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为自己的联想而震惊,病房里的遗嘱宣读倒很快结束。李律师推门出来,罗瑶紧随其后,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人像是刚经过了争吵,罗瑶连孩子都仍是叫佣人抱着,自己胸口剧烈地起伏,如同一只正在与人斗气的母鸡,刚出了门口就抢上几步,一把扯住了李律师的手臂,咬牙切齿道:“你,你!你根本就是与那不孝子串通,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第 45 章
李律师也是真被她的态度气急了,觉得这女人伸手要钱的面孔十分可憎,简直连面子里子都丢光了,比路边行乞的叫花还不如。老人家先前被她抓伤还顾及宋家面子想着息事宁人,这一来就彻底忍无可忍了,也厉声反击道:“好!你有证据就尽管来!我李修明替宋家打工几十年,怕是你还在娘胎的时候就跟住宋老爷走南闯北了!我行的正坐得直,有什么好怕你!不过我在这规劝你一句,到时候闹上法庭,是谁的丑事会被爆出来,你可要考虑清楚!”
罗瑶蓦地撤开手,向后退了半步,被李律师的话激得一时顿住,等缓过神来,才拔尖了声音质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什么丑事!你倒是讲讲看!李律师,我敬你是宋家的专属律师才同你好声好气。你要是这样信口开河,难道不怕我告你诽谤么!”
李修明老律师早给她气得七窍生烟,嘿嘿冷笑了一下道:“我可没有说过什么,要上告,你还是先去告那些小报周刊好过。他们讲的有理有据,我哪里比得上。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你要对号入座,可不能怪是我的问题。”
老人家讲话的确十分阴损,又因看多了豪门恩怨,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滑不溜手,真要追究起来也是奈何他不得。
他所谓的丑事,显然是在暗示罗瑶红杏出墙珠胎暗结,这也是八卦周刊多年来对罗瑶最致命的攻击。罗瑶本就无名无分,近来气焰嚣张全靠母凭子贵。她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怀疑宋家祈的血统,因为无论事实如何,谣言都是会生脚的,一旦这种说法传扬出去,她与宋家祈的身份问题便一世都有阴影。
因此罗瑶一听这话便反应剧烈,简直要同人拼命一般,杀红了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心中一直就偏袒那不孝子!不然同样是儿子,为何宋家源分得的遗产会突然多出这么多!家康与我们家祈却只占那可怜的一星半点!要不是你在老爷耳边吹风,他怎么可能突然更改遗嘱!你不要再扮清高,谁不知你每次一见到大太太魂都不知去了哪里!要说你秉公持正,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够了!”宋家源断喝一声。罗瑶说话这样口没遮拦,竟然将事情牵扯到亡者身上,要不是因为他是女子,宋家源简直恨不得一掌招呼过去。
左安迪看着罗瑶如此,也惊诧有些人为了钱权真是可以豁出一切。厚颜的人他算见过不少,可没有一个比得上罗瑶这样。在人前可以装得弱质纤纤深明大义,人后却又是这样一副卑鄙的嘴脸。宋伯年尸骨未寒,她当着人面这样侮辱宋安美欣,岂非也同样是在侮辱宋伯年!这样做法简直是对逝者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无,令人心寒胆颤。
“你,你简直是心如蛇蝎!”李律师颤抖地指着罗瑶,双眼圆瞪,嘶哑着嗓音道,“你不过就是个替代品,别以为鸠占鹊巢了十几年,就真的乌鸦变凤凰了!宋家名正言顺的太太永远不是你!宋老爷心中惦念的那个人,也不是你!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最最对不起大太太的就是替老爷守住了这个秘密,没让大太太知道阿康就是老爷同外人生的儿子。也没能让康少爷早日认到这个亲生父亲。但你,你也休想以此居功!当初老爷要不是想让康少爷以你弟弟的身份进宋家,你会有机会踏进这家门半步?天晓得这些年留你在这屋檐下搬弄了多少年是非!要是没有你这个害人精,大太太和老爷恐怕也不会这么早死!”
