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泽微微低垂着头,两鬓青丝略有些凌乱的洒下遮住了俊逸的脸庞,清隽的眉毛轻轻蹙起,双眸澹然而专注,清奇十指更是错乱有致地游走于这把古朴之琴上,袅袅之音徐徐而出。
货真价实的“琴艺上佳”。
乐清的舞姿又岂能落后?伴着这样高超的琴艺,他不由自主兴奋起来,像是终于觅得知音一般,他用他的舞姿,他用他的琴音,兴高采烈地交流着、热情洋溢地欢快着。
琴声回荡,舞姿飞扬。
所有人都只顾着如梦似醉地欣赏,震撼得早已忘记言语,忘记喧闹。
第九章:少主很没钱(六)
曲歇舞停,万物俱寂。
慕容泽缓缓收回悬在古琴之上的手,悠悠舒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神色淡漠地扫视了一周。
但见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僵化似石之状,半数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微微蹙眉,不悦地拉长了脸。
乐清舞得酣畅淋漓,心情自然奇佳,气息尚未调息平整,便迫不及待地站到了慕容泽眼前,神采飞扬地说道,“公子适才所弹可是《步月拈花》?”
慕容泽有些讶异,不露声色地看了乐清一眼,微微颔首,“正是。”
乐清激动得难以言表,不知所措地挥舞着双手,连连惊叹到忍不住落泪,“当真是不可思议,从未料想原是我有生之年竟还能再听到此曲!”
意外之外,喜极而泣,慕容泽却更显迷惑,“你听过?”
乐清努力睁着眼,依旧控制不住恣意的泪水,他笑得赧然而欣喜,“舞勺之年曾得幸听过一回,自此便是念念不忘,只从未再听人弹起过,一度以为已是绝唱,不曾想今日竟能如此走天运!不知公子能否善意相授,以了我夙愿?”
对上乐清期许恳求的眼神,慕容泽轻颦稍思后却是淡然拒绝,“不能。”
乐清轻轻抽了口气,脸上的笑意顷刻退去,明润的双眸难掩失望,紧张得全然不知该从何处落手继续请求。
“你真是小气!便是我饿急之时也会分半个馒头给那更饿的乞丐,授人琴曲于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对姐姐来说却是莫大惊喜,你便当做是日行一善又何乐而不为!”
梁宣不知何时跳了出来横插一脚,义正言辞地指着慕容泽便是一通好说。
慕容泽以一敌二,微仰着头觉得脖子有些不适,看着梁宣竖起来的眉毛,韶华流转的双眸微微眯起,清冷道,“举手之劳?日行一善?你的举手之劳日行一善便是将我讹来这里弹琴?”
梁宣浑身气势不觉减弱,斟酌须臾立即又挺起了胸膛,“确实是我让你来此弹的琴,但我本意绝非是讹你,而是想让你用这绝妙的琴音取悦众人!”
取悦众人?这些嫖客?慕容泽控制不住脸色一沉,疏淡的目光寒针一般盯着梁宣,沉声道,“你这般口无遮拦,怕不是长寿之命。”
梁宣混不吝地笑弯了眼,“你怎得和我爹说一样的话?我爹都念叨了二十年我也还活蹦乱跳着呢,你且宽心。”
“我不想宽心,我想弄死你。”
“咳咳咳……咳咳咳……”梁宣一开口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迫于慕容泽眸中无形的千斤压力,竟然怂得挪着小碎步躲到了乐清身后,偷偷露出一只眼睛戒备地瞪着他。
乐清被梁宣这样一搅和,极度失落的心情略微好转,不死心地追问道,“能请教公子为何不愿相授么?”
慕容泽抿了抿嘴,严肃认真地看着乐清,半晌沉默后移开眼神轻声说道,“我不教女人。”
乐清吃惊地瞪着慕容泽,有些吃不准是否自己听错了,慕容泽微微偏过头,眼神飘忽不定,雪白狐裘的映衬之下,透着绯红的脖颈越发诱人。
“噗——哈哈哈哈!”梁宣扑棱着眼,此情此景着实忍不住,从乐清身后跳出来,捂着肚子笑得欢畅。
慕容泽故作镇定道,“你笑甚?”
