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打铁只管傻笑。
狗剩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布解开,才露出倒扣在罐子上的破碗,对着窗子的光往里面看了眼,掏出一个布袋子,里面居然有一大一小两粒微微发黑的碎银子和六串铜子儿,总计合起来有快四两银子,布袋子里面又有一个包的四四方方的布块,不用拆开看就知道里面肯定是田契。
“爹,你明儿一早去镇上找杀猪的把血块都买回来,人说吃什么补什么,不定那个比吃肉还管用,带副猪下水回来给弟弟妹妹们打打牙祭,把过冬的粮食都买齐了,再去找里正把人头税纳清了……”狗剩拿了三串铜板出来,给了刘打铁两串半,还有五十个放在衣箱子里,剩下的还是放回了原位。
这猪下水也算是抢手货,不少买不起肉的人家都愿意买这个,就是气味难闻些,总也还是肉,要想买还得赶早!
刘打铁仔细把铜子儿藏在衣服里面的兜里,应了一声。
把土砖挪回原位,用力踩了踩,要是不知道的话,怕是真要掘地三尺才能把那点儿家底挖出来了。
“你们都是能干人,就老娘瞎操心呢,就那点子东西,我看你们整完了,一家子去吃什么……”李大花躺下来,不服气的嘀咕着……
李大花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敢起身,天气好的时候,就抱着大双和小双坐在院子门口晒太阳,通常不一会儿门口就聚集了三两个关系比较好的妇人,一边做些针线活儿,一边热火朝天的东家长西家短。
狗剩这时候就情愿躲到山官家去,两人凑在一起观察兔子。
上次那只拉肚子的小兔子就是因为发现得早给隔开了,饿了一天,肚子拉空了就止住了,最后居然保住了命,就是长得瘦弱些。
山官把摊在院子里的柴挨个翻身,指望再晒干些能拖到镇子上卖几个铜子儿。
今年收成不好,家家户户都指望多卖几车柴,离屯子近的山坡几乎没被砍秃!
还是大荣看着不是办法,砍树容易要再长起来可不简单,而况这里土质不好,山包上有些黄黏土,更多的确实沙土和石子,原本有点儿雨水的时候就有泥石流,没了树木,夏天下场暴雨还不整个山坡都冲垮……大荣跟里正商量了下,召集屯子里几个明事理的老人开了会,跟屯子里家家户户的当家人说了,但凡碗口粗以上的活木都不许砍,相隔三步以上的两颗树不许砍,大家互相看着,发现了报与里正,砍的那方罚一斤粮食给发现的一方,这才把砍树的势头止住了……
现下有不少人家都对里正不满,只不好说,几家被抓住拿了粮食的恨不得把里正活剐了!等来年开春就有屯子因着山坡下滑几乎没把整个屯子埋了,柳树屯才算平静下来,再没人拿这事儿说嘴。
“走了,去找大荣,你不是想看书吗?”山官把柴翻好后说道。
“嗯!”狗剩站起来,等山官把院子门关好后,快步往大荣家走去……
“狗剩来了啊!山官,是叫山官吧,快进来!”孙婆子牵着李青远笑呵呵的开了院子门。
“孙婆婆,您在家呢,怎么没出去跟大家伙儿说说话?”狗剩笑着跟孙婆子寒暄起来。
山官通常根本不开口。
“家里来了客人,不好走开哩!”孙婆子朝里面瞥了眼说道。
“有客人啊!”狗剩脚步就有些迟疑。
“进来吧,还不兴人找不成!”孙婆子嗔怪道。
“狗剩哥哥,柱头呢?”李青远嘴里含着快糖,一说话就有口水要往外流,每每相当惊险的又被吸了回去。
“他在屯子口那儿大柳树下面玩呢,你又不肯自己去!”狗剩故意逗着小家伙说道。
李青远来了屯子这一年多,长好了不少,脸上圆乎乎的,就是性子还不大好,也就大荣还能稍稍降住他。
听了狗剩的话,李青远眼睛一亮,“婆婆,我也想去玩!”
