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寂阳从厨房拿来一杯水,又听从宁慕枫的建议在里面加了盐,递给云暗。
但云暗双手都扣着胃部,就着落寂阳的手,刚喝了一点就全部吐了出来,似乎完全咽不下去。落寂阳也不急,仍旧坚持着喂他。也许是因为之前漱过口,第二次,云暗终于咽了下去,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闷哼一声,整个人都软下去。
宁慕枫及时抱住了他,然后两人一同把人抬到沙发上。
Chapter21
云暗意识清晰目光却迷离无力,他伸出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摸来摸去,却一直都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东西,于是眉头皱得更紧。
宁慕枫在一旁看着他,表情却更加严肃。他让落寂阳去换过一杯温开水,从自己的药箱里找出些药,仔细分辨过之后挑出两颗喂云暗吃下去。
云暗的胃似乎终于平静下来,他眯着眼睛始终不肯闭上,目光平静,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他觉得冷。仿佛自己还身在那个黑暗的地方,在不远的地方仍有几头狼等待着机会,随时准备撕碎自己。
即使明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像四岁时那样无力无助,再也没有人能把他关进那样一个黑暗的地方,可他仍觉得恐惧。那些被自己和妈妈的手下杀死的狼至少还有同伴,冷的时候,恐惧的时候还可以依偎在一起,发出相同意义的声音来交流,而他,即使活下来,他仍与四岁时一样,孤身一人,看不见光。
忽然觉得身上一暖,有个重物压上来却又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云暗猛的睁大眼睛,却看到落寂阳正抱着他,表情担忧,见他醒来,落寂阳又握住他的手,缓缓摩挲。
落寂阳说:“我在这里啊云暗。”
云暗张开双臂,抱紧落寂阳,把头埋在他的肩胛里,近乎贪婪的吸取着那种温暖。
好希望,这一刻能变成永恒。
“嗯嗯。”宁慕枫假意的咳嗽适时的在对面的单人沙发处响起,云暗抬起眼看到他,脸色微红,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但握着落寂阳的那手却始终没有分开。
宁慕枫微微皱眉叹口气,想了想还是把之前的白色药瓶拿出来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直截了当的开了口:“你怎么会有这瓶药?”
云暗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想到宁慕枫会问,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就坦然道:“是从你那里拿的。我用过它,我认得。”
“我是问,药柜里有那么多种止痛药,你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宁慕枫挑挑眉,自然是从他那里拿的,外面又没有卖的。
“因为……”云暗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害羞又有些委屈,吞吞吐吐的回答。“其他的我不认识字。”
“什么?”
“只有这一瓶,上面的字我都认识。而且,我用过它。”云暗像是要豁出去承认一件什么大事似的,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显得有点咬牙切齿。
“这上面是英文。”宁慕枫重新看了看瓶身的标贴上写的字。“其他的都是汉语说明……”说到一半,宁慕枫突然顿住,随后惊讶的看向云暗。“你是说不认识汉字!”
“认识的!”斩钉截铁的否认,然后又弱弱的补充了一句。“认识简单一点的。”想了想又说:“那些字每个我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却想不出是什么意思。只有这个瓶子上面直接写了止痛药……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允许拿了你的东西。”
落寂阳一听,乐了,伸手搂住云暗的肩膀,说:“这话我信,那些药的名字确实奇怪,根本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宁慕枫瞪他一眼,又问云暗:“你吃了几颗?”
“两颗。”
“你看说明了没有。”
“……没有。”又弱弱的补充一句。“药不是都吃两颗的吗?”
宁慕枫还没说话,落寂阳大吸一口气,语调严肃的问:“亲爱的,告诉我,这谁告诉你的谬论,我这就去找他,问问怎么可以这么误人子弟!”
“没人告诉我。”声音又低落了一个八度,云暗看着地面,幽幽的说。“我不会生病,不需要吃药。”
宁慕枫和落寂阳同时沉默了。他们还记得,不久前,这个人软软的倒在这里,哭着哀求不要注射,自我催眠般的重复说不痛。而他哀求的对象,是他的妈妈。
不知沉默了多久,宁慕枫突然开口问:“云暗,你的……你的妈妈呢?”
