陆禾刚想点击关闭网页,一行熟悉的E-mail前缀,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发件人……?
陆禾拿着鼠标沉思了一会,最后还是选择了打开。
果然是吴桐老师的邮件。陆禾点开了发件箱,吴桐和赖原居然从三年前的春天,就一直有电子邮件来往。而这三年间,他一改常态,经常和谢彦、袁志诚一起去看望吴桐。他的这位恩师,却从未向他们提起过这件事。
老师分明知道,自己在满世界的找赖原。
怀着百思不知其解和被欺骗的怨怒心情,陆禾点开了那封E-mail。
里面空空的,只有一个音频文件。吴桐眼晴看不见,应该都是先录音,再让助手发邮件给赖原。
陆禾戴上耳机,吴桐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赖原,知道针灸老师的治疗,对你的嗓子有了疗效,我实在高兴坏了。这是入冬以来,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你一定要坚持继续治疗。我等待着,你和小禾一起来看我的那一天。”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陆禾的心跳加快了。
“上一次的E-mail音频,你说管不住自己,又偷偷去参加了小禾的动漫见面会,还被人群给冲散,重重跌了一跤,当时差点被小禾发现,你们之间,只相隔不到五米。你感到非常懊悔和绝望。
对不起,赖原,你既然尊称我为老师,信任我,现在请允许我说一说我的看法。你说,你实在不能接受,没有定力和耐性的自己,在自尊心没有被收回之前,绝对受不了自己这种前功尽弃的举动。可在我看来,这却是人之常情。你喜欢小禾,忍不住想去见他,和他同处一个会场,即使里面有几千人,小禾完全留意不到你,你也会感到幸福。这些,都证明着,你的感情并没有因为认识到,小禾的傲慢和缺点后,就消失不见啊。我羡慕你,虽然你的心情,有些苦涩和纠结,但你不是一直在为自己的感情,而努力着吗?我欣赏你的勇敢,敢于直面心意的积极态度。而不是像有些人做的那样,因为自尊受伤,就完全的缩回壳中,彻底的逃避。”
陆禾感觉自己彷佛在听天方夜谭,他不知道的事情,还真的不少。此刻,他的身心出现了一种战栗的感动。感动于赖原的煞费苦心,叹息于赖原的倔强和执着。
他有些自我厌弃地想:赖原,和你对待事情的心态比起来,陆禾实在是根发了霉的废材。不过,太好了,你的喉咙有救了。
“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小禾近来愈加好男人了。上个周三,我和这群学生拎着啤酒,受小禾的邀请,去了他家聚餐。他们又好像回到了过去学生时代的亲密关系,围着我打打闹闹,为一块烤肉,争得在草地上打滚。我必须告诉你,这不是我为小禾说话,而是他真的改变了许多。没有再混迹于不同的酒吧,也没有任何暧昧关系的小男朋友,更没有傲慢冷漠的筑起心门,他只是一心一意的找你,认定了你就是他的所爱。
好了,这封信因为最近学校的工作量加大,家里又总有学生出入,晚回了好几天,还请见谅。我衷心盼望着,你今年在声优界会斩获更多收获,能建立更多信心,并肩站在小禾的旁边。
另外,我不认为小禾心里会有其他人的存在,至少现在我能保证他没有。介于你当初主动联络我,对我敞开心扉的信任,我会继续遵守我们当初的约定,不告诉小禾你人在哪里。但是,请听我一句:任何的缘份和深情,都经不起刻意的惩罚和考验。以小禾的禀性,不容易爱上一个人,也不容易移情,但大把本应该享受幸福的时间在浪费,请考虑一下你当初喜欢上小禾时,你的初衷是什么?你希望他事业顺利,生活幸福。而现在,你恰好是这个能给予他幸福的人。
赖原,请再给自己,也给小禾信心和机会。祝福你们的吴桐。”
陆禾关掉了音频,起身打开了桌前的玻璃窗。月光撒在了桌子上,夜风吹得手边的窗帘颤颤地摇曳,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温柔、寂寞,爱意涌动、流泻成灾。
他眨了眨眼,眼眶深处,似乎有温热的东西在流动、在闪光。
能被赖原所爱,他何等的幸福?