梁宣一手搭在乐清肩上,笑得肩膀直抖,抿嘴也憋不住这番怒笑,好半天才能完整说出话来,“你、你真是太好玩了!是男是女傻傻分不清,况且还不是头一回,真是、真是太有趣了!噗——哈哈哈哈!”
这回连乐清都忍不住别过脸去偷偷笑起来,慕容泽怔怔地看着他二人,面无表情地怒了。
他一手拍上琴台借力嗖地便站到他二人身前,一手扶着一颗脑袋猛地用力撞到一起,只听咚的一声,梁宣和乐清齐齐捂着自己的额头,痛得不由蹲了下去。
“哼!再敢笑仔细我撕烂你们的嘴!”慕容泽撇嘴一记冷笑,拍了拍双手冷冷威胁着。
梁宣觉得脑子里一直有声音在嗡嗡作响,疼得发胀,他捂着额头气恼地抬眼瞪着事不关己的慕容泽,“你这分明就是恼羞成怒!自己眼拙便要迁怒于人,心胸狭窄风度匮乏!”
“我何时眼拙?何时迁怒?分明是你二人羞辱我在先,竟然还恶人先告状。”
梁宣腾地站起来,气呼呼地看着慕容泽,“你不知道这里是长春院么?”
慕容泽淡然应付梁宣的逼视,“知道又如何?”
“长春院是小南院你清楚么?”
“哼!讹人之处同你如出一辙,小南院?分明就是不夜宫!”
“……在你看来,那个粉裙虎背熊腰的,还有那个黄衫生来就极为粗犷的,都是女人?”
“相貌天生,怎可以貌取人?你的品行实在低劣。”
“那他呢?”
“……”
梁宣顺手拽了个人过来,不说面相如何,光是七尺身高便是寻常女子无法企及之高度,更何况这位“姑娘”许是出台过于仓促,下巴的胡渣并未清理干净,一层青黑,慕容泽定定看着他,眨了眨眼,陷入了意味深长的沉思。
乐清觉得脑袋不似先前那般晕眩后,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给予沉默而困惑的慕容泽最后一击,“长春院里所有人,不论美丑高矮,皆为男子,就连喜妈妈都是。”
慕容泽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终于在震撼中被击沉。
梁宣揉着脑袋看了他好半天,不由好奇道,“不过说来也怪,你既讨厌女人,又为何三番五次来这里?”
若不是慕容泽的突然出现,他那套“最危险之地便最安全”的计策便能成功了,真是惜败得令人扼腕,他明明就讨厌女人不是么!
慕容泽将乐清上下左右看了好几回,仍然不能接受他是男人这个事实,听了梁宣的话随口便回道,“因为此处正是蜀郡最大的女支院。”
“所以咧?”
“所以温采不用费力便能尽快找到我。”
“他作甚要找你?”
“因为……我为何要告诉你!”
“因为我好奇嘛,哎呀~别这样小气啦,来,接着说!”
梁宣冲慕容泽频频眨眼,恶心得慕容泽直皱眉,不过,也亏得这样激烈的反应才让他一直凌乱而茫然的思绪渐渐回拢,终是恢复冷静。
“既身为男子,又为何做女相打扮?大丈夫的尊严岂能抛弃!”
乐清对这样的质疑和谴责显得习以为常,心情却算不得轻快,他只是忘记了该如何去回答,因为早已麻木,不痛不痒。
梁宣却人模狗样地一声叹尽无限心酸,“哎……可不都是被逼的。”
慕容泽眼中冷光四射,逼良为娼可是重罪,在他眼皮子底下真出了这样的事便不能坐视不管,当即问道,“谁逼你?”
梁宣沉痛地看着他,难以启齿般低声说道,“我爹。”
慕容泽显得有些吃惊,“你爹?”
梁宣凝望着远处,似是在回忆那不堪的过往,“他逼我娶我不喜欢的人,所以我反抗了……”
梁宣刻意的停顿让慕容泽禁不住好奇追问道,“然后呢?”