“狗剩哥哥不是来了,就在家里玩啊!”孙婆子搂着人哄道。
“不,我想去大柳树哪儿玩!”李青远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远远乖啊,等你大荣哥哥有空了带你去,好不好?好不好?婆婆再给你拿糖……”孙婆子连声说道。
“婆婆,别给他吃糖了,等一下晚上又不吃饭!”大荣走出来把李青远抱起来说道。
孙婆子嘀咕了一声,去了院子。
大荣后面走出两个穿着绸子面料的少爷,下巴抬得高高的睨了狗剩和山官一眼。
“大荣,今天我们就先告辞了!”
是杨地主家的两个大儿子,今年不知怎么比以往回来的早了近乎一个月,平日里两人见着屯子里人都是鼻孔朝着天的,居然会到大荣家做客……
大荣点了点头,就算是只穿着一件青色劣质布面的棉衣也比满身绫罗绸缎的两位大少爷怎么看都更有气势!
单这一点,狗剩就肯定大荣肯定不是柳树屯能养出来的……
狗剩等两人出了院子,才说了来意。
“你们自己去拿了看吧!”大荣点点头说道。
狗剩知道这里书是贵重物品,每次看都小心翼翼,看完后仔细的放回原位,从不用大荣多交代,大荣先前还陪着狗剩,现在已经由着狗剩去了。
山官一言不发的跟着狗剩进去了。
大荣大概每一季会省些银钱下来买本书,大多数都是借了老秀才或杨地主家书抄下来的,到现在积攒了快二十本书。
狗剩拿了本地志,一边慢慢看,一边努力去背,尽量多放些到自己脑子里……
“哥哥,我想去大柳树下玩!”李青远搂着大荣的脖子故意奶声奶气的说道。
“好好说话!”大荣就不吃这一套,脸一板训道。
李青远的嘴就撅了起来,“你又凶我,就知道凶小远,刚刚你对别人明明那么好!”
“哥哥对谁好了?”大荣拉过一张靠背椅坐下,让小家伙跨坐在大腿上。
“对刚才两个讨厌鬼和狗剩哥哥都好!”李青远不高兴的叫喊起来。
“怎么跟你说的,什么事都好好跟哥哥说,又在胡乱发脾气!”大荣轻轻拍了拍小家伙软乎乎的小屁股,触感好的几乎不愿意放开,“杨家的两个哥哥,大荣哥哥对他们是客气,你狗剩哥哥又不惹大荣哥哥生气……”
李青远的嘴翘的更高了,左右动了动屁股,“大荣哥哥都不带小远出去玩!”
“还惦记着这事儿呢!”大荣终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继续捏着小家伙软软的小屁屁,从来不知道养个娃娃这么有趣……
狗剩和山官在大荣家呆到天擦黑才回去……
第三十七章
狗剩和山官在大荣家呆到天擦黑才回去。
“腿又在疼?”山官看狗剩一走一拖,把人架起来问道。
“嗯,估计明天又要下雨了!”狗剩皱着眉头说道。
像这样下两场不大不小的雨,温度就会快速的下降,很快真正的寒冬就来临了,最重要的是,下雨天李大花身上不好受,脾气就格外坏些,看什么都不顺眼,难得伺候!
山官二话不说架着狗剩的胳膊一使劲儿把人背起来,“大荣不是叫你每天用热水泡腿吗?没用?”
“前段时间我娘起不得身,哪有时间泡脚!”狗剩挣了挣,“我自己下来走!”
山官两手交握,搂在狗剩屁股下面,用力往上提了提,呵斥道,“别乱动!”