他说的“康少爷”当然就是罗少康了。左安迪听到这里,不禁移目去看他们身后的青年,只见他脸色苍白,低垂着头沉默着,在远离暴风中心的地方一言不发。
单纯的青年似乎是被眼前的真相一下震慑住,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他孤单地立在一角,没有帮忙争执的任何一方,甚至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任何对话。哭红的双眼已经没有了神采,仿佛灵魂都出了窍,漫游在过往的回忆里,想着自己错过了什么,又误会了什么。
他人生过去的二十几年在一夜之间被推翻,没有了姐姐,却多了哥哥与弟弟,更在不久之前失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罗少康似乎尚不能接受自己的新身份,也无法面对面前曾经和现在的亲人。没有人能告诉他该怎么做,也更没有人理会他的感情。身份的转变,竟让他成了天底下最孤独的人。他所以为的亲人,和他真正的至亲,他们一起联手欺骗了他。这惊天的骗局让他震惊,但同时也令他觉得世上再无人可以相信。
左安迪走过去,轻声叫他:“阿康?”
罗少康抬头,安迪又叫了一声:“阿康,你还好吧?”
这一声呼唤剔除了姓氏,只是如同以前左安迪叫他一样。可罗少康还是想起来了,他想起自己是姓宋的,他应该叫宋家康。他想起屋内那个刚刚咽了气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在他生前,自己竟然未有机会亲口叫他一声“父亲”。
罗瑶在旁冷笑一声,看着两人道:“阿康,你现在知道了吧,那个从小不给你好脸色看的大少爷,可是你血脉相连的哥哥!而他的母亲,就是亲手害死你生母的罪魁祸首!不单这样,他们还害死了你的父亲!你好好看看他们的样子,这就是凶手的表情!”
罗少康如遭针刺一般地猛然抬起头来。他惊恐地看着罗瑶,而后目光移向左安迪、宋家源,慢慢地,那呆滞的目光里有了怒火,像是干柴被火星引燃了一般,火焰直从他眼里延烧出来。
“阿康,你别听她挑唆!事实不是这样……”左安迪开口道。他原先对罗瑶只是鄙夷,到此刻才是真的憎恨她。他恨一个人竟然能为了一己私欲而利用别人,并如此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罗瑶由始至终都不过是在利用罗少康,她对他的关心是用来讨好宋伯年的手段,也是她收买人心的一种方法。现在她要收回她的投资了,她要拉拢和利用罗少康,来一起对付宋家源。
“闭嘴,你这个骗子!”阿康大声喝断他,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左安迪着实吃了一惊。当初那个满腔崇拜,衷心仰慕着自己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人满怀愤恨,充满鄙夷的眼神。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左安迪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已无用,他在罗少康的眼里已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说的话再也没有一点分量。
罗少康握紧了拳头,当初哀求宋家源时的委屈无望,得知真相后的吃惊哀痛,都让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罗瑶说的每一句话都正中他心尖,罗少康看了看眼前的宋家源和左安迪,声音哽咽:“ 根本就是你们在骗我!你们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来,是不是!他,他到临死都想着要见家源哥一面,可你们连过来见一面都不肯。你们怎么能这样狠心,怎么能这样……要是我早知道,早知道他是……我……我就……”说到后来,他就抽泣得越发剧烈,直到整个人都颤抖着,再也说不下去。
左安迪被他堵得竟是没有话可以反驳。罗少康说的一句都没有错。左安迪也早料到自己这样做会令他反感,满以为依仗着对方对自己的好感能够将他态度扭转,可是事情后来的发展却超出了安迪的预计,他怎么会想到宋伯年竟然会是罗少康的父亲,而宋家源竟会是罗少康同父异母的兄长。这复杂的是非恩怨已经远超出他能控制的范围,左安迪就是再料事如神也无法预计这样的巨变。