他拿起手机,头脑发热地发了一个短信给林卓轩,“林总,请帮我转告赖原:我爱他,想把他变成最喜欢的台本,分分钟钟翻阅。”短信发出后,陆禾立刻后悔了,他想:陆禾,你是疯了吧,说什么恶心的傻话,你已经不是十八岁了。林卓轩是什么人?你想他告你神经病和骚扰吗?
他又悔又好笑地抱着双臂,靠在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重要了,除了赖原以外,其他任何人的看法,都不重要了。他不介意在别人眼中他是个笨蛋,也不介意丢掉了男人在同性面前,最重要的脸面。
夜间盛放的玫瑰,蕴藉的甜香飘拂在鼻尖,鼓鼓的填满了他的肺部。他想念起了赖原唇齿间的滋味。
睡吧。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他摇摇头,努力甩开那些绮思,关上了窗,打算去关电脑,存稿箱里的新存邮件,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样算不算不尊重隐私呢?就算是吧,可我想听一听他的声音。虽然昨天才听过,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似的,让人想念得受不了。
陆禾自暴自弃地想着,点开了那封在存稿箱里,待发的邮件音频。那是赖原尚在恢复中的声音,带着微微鼻音的,沙沙的,却明快又年轻。没有这几天来,他在自己面前刻意伪装的成稳和世故冷淡。
“吴桐老师,因为没有收到您的回信,所以我在想,您是不是又病了?我有些为您担心。看吧,我总是打扰您,给您说一些小儿科的心理问题。近来我总在检讨,为什么身为一个男人,我还是总不够成熟,无法自己处理这些心情。我不想父母再为我担一点的心,那些年少无知,丝毫不顾忌亲人的任性,真是让我吃足了苦头,也后悔莫及。不过幸福的是,我有一对不管怎样的大风大浪,都彼此支撑相扶走下去的父母。他们给了我的人生,绝对的自由和绝对积极的人生态度。
而从去年年底开始,一切的确变得越来越顺心了。
当时,我虽然做着与配音无关的幕后工作,可在现场为新人声优培训,刚巧被厂商看到,当场点名邀请我签约时,我还真是沉不住气。虽然拼命发挥演技,好歹压制住了情绪,没有因为太兴奋而丢脸闹出笑话,但谈完合约以后,躲在洗手间的我,可是又高兴又飙泪,差点把拳头都给吃下去了。
最让我无法想像的是,最近接到的配音邀请,居然全部是配攻音。这难道是声音沙哑后的因祸得福吗?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至于……对陆禾前辈的……感情,我又仔细想了一想。老师,当初在爸爸那种情况下,选择离开陆禾前辈,应该是对的。与其说,我无法忍耐前辈在我面前无时无刻流露的傲慢和优越感,不如说,我对当时的自己,实在是讨厌到了极点。爸爸的事,是个很好的契机,让我可以重生的契机。
我曾经对陆禾前辈说过,我愿意被他利用,愿意接受他的考验,可事实上,我没有做到。
陆禾前辈的爱,我迫切想要,可男人最后的自尊,我也同样想要。这是不是太贪心了?我现在想,等一等,再等一等,等陆禾前辈也把我当做自己感情的唯一,等我有足够的勇气和平常心,承认我不如他优秀时,我再选择去见他。
我会告诉他,我依然喜欢他。不管他有多少的缺点,我都喜欢他。只需要,他能平等的看我,重新评估我。不再俯视我,也不再对我,像宠溺一条宠物犬。
老师,我将为了这一天的早早到来,而继续在配音这条路上走下去。
我想知道,未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是陆禾前辈真正伸出的手呢,还是更广阔的碧海蓝天?
我在等……
赖原。”
20.