“不知道。”这次云暗答得很快,他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宁慕枫,纯澈的大眼睛里有中看透一切的了然,仿佛只需要一个对视,他就能看透对方所想的一切。宁慕枫微微错开眼睛,神色却很坚持,落寂阳仍旧沉默,但他握着云暗的手却紧了紧,在云暗看向他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
那意思很明白,如果你不想说,那我们就没有知道的必要。
云暗回他一个微笑,双手把玩着落寂阳软软的手指。就在宁慕枫以为不会再有下文的时候,他却又开了口,那声音平静如水,无怨无恨的,就仿佛他说的事与自己无关。
他说,他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Chapter22:上一辈故事(1)
云暗说,他的妈妈是意大利人,但她喜欢美国,因为她在那里遇到了她这一生最爱的男人。他的爸爸是中国人,他曾经在美国生活过,但他却讨厌那里,因为在那里,他遇到了这一生所有的羞辱和污点。
云暗说,他就是那个污点。
南宫瑾身为家中长子自小就被灌输要继承家业的思想,他从未想过反抗,也从不觉得继承家业这种事有什么痛苦的,所以他一步一步按照家族的要求逐渐成长为南宫家不可替代的继承者。然后他被要求到美国去创业,站稳脚跟,证明自己。那一年,他26岁,沈子琪22岁。
南宫瑾和沈子琪青梅竹马,从小被两家认为是珠联璧合天生一对,两人也早已情深根种,只盼着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对外宣布这桩天作美事。这一分离对两人来说都是噩耗,可惜沈子琪学业尚未完成,不能跟着南宫瑾去。
南宫瑾对美国并不陌生,替家族处理事物的时候曾经数度到过这里,只是那时他仗着南宫家代表的身份,吃穿用度自然是最好的。而这一次他不能用任何的特权,从本金到投资方向再到运营,他得不到任何的帮助,自然不少吃苦。但他毕竟是南宫瑾,一年,他已混出些名堂,前期工作已经做好,接下来都是些水到渠成的事,他的名声已经在外,他的人脉网也逐渐的形成。
朱诺?卡索(Juno?Cassel)就是南宫瑾人脉网之中的一环,她当时还不是卡索家族的代表,充其量只是一个混迹上流社会的名媛。她与南宫瑾在一次晚宴上认识,然后就不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温和严谨的东方男人。
南宫瑾那时只能算是圈子里的新贵,远配不上卡索家的大小姐这样的身份,但显然朱诺不在乎这些,她喜欢这个男人,并不介意在两人的关系中充当主动的一方。南宫瑾需要一个爬上美国上流社会的阶梯,朱诺拉着他去参加的那些宴会自然成为他最好的机会,所以这个男人并没有错过这些机会。
南宫瑾对朱诺是有感情的。如果朱诺需要帮助,他会二话不说的放下手里的工作去为她出头,他喜欢这个与罗马神话天后同名的女人,但却抵不过青梅竹马的沈子琪。他绝不会放开沈子琪,他爱她已融入骨血。
沈子琪的毕业旅行选择了美国,她想念南宫瑾,几乎夜不能寐。所以她来了,勇敢的追逐着她的爱情。她永远也忘不掉当她出现在南宫瑾面前时,那个习惯沉默的男人灿若星辰的眼睛。他向她跑过来,将她用力抱紧怀里,拥吻。那一夜她交出了自己,也把南宫瑾彻底变成了她的男人。
那一晚,朱诺其实去了南宫瑾的公寓,她带了一瓶红酒,想要庆祝自己的学士论文提前通过。然而她似乎晚了一步,所以最终她只能静静的站在小院门外,看着他们进了房子,开灯又关灯,流了一脸的眼泪。
Chapter23:上一辈的故事(2)
如果没有科隆博家,南宫瑾与朱诺就会一生错过,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会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相互想念,相互怀恋,再见时也可以互相问候,彼此祝福。