对此左安迪并不想辩解,对罗少康——现在应当是宋家康了,他的确感到抱歉。看得出宋家康的这种恨并非一时半刻的意气用事,大有深入骨髓不死不休的架势,像极了宋家源对父亲的怨念。左安迪知道这个死结是解不开了,只在心中慨叹,他们宋家也不知上一世积了什么阴德,竟然父子兄弟,没一个可以和乐团圆。
听罗瑶话中的意思,宋伯年原是给宋家康及罗瑶母子都准备了丰厚的遗产,但宋安美欣一死,他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将遗产大部分拨给了宋家源。宋伯年如此做情有可原,但也难怪罗瑶会大发雷霆。煮熟的鸭子就在自己眼前飞走,她又是事后才知晓,恐怕换成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淡定。
罗瑶毕竟当了宋家康多年的挂名姐姐,这时讲的话对于那年轻人也有一定威慑力。她指挥佣人抱上宋家祈,又叫了宋家康跟在她身后,对李律师及宋家源狠狠丢下一句“我们法庭上见”,便脚步铿锵地走了出去。
第 46 章
宋家源眼中像是根本看不到罗瑶,没有开口回应,也没有出手阻拦。他似浑身脱力一般,在走廊的长凳上颓然坐下,失神地望着紧闭的病房大门,眼神像能穿透那厚厚的房门透进去一般。
不久,有医院的工作人员进去推遗体,宋伯年的头脸被盖上一块白布,人连着移动床一齐被推出来。他的身形在单薄的被单下显得格外瘦削。浑不似往日那个呼风唤雨的商界帝王,远远望去,只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普通老头,蜷缩在一方白被单下,褪去了生前所有的光芒。
宋家源立即站了起来,跨出一步,却又停在原地,双手垂在裤缝边,紧紧握拳。
左安迪看着宋家源,问:“你看到过他了?”
宋家源无声地点点头。宋伯年的遗容在他脑海里,如同烙印一样挥之不去。他见到他时后者早已没有了体温,宋家源的手摸上父亲冰冷的手,触感是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僵硬。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宋家源不由得一惊,触电般缩了手回来。然而那一刻即便他露出震惊哀痛的表情,宋伯年也已经看不到了。宋家源只是默然在宋伯年的病床前站立到遗嘱宣读结束,实际上李律师说过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现在宋伯年被蒙上布送去殓房,宋家源依然记得那白布下的面容,同样深刻的还有母亲死后的样子。两个人影在他脑海交替浮现。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两人他都没有来得及送终。像是天注定要他做一个不孝不义的子孙,双亲的最后一眼他都没有见到。
左安迪走过去,双手捧起宋家源的头靠在自己身前。罗瑶如何,宋家康如何,都不是现在需要关心的问题。安迪只知道眼前宋家源最需要的是安静,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应付那些勾心斗角了,就算罗瑶准备打官司,也等她告上了法庭再说。宋家的这些恩怨纠缠了几十年,要来总是避不开,并不急在这一时一刻。
离开医院之前,两人又被李律师拦下来。宋家源这才知道,宋伯年去世后,有资格为他签署各项文件的就只有自己。罗瑶没有合法身份,宋家祈尚未成年,宋家康的身份就算有宋伯年生前的文件证明,正式变更还需要时间。
李律师知道先前宋家源被他母亲的丧事已折磨得疲惫不堪,拍了拍他肩头,说道:“你不用担心,具体的事情都有人会安排。宋老爷生前都已经吩咐下去,只需要你授权签字,就会有专人办妥,不需要亲自奔走。”
“谢谢你,李叔。”宋家源道。
李修明律师有话欲言又止的,在喉咙里酝酿了许久,终于还是说出口:“更改遗嘱的时候,你父亲说过,后事他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你能告诉他大太太的坟地所在。他知道你一定不愿你母亲与他合葬,只希望你将地址烧给他,便了却他一桩心愿。”
宋家源的眉头皱了皱,道:“我知道了。”
