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面就听到李青远的哭声和大荣的训斥声。
“不许哭,听到没,哥哥骂你骂错了?还是打你了?”
狗剩停下脚步,决定等一下再进去。
跟大荣接触久了,特别是开始学认字以后,狗剩就越发觉得大荣不简单,头脑聪明、格外懂事不说,字学的飞快,现在字已经比过杨地主家的老秀才了,每每说出来的话比那老秀才还有文气,偶尔有次无意中跟杨地主两个在城里书院读书的大儿子谈论起了排兵布阵居然也头头是道,杨家两位在屯子里鼻孔朝天的少爷还追到了大荣家里论了好半天……
大荣平时对李青远宝贝的什么死的,唯独读书和讲道理的时候该打该罚是半分不手软,连狗剩都时常被那气势骇住。
狗剩也曾怀疑大荣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脑子里有些奇怪的东西。
“汽车地上跑,飞机是在哪里?”
大荣奇怪的扫了狗剩一眼,“写字的时候不要说话!”
狗剩被跟自己同龄的人训了一句,当时脸上就有些发热,低下头认真练字,再没敢胡言乱语——这些字似乎每一个都似曾相识,若要狗剩念的话,大部分都没问题,但是写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了,连李青远都不如,练了好些遍的字有时候写出来还是缺胳膊少腿的!
“站在外面干什么?”孙婆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叫道。
“啊,哦,孙婆婆!”狗剩叫了一声,讪笑着走了进去。
李青远还在小声抽噎,旁边散放着好几张纸。
狗剩定睛看了一眼,除了一两个写错的,好些写的不够认真的字也被圈了出来。
“狗剩,先把昨天学的几个字写一遍。”孙大荣淡淡的说道。
狗剩应了一声,老老实实的把特意磨得极光滑的木板放在桌上,准备开始写。
“手指!”大荣提醒道。
狗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别扭的换了回来。
已经好几个月了,这握笔的姿势狗剩都还时常搞错,虽说炭笔与毛笔不同,但也没有狗剩那种握笔的法子!
大荣看了狗剩的字,倒没计较写的好坏,只把写错的两个点出来,叫狗剩先一个写二十遍,再教别的……
刘打铁去卖柴,一去就是一整天,天擦黑才回来。
狗剩在家已经烧好了晚饭,热在锅里,就等刘打铁和山官……
李大花在娘家过来四五天,就惦记家里,怎么也呆不住了,李老太死劝活劝,好歹又多玩了两天,第八天才让李大舅送了回来。
柳树屯绝大多数人家一般是只吃两餐的,不过来了客人还是要招呼一下。
李大花切了一小块腊肉,炖了一锅白菘,留李大舅吃了一顿午饭。
狗剩捅了捅刘打铁,示意去把山官的事儿说了。
刘打铁陪着笑坐过去,跟李大花一起逗小草和鸡蛋,又把卖柴得到二十几文钱拿了出来——这几天刘打铁拖了三大车好柴去镇上——看李大花心情不错,把山官那事儿提了。
“……几个娃娃,又没了爹娘……”
“这话别跟老娘说,别以为老娘不知道……狗剩看着是个精的,还不跟你一样憨……听不得人家说几句软话……”李大花把鸡蛋往炕上一方,嗓门就大了起来。
“娘,这是绍山官给的钱!”狗剩见情况不对,把那串铜子儿递了过去。
李大花接过去收了起来,“换家人老娘都没意见,你以为娘不知道,去年冬天那臭小子来就是想问蒜苗的事儿……净想捡些便宜占,不是什么好东西,城里哪个不是黑心肝的……你们爷儿俩加起来也只有叫别人得逞的份……他倒是省事了,整日就种两亩地……”
狗剩默然无语,原来还是在生去年给山官看了蒜苗的事儿的气——好吧,这事儿山官是有些不厚道,不过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哪里还有权利讲什么厚道……也不见得人就有李大花心里想的那么坏!