狗剩扭捏了一下,山官不肯放下来也就罢了,也没几步路。
“哟,小两口这是往哪儿去了的?”王春花站在自家院子门口扯着嘴角说道,原本正是烧火的时候,身后的院子里却黑灯瞎火的,估计她汉子又回自家老子娘家了。
王春花去年为了地界上的几根苞谷跟李大花大吵一架后,两家就一直别别扭扭的,这都一年多了,两人在路上碰着了,都是拿眼刀子直飞,山官一家搬来柳树屯一年多,先是安葬他爹,过了个冬,他娘又没了,除了狗剩一家子,跟屯子里人一直没个交好的,两个半大的孩子混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些,屯子里几个妇人每每闲来无事就胡乱打趣几句,狗剩和山官两人倒是不甚在意,只李大花一听就变脸。
狗剩还顾着人是长辈,冲王春花笑了笑。
“山官真能干啥,小夫都背回家了!”王春花继续尖着嗓子说道。
“嘴巴不积德,老天爷叫你一辈子生不出儿子。”山官突然抬头说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王春花的脸上都狰狞起来,显然是被戳中了痛处。
王春花是招夫上门吃老米的独女,自然腰杆格外硬些,她汉子前两年是整日就埋头干活,从不多说一句话,不过现在就有些不好说了,王春花成亲四年肚子一点儿动静也无,偏偏她汉子就是因为兄弟多才上门的,夫家那边嫂子又个顶个的能生,时常就撺掇着叫她汉子过继两个儿子——要说过继这事儿也常见,只王春花虽然这几年没怀上,但也不过二十来岁,要谈过继也太早了些……
山官加快了脚步,把王春花的叫骂声抛在身后。
“你招惹她做什么?”狗剩小声问道。
“我又不要她给我一口吃的,为什么要让她胡说八道!”山官冷着脸说道。
说来还是狗剩脑子里东西太多的缘故,尽是些根深蒂固的想法,从没意识到在这个因为穷苦而产生了男人跟男人也一起成亲过日子的畸形产物的社会,这样的闲话对半大的小子来说其实像坏女孩子家家的名声一样严重!
“要是给她缠上了,你可就没个安生日子了……”狗剩嘀咕道。
“你就是爱胡乱担忧,她能把我怎样!”山官把虚掩的院子门踢开,快步走了进去。
“大哥,山官哥哥!”柱头坐在堂屋门口,带着小草玩儿,看见人回来大声叫了起来。
李大花靠在炕边,看着小九、鸡蛋和双胞胎。
厨房里有火光传来,大概是大草和花伢两个已经在烧晚饭了。
“你没长腿啊,还叫人家山官把你背回来!”李大花一看就没好气的训道。
“婶子,狗剩腿疼呢,我自己要背他的!”山官看着李大花说道。
李大花顿了顿,又不是自己儿子,就不好再训下去了。
“娘,爹呢?”狗剩边问边歉意的冲山官笑了笑。
“南头赵伯伯家亡了人,叫你爹去帮忙了。”李大花语气还是不大好,“你腿怎么又疼?不是早好了?”
屯子里亡了人,请人去帮忙抬,都要管一顿饭在多多少少给一两个铜子儿或一点儿好东西,叫了人肯定都是会去的。
“没事,现在就偶尔痛一痛,娘,我去厨房看看!”狗剩拉着山官出了堂屋。
大草和花伢正在煮粥,狗剩从房梁下把灌满水挂了几天已经变白了的猪肺取下来切了一小块,等粥煮好后,盛在瓦罐里热在土炉子上,也不洗锅,就着剩下的点儿米汤水,又加了大半碗水,把切碎的干辣椒和蒜子放里面煮了会儿,等有辣味儿飘出来后,滴了两滴油,把肺片放进去小火煮的收了汁,撒上几颗盐就是一大家子晚上的菜了。
肚子吃饱了,一夜好眠。
因着狗剩硬拿了往年积蓄出来,家里又提前买了些粮,这一冬就是过的紧吧些,倒不至于揭不开锅,屯子里还有人家就不定了,那等没什家底的,看着粮缸是怎么省都熬不到开春。
所以王婆子满脸赔笑的跟另一个脸上涂得雪白的中年妇人坐着辆小马车回屯子引起了轩然大波。
王婆子男人儿子都死的早,只有个她男人还在的时候过继来的小女儿,前几年两人去嘉兴城投奔王婆子远房亲戚。
大草现在也能帮着干点儿事了,李大花每每把几个小的都扔在家里,带个小板凳儿就出去跟七姑八婆一讲大半天,喂奶都要狗剩去喊人。
晚上,李大花回来看大草眼神就不对劲儿。
“娘,想都别想!”狗剩用力给帮李大花盛的粥放在矮桌上。
王婆子那远房亲戚做的是“人贩子”的勾当,每年从穷人家花几个钱把小姑娘哄走,养上几个月,运气好的被大户人家管事的挑回去做小丫头,那等没人要的或是卖给孤寡的老男人做童养媳或是再养上几年送到低等的窑子里去……这些人伢子自然是不会提了!