梁宣收回眼神,异常真挚地看着慕容泽,“然后我发现我太娇弱,纵然反抗也是赢不了的,所以我放弃了。”
慕容泽,“……”
慕容泽决定,日后这人的话半个字他都不会再信,谁信谁小狗。
乐清突然感到自己适才的伤春悲秋苍凉悲怆根本微不足道,梁宣永远能让人啼笑皆非。
幕台之上三人自顾自地打闹争吵,全然没有察觉围观众人不知何时已经陷入无比激烈的争吵之中,直到四个大汉骤然跳上幕台悄然将他三人围住。
“我说了三个我全要!本员外多的是钱,你这骚婆子怎得这样啰嗦?”
粗鄙之言登时引得三人齐齐望去,乐清的娇颜上瞬间失了表情,慕容泽不由轻颦,而梁宣更是坦率地发出一叠声怪叫,“咦~~~~”
原是那员外长得极为粗陋,又生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肥硕无比,下巴的肥肉已经下垂到紧贴着胸膛,全然寻不着此人脖子在何处。
一步走浑身颤,走路都显得极为吃力,喜妈妈本着和气生财的生意之道,又或是本就不愿意触碰此一坨肥肉,愣是没给人拦下,只能急忙喊道,“哎哟,赵员外,我这儿都同您说得这样明白了,那位狐裘公子不是我院子里的人,我做不来主的!”
“做不了主就给本员外滚开!我自己问他不用你操闲心!”
赵员外伸出猪蹄一般肥短的大手将喜妈妈挥到一旁,瞅着幕台的木阶略作思考,明智地放弃了拾阶而上,朗声冲着台上的四人粗声粗气地喊道,“都给我带回去!”
四个壮汉阴沉着脸步步逼近,梁宣拖着乐清急忙后退三步,冲慕容泽喊道,“少侠,该出手时就出手,莫要同他们客气!”
慕容泽无言地回头瞪了梁宣一眼,看着那些糙汉子们,眼神渐渐冷凝。
正是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之际,四支破空而出的木箭几近同时射中了那四个壮汉的肩膊,看着齐齐倒下的大块头们,梁宣情不自禁赞道,“百步穿杨,好箭法!”
慕容泽眉眼不动地散了凝聚在手心的真气,抬眼淡淡看着门外的温采。
温采手里的四支箭一经射出,便将箭弩递回给了身后的随从,三两步走到慕容泽跟前,垂首弓身道,“让二爷受惊了,温采该死,温采希望二爷能明白,无论何时何地所为何事,温采但凭二爷吩咐,还望二爷莫要再独自行动。”
第十章:少主很没钱(七)
慕容泽神色淡漠,瞧不透那双翦水黑瞳之中是何情绪,只藏在狐裘中的手不经意已然攥紧。
温采没听着应声不敢抬头,弓着背着实难受,不由懊恼先前为逞一时口快而乱不择言。
赵员外从怔忡之中回过神,怒气冲天目眦欲裂,眯眯眼终于能够掀开一条缝,哆哆嗦嗦地指着温采,尖叫道,“你、你、你是何人?竟敢在本员外面前如此放肆!”
梁宣眼见着危机形势得到镇压控制,矫兔般从乐清身后又窜了出来,站在幕台之上,居高临下地瞪着一脸横肉的赵员外,在温采应声前抢道,“员外又如何?员外便能强抢民、民男?!你这员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赵员外狠狠喘了口气,笑得鄙夷,“王法?净是些院子里的腌臜货还有脸提王法?买卖皮肉各取所需,你跟这儿装甚清高!”