李律师见他一脸疲惫,也不忍心多打搅他:“你办完手续,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左安迪陪宋家源处理完后续事项,回到家,已经又是晚上。两人一天都没好好吃饭,却也没有什么胃口,路过便利店时随便买了两件三明治,草草医肚了事。
他们到家打算梳洗一下便去休息。宋家源先进了浴室,左安迪按习惯打开电视看一看当天的新闻。新闻台滚动播出的短讯里竟然有两人白天在医院被截访的片段,宋家源说的话被清楚地录制下来。他当着众人的面亲口承认追求左安迪,在镜头前将安迪拦在自己身体后面,保护的立场十分鲜明。
滚动的新闻15分钟一段,一小时共播四遍,左安迪在电视机前看到第三遍的时候,发现宋家源仍在浴室里没有出来,忽然有些担心。
他走到门外,听见里面有水声,叫了一声“家源”,却也没有人回答。于是安迪试探地推了推门。门没上锁,一推便开,只见水蒸汽氤氲的玻璃淋浴房内宋家源静静站着。冒着热气的水流不断自他头顶冲刷下来,他只是肩膀微颤,双眼紧闭着,双手仍是紧握住拳头,看得出极忍耐压抑。左安迪怔了一怔,才知道他这是在哭。他没有打搅宋家源,只是轻轻地为他掩上门,趁他发现之前就退到浴室外面去了。
安迪的背脊靠着浴室门,鼻子也有些发酸。他明白自己是一看到宋家源痛苦,便不自觉跟着难过。这样的感同身受已超越他以往的经验,而如此陌生的表现也隐隐令安迪恐惧。像是飞鸟被砍去了翅膀,骏马被剁去四蹄,他的灵魂已被囚禁在一个叫做宋家源的牢笼里,不复自由了。
身后倚靠的地方忽然落空,浴室门被打开。宋家源披着浴袍走出来,看见左安迪在门口,有些吃惊。他脸上已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只眼角还有些发红,若说是被热水泡得久了也似乎掩饰得过去。
他见安迪等在门外,精神就转移到他身上,以为对方有什么不适,柔声问道:“肩膀还痛么?”
左安迪也不想告诉他自己偷窥到他哭泣,便默然点头,由得宋家源这样误会。
宋家源听后却很是愧疚,仍旧在为白天的冲动后悔,对安迪道:“这样洗澡不方便,我帮你吧。”
左安迪有些骑虎难下,被宋家源带着走进浴室。镜子上还蒙着一层水汽,空气里有洗发水的味道。安迪想起宋家源初到这里来的时候,闻到他身上和自己相仿的味道都能百感交集,现如今两人已经互诉衷肠,在某些时候却仍旧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般羞涩笨拙。
左安迪倒不是怕自己赤身裸体曝露在对方面前,他从前是做模特的,几近赤裸的照片都有拍过。但宋家源对他的小心呵护太过无微不至,先在浴缸里放好了热水试过水温,再谨慎地搀扶安迪坐进去。
左安迪能感觉到对方的认真和慎重,这种对待宝物一般的郑重也搞得他神经紧张,喘不过气来。
“……其实我已经没事了。”坐到浴缸里后,他还是禁不住坦白,看着浴缸外的宋家源说道,“你不用再自责。今天的确是我勉强了你,你没有怪错。”
“不,”宋家源低下头去,持起安迪的手掌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极轻极柔地,“我要感谢你。你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我,也比任何人都关心我。我知道我需要你。”
然后他脱掉了身上的浴袍,也踩进浴缸里去。左安迪家的浴室原本算得上宽敞 ,两个大男人坐下去却有些拥挤了。他们同向而坐,宋家源护在安迪的身后,让他起落的时候可以借力。他的长腿舒展在安迪的身侧,一手抓着花洒,给安迪淋湿身体和头发。
“你白天说的,都被电视台拍下来了,刚才新闻台在播。”左安迪静静道。
宋家源回忆起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低下头去在左安迪耳边问:“你会怪我吗?”
“你也太小看我了。”左安迪轻笑一下。
宋家源在他耳廓上亲了亲。他放下手上的花洒,在缭绕的蒸汽中圈住了左安迪,说道:“我父亲一生中有过那么多爱人,却不曾给任何一个人幸福,说到底,他辜负了所有人。人的一生,其实没有太多的精力分给别人。我们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直到许多年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早就认定了你。即便你现在没有答应,但我也知道,我的这一生,不会再有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