“……李大人家的丫头,啧啧,那可都是过的小姐的日子,衣服隔几日就是一套新裁的,吃肉还嫌肥的太腻……”
“哪有这等好事?莫不是老婆子满嘴胡喷就叫人信的?”
王婆子把衣袖往上一撸,左手上赫然带着根拇指粗的银镯子,“要不这样,我哪舍得叫我那小女儿过去,呶,这才小半年就给我老婆子带了对镯头,说是主子小姐嫌样式简单,随手就赏了人……要是贴身伺候的大丫头,得的赏更多,等到出嫁,主家还赏一联嫁妆……”
人群中就发出一声惊呼,不少人恨不得把眼皮子贴到那镯子上去……李大花就跟人一起围着王婆子说了半天的话,期间王婆子那亲戚架子端的老高,对谁都是爱理不理,结果屯子里妇人反倒越发以为那人是“贵人夫人”……
“想什么想,你知道老娘想什么?”李大花端起碗“呼噜呼噜”连喝了几大口,一张口食物渣子混着唾沫星子直喷。
狗剩把自己的碗悄悄用手护着,庆幸方才已经夹了一大筷子咸菜,将就着能对付过去了。
“我跟爹去城里的时候,赚的就是大户人家丫头们的银钱,人家是祖祖辈辈都伺候主子的,那叫家生子,这等人从小在府里长大,一家子都在府里,才能叫主家放心,放在身边伺候,买进去的都是干倒马桶、扫院子这样的粗活,不犯错一辈子也就是粗使婆子!”狗剩撞了撞坐在旁边是山官,“是不是?”
“嗯。”山官喝着粥支吾了一声。
“我们家底子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还好,要是明年老天又不张眼,叫一家子吃什么去!”李大花一边喝粥一边高声说道,“你当你老娘活了几十年是白活的,不晓得伺候人辛苦!就是苦些,好好干活,至少一辈子是饿不着了!”
“娘!哪有您想的那么简单,签了字画过押,命都不是自己的了……”狗剩说着就有些激动起来。
大草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大哥和老娘吵的是什么,头一埋眼泪就掉了出来,还不敢哭出来,偷偷的用手背抹眼泪。
“叮嘭!”
“吃饭!”刘打铁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说道,“狗剩怎么跟你娘说话呢!都赶紧吃饭,什么话非要吃饭的时候说!”
花伢看大草掉眼泪,也害怕的看了山官一眼。
山官摸了摸花伢子的头,“快吃饭!”
等狗剩开始收拾碗筷的时候,刘打铁把大草搂在怀里,瓮声瓮气的说道,“他娘,别乱打主意了,我们家还不少大草一口饭吃,再说我就信不过王婆子那些话,真有她说的那么好,怎么城里人家不都把女娃娃送去伺候人。”
“老娘也就这么想想,人家瞧不瞧得上还另说呢,爷儿俩一样死脑筋!”李大花拍着桌子说道。
“今年我们一起在外间挤一下子,明天就把里面的炕收拾出来,专门种蒜苗,赶在过年前去卖了,多少还能得一点儿,嘉兴城不成了,开春我再去别处找活儿干,哪就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前几年刚有狗剩的时候,几年地里都没得收,狗剩吃了半年杨地主家狗食还不是过来了……”刘打铁不紧不慢的细细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