慕容泽不悦地皱起眉头,温采察言观色,当即上前便给了赵员外一个耳刮子,下手时还仔细寻了半晌才找准脸的位置。
只可惜一巴掌下去,力度悉数被厚重的肥油缓解,响声都不够清脆,让温总管极为不满意。
梁宣盘腿坐下,似是怜悯似是嘲讽地叹气、耸肩、摊手,凉嗖嗖地说道,“既是腌臜货,您贵人又何必来此?您这样委屈操些不干净的东西们你家婆娘知道么?还是您其实这么些年来都未曾成家?腰缠万贯却是个断子绝孙的命?啧、啧、啧。”
一语既出,惹得满堂哄笑,赵员外气得脸红脖子粗,吹胡子瞪眼的,浑身颤得肥肉跟着直颠颠,老半天顺过气来,冲他身后的护卫怒吼道,“还愣着作甚!叫齐了人还不给我一起上!我一定要剪了这混账玩意儿的舌头!”
员外家的八个轿夫外加七八个护院,个个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瞬间就位,将幕台团团围住,气势汹汹地瞪着梁宣。
胆儿小的早撤了,胆儿肥的也寻了视野上佳的安全位置各就各位,恨不得再来盘花生瓜子,三五成群唠嗑唠嗑。
喜妈妈一叠声地叹着气,围着赵员外哄道,“哎哟,赵员外呐,您这一出手甭说他们那几个兔崽子不成气候,光是我这长春院也经不住这样折腾!您老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赵员外火冒三丈地将喜妈妈挥开,“你这骚蹄子还敢拦?本员外今日定要给这些小畜生上上规矩,好让他们知道在这蜀郡究竟谁说话压秤!”
喜妈妈迅速心算着这真要打起来又得损失多少银子,越算越心疼,急道,“都跟您说了,那位公子他不是我院子里的人,不如今夜便让乐清伺候您老爷舒舒坦坦的,可好?打打杀杀的多晦气啊,您说可是?”
赵员外冷哼一声,指着梁宣肃杀道,“乐清要伺候,他的舌头我也要!”
梁宣吓得手脚一阵冰凉,噌地跳起来躲到慕容泽身后,狐假虎威地喊道,“谁的舌头谁的舌头?也不怕咬着自己舌头!来呀来呀,小爷怕你属小狗!”
说罢还吐了个舌头做着鬼脸,气得赵员外当即一声令下,十来个大汉抬脚便上了幕台。
温采笃定慕容泽定然在长春院,便只带了两人出来,一伙仅六人更何况还有两个不济事的,人数悬殊,敌方力量更是不明。
看着守在最前线的温采,梁宣发自肺腑地说道,“兄台,我看好你!”
慕容泽动了动手,没能将自己的狐裘从梁宣手里扯出来,一偏头对上他仰望而来讨好的眼神,顿了顿,淡然道,“温采,让开。”
梁宣瞪眼,“不能让!守住!”
慕容泽不为所动,“若我不曾听错,他要的是你的舌头,与我何干?温采,回客栈。”
梁宣一时目瞪口呆,慕容泽趁机将自己的狐裘抽了出来,决然转身离开,梁宣心惊肉跳,不及细想整个人已经扑了过去,拦腰将人抱住,任由慕容泽拖着他往前走也不撒手,高声哭道,“少侠别走!少侠救命!少侠,好歹你我二人曾无比亲近过,你怎可这样薄情?少侠,少侠!”
拖着一个人走着实费力,慕容泽走的那几步完全是为梁宣撞过来的冲劲所推,腰肢本就是他的敏感段,加之梁宣这番胡搅蛮缠,愣是让他连发怒都做不到。
温采瞅着慕容泽纷繁变幻的脸色,登时跳过去踹了梁宣一脚,“刁民,放手!”
梁宣半个身子都躺在地上,两条胳膊绕着慕容泽的腰,双手死死扣着,温采这一脚踢的也不过是让他环着慕容泽转了小半圈,情况根本未曾得到改变,反倒是险些将慕容泽拉扯跌倒。
等慕容泽站稳了,梁宣得了把柄理直气壮地喊道,“我不放!还有你小心点,让少侠受伤了你如何担待!”
温采眨巴着眼,匪夷所思,震惊地抬头征询自家主子。
慕容泽缓过劲来,冷冷道,“放手。”
梁宣继续耍无赖,“我不!”
“放、手。”
“我、不!”
慕容泽深深吸了口气,骤然运功,周身的真气猛地震了出去,然而一击已毕,一低头梁宣绞死的双手竟然还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