然而天不从人愿。南宫瑾的事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科隆博家的长子看上了他手里的那块肥肉和美丽的朱诺。老牌的大家族势力绝不是初到美国没有得到家族任何帮助的南宫瑾能够抵抗的。原本水到渠成的项目,因为科隆博的插足,又变得悬而未决,前期投入的资金也面临着成为泡影的危机。
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的失败,将使南宫家重新考量南宫瑾的能力,自小接受的继承人教育也很有可能全部白废。
南宫瑾无法接收这样的打击,他白天收拾好自己去见各方权贵,努力说服他们维持原定的计划,他看上去自信,游刃有余,到了夜里却忍不住流连酒吧,日日买醉,几乎彻夜不睡,眼看着身体也要慢慢垮掉。他那时唯一庆幸的是他早早把沈子琪送回国,不用在这里陪他担心,看他堕落。
原本朱诺已经慢慢拉远了自己与南宫瑾的距离,她并不想做一个第三者。虽然她甚至愿意做南宫瑾无需负责任的情人,但她知道,那个男人骨子里十分传统,绝不会允许自己思想上与身体上的背叛。
可现在,她无法不去管他。莫不说这科隆博家插足的一部分原因还与她有关,单凭她对南宫瑾的感情和他们之间近乎莫逆之交的友谊,她也不可能放任他不管。所以她动用了卡索家在美国的力量。
朱诺是这样对她的父亲说的:“我爱他,并不要求他的回报,正如您当年深爱我的母亲,为了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爱他,所以我不能看着他,因为那些卑鄙小人而被毁掉。”
朱诺的母亲,一个意大利籍华人,一个温婉柔美却勇敢坚强的女人,她对她的女儿说:“放手去做你认为值得的一切,哪怕是错,我与你父亲也会支持。只要你不后悔。”
科隆博家在三个月内撤出了项目,朱诺也从此正式参与进卡索家族在美势力的核心。当然这对日后作为卡索家族唯一继承人出现的朱诺来说不过是小小开端,但在当时,她身为女子却手握大权仍旧轰动了整个美国上流社会。
不过那些名声与朱诺无关,美国虽州府众多,但圈子就只有那么大,做出这样大的动作自然不会奢望其他人都蒙在鼓里,她在乎的只是南宫瑾。
那一天是庆功会,南宫瑾与朱诺都参加了。南宫瑾早已经恢复了原本自信温和有礼的样子,就仿佛那个曾经绝望苍白的他从未出现过。朱诺来时,他已喝了不少酒,朦胧中只看到那个美丽高贵如同神话中天后一般的女人,身着简约大方的白色礼服出现在大厅里,脸上带着柔美自然的笑容,优雅有礼的应对所有人。
然后,朱诺走到了他的面前,笑容不减却也不增加一分,她对他说:“祝贺你。”
也许是华丽的灯光迷了他的眼,也许是他被朱诺若有似无的疏离刺痛了心,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正抱着她在床上拥吻,甚至突破了他心里的所有底线。南宫瑾不敢相信,仅仅是几个月的时间,他就从身到心都背叛了沈子琪。
他愣愣的看着朱诺情事过后迷离的眼,突然不知所措。于是他逃了,手忙脚乱,甚至很失礼的逃走了,完全没有看到他身后,流着泪哀伤的朱诺。
南宫瑾匆匆回国,面带愧疚的向沈子琪坦白。
沈子琪沉默的听完,脸色煞白一片,话还来不及说就捂着肚子晕倒在南宫瑾的怀里。她怀孕已是第三个月了。
再次醒来,沈子琪躺在病房里,沉默。她的孩子没事,可孩子的父亲却……
南宫瑾每日守在病房里,几乎不吃不喝不睡,他不停的忏悔,沈子琪却不愿意理他。直到沈子琪出院,闭门不出,他再也见不到她,只好每日在沈家门前徘徊。这一耽搁就是一个月。
一个月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包括已经到手的事业。可南宫瑾却是个幸运的男人,因为他的身后还有一个朱诺。