保持同一个姿势倾听,不知不觉间,坐得时间久了,连身体也变得麻木了。陆禾僵硬着身体,就这样听完了赖原所有的已发邮件的音频。
赖原的父母已经睡下了,整幢楼静悄悄的,只有赖原的声音,合着窗外渐渐大起来的,疑似呜咽的风声,仍在他耳边回旋着。
陆禾放下了耳麦,感到身体一阵冷又一阵热。他用双手撑着额头,静静地又坐了一会儿,等身心稍稍平静后,才掀开被子上了床。
赖原妈妈下午特意抱出去晒过的被子里,全都是阳光的味道,也都是赖原的味道。心情激荡的陆禾盖着它,就像抱着赖原本人似的,很快就安下了心来。
此刻,陆禾人生第一次,认为自己既幸运又幸福。
呼吸着枕间、被间,赖原残留下的气息,在从未体会过的幸福和悸动中,他慢慢睡着了过去。
梦里的世界,是一片庄严的纯白色。
高大的彩色玻璃里透出的阳光,使整个天主教堂的气氛,肃穆中稍显灰沈。刚出落成少年模样的陆禾,着一身洁净整齐的白衣黑裤,面色沈郁地站在神龛前,在向神父告解。
他是无神论者,可青春期破土而出的感情,骚动着,折磨得他无力排解。所以,他踏进了这里。
他垂下眼说,“神父,我爱上了一个同性,他是我唯一的好友。我无法阻止自己想要得到他的……欲念。”
“你很不幸,孩子。”隔板的另一面,神父慈爱地说,“这是邪恶,也是罪恶的。这属于颠倒是非的邪银,会受到神的惩罚。孩子,你必须依赖天主的恩宠,来战胜罪恶,才能得到心灵永恒的幸福。”
“天主的恩宠吗?”他喃喃道。他很快地抬头,神情叛逆地笑了,“神父,我很孤独。我想要被爱,也想要去爱人,可是我不会……也不懂。但是我知道,如果学会了爱人,也被人所爱,一定就可以找到立身于这个世界,抗御外界伤害的良药,变得更坚强有力的活下去。因为……从此,我就不再是孤独一个人了。”……
突然,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梦惊醒了。
“喂——?乔拓,赖原出什么事了?”
第一时间想到赖原有可能出事的陆禾,翻身而起。
“恭喜你,小禾!刚刚得到的,新鲜出炉的热辣消息,”乔拓停了一下,一改前面的轻浮语气,慎重地说,“于荣光,自杀了。”
自杀了……?
黎明的曙光,透在了窗上。卡卡在门外,撩起一只前腿,‘噗哧噗哧’努力地蹭着门。
陆禾起身为它打开了门,清新的空气和爱犬撒娇的morning call,同时迎面而来。
陆禾谢绝了爱犬的吻,蹲下身抚摸着它的背脊,半是忧心半是安然地说,“卡卡,你现在的主人知道消息后,一定会很难过。可是,我果然是个思想阴暗的人,总觉得……”
——最碍眼的大石,终于搬开了。
陆禾回到C城下机后,助理驾车来接他。车里的电视上,正放着林卓轩即时接受传媒采访的画面。而画面里,赖原居然也坐在林卓轩一旁,平静的在接受访问。
一位记者犀利地问道,“林先生,坊间都在传,于荣光先生自杀的事和您有关,对此,您有什么要说的?”
电视上的林卓轩微微一笑,脸上看不出一丝的破绽。
他滴水不漏地说,“最初收购于氏的决定,都通过了东星股东大会投票表决,股民们的支持率也一致表明,这是正常的商业竞争。东星只是按正规程序,收购了日落西山的于氏产业。至于,于先生昨晚自杀的事,本人只能代表个人,表示非常的遗憾。商场投资,有输有赢,谁能笑到最后?有时候搏得,不是头脑和运气,而是心理的承受能力。”
等林卓轩施施然说完,记者将话筒递向了赖原,“麦尔先生,听闻于先生是您当初开启声度公司的幕后资金赞助人,对您算是有栽培的大恩。请问,您对东星收购于氏产业的行为,有什么看法?您认为于先生自杀的事,真的和东星的收购事件无关吗?”