李大花骂了一通,只早就应了别人,连钱都收了,爷儿两个又不开窍,只得作罢。
晚上,山官叫了刘打铁去帮忙,果然就挑了足足的一百斤干苞谷过来,李大花才算是没对人摆冷脸子……
第二十七章
晚上,山官叫了刘打铁去帮忙,果然就挑了足足的一百斤干苞谷过来——山官地里还没收成,这些粮食都是花了钱捡好的买来的——李大花才算是没对人摆冷脸子……
春播很快就来临了。
山官家地两亩地都种了燕麦,去年拾娘拼死拼活只开了一亩荒地种了些白菘,山官挨着那块地又开了半亩出来,点了苞谷。
狗剩在心里估算了一番,买下屯子里的房子、请人修检、买地、买过冬的粮食,买苞谷种……又给了自己五十文钱,估计从嘉兴城带出来的钱财已经用的七七八八了。
忙完了自家的几亩地,刘打铁照旧是去杨地主家帮工。
狗剩得了闲,带着几个小家伙在家里编小框子,最大的有两个巴掌大,小的能握在手里,春天山上多得是城里人没见过的稀奇古怪植物,狗剩捡小巧的栽在上面,看着倒也很是别致。
柱头和大草、花伢几个坐不住,一人带了一个筐子出去玩儿,顺便打些鸡草回来,喂鸡和沤肥。
“来,鸡蛋,看这里。”
小筐子编起来格外累眼睛,手上也得使巧劲儿,不一会儿就得歇歇手和眼睛,狗剩特意找了一小块红布,趁着歇手的时候在鸡蛋眼前晃动。
鸡蛋刚开始根本没反应,狗剩逗弄了这几天,眼珠才开始慢慢的跟着布片动。
先时,狗剩心里就止不住打蹬,李大花只是冬天冷,小孩子都那样不爱动,现在回暖,鸡蛋也有一岁半了,还是口水流不停,不吵也不动,李大花偶尔逗弄一下也没个反应,就算再怎么说是文静的娃儿,到底前面已经养了四个孩子,两口子也觉察出些不对劲儿了。
“兴许再大些就好了,那二牛家三小子不就四五岁才会说话……”刘打铁晚上在炕上跟李大花嘀咕道。
二牛家三小子叫大麦,今年已经十八了,去年才去了别人家过日子,除了有时候跟人说话反应慢些,地里家里干活都是一把好手,在屯子里人看来与常人也没什么两样。
“也是!”李大花应了一声,放下心事,很快就睡着了。
狗剩在外间的炕上听了个囫囵,恍惚觉得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好在试了这几天,鸡蛋还不是全无反应……
山官一早起来,烧了半锅水,兄妹三人洗漱后往狗剩家一起吃早饭。
堂屋的桌上摆着一碟酸菜,一碟咸菜炒肉沫和一碗白菘,一看就知道是狗剩的手笔,李大花可舍不得一早起来就耗油又炒肉。
“进去坐会儿,我把粥盛出来!”狗剩招呼道。
“去帮忙!”山官应了一声,轻声说道。
花伢快步进了厨房。
大概是吃了几天饱饭,山官几兄妹气色都好了不少,特别是花伢,没了拾娘的苛责,小姑娘反倒日益有了生气。
到底给了粮食和钱,又日日都一起吃饭,李大花也不好每一餐都做的难看,现在,两家人在餐桌上已经相安无事了。
山官吃过早饭,背着筐子去了山上——找些稀奇古怪的小植物和野花回来给狗剩用……
怕在镇上找不到愿意带几人一程的马车,刘打铁特意提前了两天出门。
山官把花伢和小九两个托给李大花一并照顾,狗剩估摸着山官肯定私下给了李大花几个铜子儿,否则李大花哪里会一听说就和颜悦色的答应了。
虽说跟陈哥商量好了借住一阵子,李大花还是咬牙把家里刚攒下的一把鸡蛋用干草包好小心的放在了箩筐里,叫刘打铁给陈哥带去。
冬日里冷,几只鸡都不肯下蛋,这一阵子天暖和下来才隔天能捡一两个蛋,攒到现在也不过那一把子!
陈哥家小院子明显翻修了一次,原本的厨房被拓宽加高改成了一件厢房,又在旁边另搭了一间小偏子做厨房。
曹仁刚来时仿佛一直紧紧缩在一起的肩膀挺直了才发现原来他的个头也算高大;陈东阳比上次见面越发的壮实了,发起狠来几脚就能踹破一个板凳,也不晓得是怎么长出来的——陈哥花了好些功夫才管住他在外面跟人打闹的时候学会控制力气……
“我给你买两根糖葫芦,还分你五个铜板儿,你跟我们一起去集市去半天,怎么样?”狗剩拿了两颗麦芽糖给陈东阳,哄他一起去集市。
陈东阳在这城里穷人家的孩子间也算是一霸了,那些坏家伙轻易也不敢惹这个一身蛮力还会半吊子正经招式的壮小子!
“真的!”陈东阳吸着口水说道。
狗剩用力的点点头,“不然你就不给屋子给我们睡!”
“还要一个、不,两个肉饼!”陈东阳用力抻着两个手指头说道。
“好!”狗剩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
一根糖葫芦两文钱,一个肉饼三文钱,加上要给小家伙的五文钱,一共要花十五文——上次被抢走的也是十几文不说,还挨了顿打,受了番惊吓——这个账也不算亏!
山官熟练的哄着大小媳妇子买个漂亮的筐子回去装针头线脑。
“……婶婶们要是做针线累了眼睛,看看这些花儿草儿,或者给洒点儿水……”
狗剩打心底的佩服山官这脑子和嘴巴,这些东西狗剩也知道,就是想到不过几根柳枝编成的东西就要坑精明的可怕的“城里人”十文钱,就怎么也打不起底气!
十来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狗剩拿了三百文交给刘打铁,剩下的都自己留了下来——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好办了,刘打铁问都没问一句,有了这三百文再加上他自己挣得,在屯子里已经算是一笔相当大的进账了!