项目照常进行,在没有主管人的情况下,竟然完全没有出现任何纰漏,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当一切都走上正轨,朱诺却来到了沈家门前。
在南宫瑾错愕的目光中,她按响了沈家的门铃。她奉上拜帖,不过一分钟就被恭敬的请进了沈家。
南宫瑾在门口徘徊,深深的感到不安,他不知道两个女人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朱诺为什么会来,当然,他也不知道,朱诺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他只知道,三个小时后,朱诺走出来,沈子琪亲自送她到门口,两人轻轻拥抱,然后挥别,就如同相识已久的好姐妹。他愣在原地,朱诺走远都没有动一下。
沈子琪回过头看到他,赏他一个白眼,淡淡说:“进来吧。”然后就聘婷袅娜的走了进去,她和他,就这样和好了,仿佛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沈子琪和朱诺经常越过他,互相联系,关系亲密。
南宫瑾没有再回美国,他顺利的继承了家业,同时远远的遥控着美国的事业,朱诺则再无动静。
直到他的儿子南宫辰轩满周岁,朱诺抱着一个皮肤雪白,眼睛乌黑纯澈的孩子出现在他和沈子琪的家,糙着流利的中文说要为辰轩庆生。
那时南宫瑾才明白,他和她的故事不是结束了,而是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
Chapter24
云暗窝在沙发里,修长的腿随意的伸直,左手握着落寂阳的左手,右手放在自己腹部的伤口上,纯澈的大眼睛里看不出波澜,说出来的句子仍然怪异,但却很流利:“后来,私生子的事情被曝光,妈妈和他都做了挽救,但是好像仍然影响很大。我就终于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落寂阳把头搁在云暗肩上,右手环住他的腰,听到这句又紧了紧。
云暗不甚在意的眨眨眼睛,又补充说:“沈子琪和南宫辰轩一直知道我的存在,所以我其实应该叫庶子。非嫡出的儿子,汉语是这么说的对吧。”
“云暗,你就是你。”落寂阳抬头,吻了吻云暗的耳朵,满意的看着他的耳尖慢慢发红。
宁慕枫皱着眉头沉默。
云暗的身份比他最初预想的更加复杂,甚至还扯上了家族什么的,虽然落家也并非泛泛之辈,但……宁慕枫抬头看了看毫无压力沉迷美色的落寂阳,心说,他惹上云暗,几乎就是把自己暴露在全世界的眼皮子底下。
云暗看着宁慕枫的表情,微微一笑。
这正是他料想的结果。宁慕枫与普通人一样,听了他父母的故事就自然而然的忽略了关于他本人的一切,现在恐怕已经开始考虑家族力量的牵制问题。这样正好,那些晦暗的,恐惧的,绝望的,血腥残忍的记忆不需要分享。
他歪着头,蹭了蹭落寂阳的头顶。这个人很好,他还不想吓跑他。
“寂阳,好困。”撒娇似的喃呢,又捏了捏那双软软的手,云暗不动声色,却在逼着落寂阳送客。
果然,落寂阳听到这话一下子坐了起来,亲了亲云暗滑嫩的脸蛋,然后牵着他站起来,说:“这就带你上楼睡觉。”顿了一下,又转头对着宁慕枫补充。“我就不送你了。”
宁慕枫的思绪还没有飘完就突然“被告辞”,一时间有些错愕。
等等,落寂阳那一脸有了媳妇忘兄弟的死德性还算正常,云暗嘴角的那个“得逞”似的笑容是怎么回事?
宁慕枫眨眨眼,再看过去,云暗仍是一副呆萌的样子瞅着落寂阳,任由他牵着,不时点头表示答应。
一定是,看错了!云暗这种眼神纯良身世凄惨的孩子怎么可能露出那种表情。
宁慕枫摇摇头,心说,我这是怎么了,连当事人都如此轻易的接受了这种没天理的设定,我又有什么替人担心的必要,落寂阳又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