陆禾心中一凛,一眼不眨地看着画面上,脸色有些发白的赖原,十分担心他会说出什么负气的话。结果,赖原抬起了眼,直视提问的记者,淡淡一笑说,“就像林总刚才说的,这一切只能算是正规的商业战,我虽然尊敬于先生,可输了就是输了。对于他的离世,我只能表示同样的遗憾。”
就在赖原答完问题后,现场立即响起了一阵嘘声。陆禾知道,这些马后炮的记者,不敢当面得罪有权有势的林卓轩,可赖原现在见风使舵的“卖主救荣”行为,以他们看来却已经是坐实了。
接下来的报纸和经济杂志,他们还不知道会怎样写赖原。
“小穆,载我去东星的记者会现场吧。”陆禾看着画面上,出现细微裂变的赖原的脸色,改变了计划。
“哦,我明白了。”助理马上应了一声。
采访又转到了东星这边。林卓轩好像已经懒于开口,令律师代他发言。
“对于声度,林总很高兴国内声优业,又竖立起了新品牌。东星对麦尔先生管理下的声度将拭目以待,完全不介意旗下的声优艺人,和声度展开全面的合作。”
东星的代理律师在侃侃而谈,画面背景却是赖原持着紫沙壶,为林卓轩倒茶。
陆禾既觉得欣慰又感到了悲哀。这似乎是最好的结果了。于荣光已经死了,有了赖原出来为他站台,引导舆论和分担骂名,声望丝毫没有下跌的林卓轩,以后也绝不会再为难小小一个声度了。
赖原隐忍愤怒,顾全了大局,用自己对现实的妥协,换来了声度在这个新兴行业,继续生存奋战下去的机会。
赖原的成长,显而易见。可隔着遥远的距离,陆禾能感受到,赖原从容的微笑掩盖下,在淌着血的内心。
“对不起,我想拿出我的所有,来帮助你。可事情却先我一步,往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向走了。赖原,这就是你想要的自尊吗?”车子在一座酒店大厦的门口前停了下来,陆禾下了车迎着人群坚定地走了过去。他又想:“也许这样未必不好,虽然会很痛苦,但至少在以后的崎岖中,赖原,你才能走得更坚定。可令我感到内疚的是,说要与你一起承担一切的我,自扫门前雪多年,竟没有一开始,就救你出困局的能力。”
赖原感觉自己像行尸走肉般,完成了林卓轩要求他参加的记者会。
此刻,他无比地唾弃着自己,面对大众媒体,不仅虚伪到满嘴的谎言,而且还成为了以前初入这个圈子时,他最鄙视的那一类人。
能力微小的他,事到了如今,居然什么都不能为于先生做。
为了于悦和声度的未来,只能懦弱的受制于他人。
记者会结束以后,走在酒店特别开辟出来的秘密通道上,林卓轩突然对他说,“昨天下午,我是打了一个电话给于荣光,告诉他‘有错就认错,不要再祸害他人’。”
赖原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恭顺的微笑,“哦,我知道了。人死万事休,声度会和林先生一起,向前看。”
林卓轩冷看了他几秒,突然笑了起来,“果然后生可畏,前途不可限量。”
赖原立刻伏低了头:“您太夸奖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但我喜欢聪明人。”林卓轩收回了目光,突然又语带笑意说,“陆禾让我转告你,他爱你,想把你变成最喜欢的台本,分分钟钟翻阅。”
赖原料想不到陆禾会做出这种事,心里没有个防备,不由人发窘,脸上也掩饰不住的难为情。可他还来不及想更多,身后的一扇房门突然无声无息地敞开了,里面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拽住他的胳膊,转过他的身体往里一带。身体顿时跌入了一个怀抱,熟悉的气息笼罩了他全身,令他感到一阵的眩惑。
“林先生,谢谢带话。”耳边的陆禾说完,迅速地反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