狗剩借了陈哥家的厨房,自己花钱买了一斤白面烙了不少硬饼子,当做路上的干粮,免了吃几天光野菜的苦。
“我们加把劲儿,明天赶在天黑之前到镇上,好买点儿东西带回去!”刘打铁脸上难掩疲色,精神头却相当不错。
这时候一行三人正上山。
嘉兴城周边一带没有真正的高山,但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山包,到青蒲镇要过三个山头,青蒲镇到柳树屯还有一个小山包……
第二十八章
这时候一行三人正沿着蜿蜒的官道上山。
等天色暗下来,道上三三两两赶路的人开始在路边想法子准备过夜。
官道两边因为人气重,不说大些的野兽,就是连小鸟做窝都不选在这附近,晚上也还安全。
“还成不,山官,狗剩?我们再往前面走一阵子!”刘打铁移了移肩上的背篓带子问道。
去年入冬前,李大花买了棉花,扯了几匹布又缝了两床棉被,这次就把旧的卷吧起来让刘打铁带着用。
“没事儿!”狗剩轻轻捶着酸痛的腿根说道,至于脚,早就没感觉了。
山官犹豫了下,眼睛看着西沉的太阳,有一大片灰色的云慢慢升起,挡住了夕阳——这是夜里或者明天有雨的征兆——转念一想,正是有雨才该今天赶几步路,便点了点头。
到天擦黑,三人停下来找休息的地方。
连点儿星光都没有,刘打铁怕两个小子晚上淋了雨要不得,折了一根大树杈搭在树上,指挥两个小子摸黑找些树枝枯草盖在上面,若是雨不大,够三人在下面窝一晚上了。
狗剩小心的往旁边摸去,脚下的草鞋不知什么时候磨了个大洞,前儿在路边找了几根枯草胡乱的补了起来,有些磨脚,走了两天的路,脚上估计已经磨走了一大块油皮,这会儿官道旁边是个山坡,往下走越发咯脚,心里一个恍惚,脚下就踩了个空,脚踝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猛的一歪,整个人朝下栽过去。
“啊——”
“狗剩!”山官拿着几根树枝听到叫声,站起来喊道。
没有回应,只有枯了一冬的草和细树枝断裂的声音。
“狗剩,狗剩,你怎么了?”山官寻着声音快步走过去,模模糊糊看到一团黑影顺着山坡往下滚,追过去一路连声叫道。
等刘打铁听到动静走过来的时候,已经没了两个孩子的身影。
“狗剩,山官——”
“滚下去了!”
一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小孩子轻声说道。
刘打铁心里一缩,就要往下走。
“不是那边,我看到了!”小孩子声音不大却足够两步开外的刘打铁听到了。
“喔,那、那他们从哪儿掉下去的?快告诉我!”刘打铁着急的问道。
“给我一张饼,如果你舍得多给一张的话,我就跟你一起下去找!”
还是一样的轻声慢语,全然不顾刘打铁急的没掉出眼泪来。
狗剩做了足足二十几张饼子,三人一人两张吃了两天,还有好几张藏在刘打铁的背篓里,那可是实打实的白面饼子!
这时候,天边响了几声闷雷。
“啊,要下雨了!”小孩子半仰着头说道。
“狗剩,狗剩,听得到吗?山官……”刘打铁扯着嗓子叫了几声,还是无人答话。
只能说狗剩他们确实运气不好,这一块的山坡恰好陡一点儿,前些日子化雪的时候又被冲走了一块,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沟渠,狗剩一头跌进去,晕头晕脑的滚下去,半天没回过神来。
天黑看不见脚下,山官急急忙忙的追过去,被一个凸起的树根绊了个跟头,也摔蒙了。
刘打铁的喊话自然是没有应答了。
“三个饼子的话,我就叫我爹也来帮你去找。”小孩儿继续说道。
刘打铁努力瞪大眼睛也只模模糊糊的看到矮树的轮廓,“好,找到人再给!”
“先给一个呗,不然没力气动!”那小子的声音马上轻快起来……
这一找就是一夜……
天漆黑,除了隐隐约约的影子,什么也看不清,再加上狗剩和山官都不可能直直的滚下去……
狗剩是被脚上的疼痛疼醒的,眼前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试着动了一下,脚上就是一阵钻心的痛。
“哎呀!”狗剩痛呼一声,哑着嗓子连声叫道,“爹,爹,山官——”
“狗剩,你在哪儿?”山官蒙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听到声响,摸索着走了过来。
“我的脚……”狗剩疼的嗓子里都带上了哭音。
“你别动,我过去!”山官越发着急,深一脚浅一脚的胡乱找,努力睁大眼睛四处瞧。
等山官适应了黑暗,找到窝在一颗矮树下的时候狗剩的时候,脸上一凉,有水滴落了下来。
很快,春天第一场雨淅沥淅沥的从天而降。
“好痛,我的脚不会跌断了吧?”狗剩哽咽着说道。
山官抹了把脸,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儿,把外褂脱下来,给狗剩把脚包住,“能站起来不?先找个地方躲一下雨。”
狗剩呜咽了一声,尝试着动了动,惨叫起来。
“啊——痛死了,不行……”
山官咬咬牙,猛地把人撑起来,反身背在背上,“好了,这里应该快到山脚,我们走远点儿,省的引来豺狗……”
等刘打铁几人慢慢的顺着山坡摸下来,山官已经背着狗剩不知圈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