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都是衍衍不好。衍衍都听皇兄的,皇兄莫要生气了。”
慕浚尧虚弱地笑笑,抬手擦去少年脸上的泪珠:“刚刚发脾气的样子倒是颇有王爷的气势,现在却在皇兄这哭鼻子。”他拉了弟弟的手,目光又去寻陆庭年。陆庭年在他榻前跪下,大掌握住他另一只手,开口便是铮铮誓言:“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定会为你护好遥王殿下,有我在就决不让人伤他分毫。”
自那日以后,慕浚尧昏睡的时间便越来越长,每日大概只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
皇上病着这些年,朝堂上几股势力几乎各自为政,此时病危的消息传出,本就蠢蠢欲动想要争权夺位的人更是肆无忌惮起来。慕浚衍做为皇帝唯一的亲弟弟,本该出面主持大局,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终究是感情占了上风,只寸步不离地守着皇帝。
陆庭年僻处西域多年,自然也摸不清状况,便趁着慕浚尧昏睡期间回了丞相府。他本是秘密回京,可经过这样一折腾,倒是满朝人尽皆知了。于是他也不再避人耳目,大摇大摆地出了宫。
丞相府的老管家还在,开门一看是陆庭年,直激动地老泪纵横:“大、大少爷,您可终于回来了!”
“祥叔,父亲可在?”
“在在在,老爷这两天一直在念叨少爷呢!”
祥叔将他一路领至书房,通报一声便退下了。里边传出一声怒吼:“还不滚进来!”陆庭年推门而入。转身关门的瞬间只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夹着风声砸下来,想来是丞相极珍爱的那柄紫檀拐杖,他也没躲,任它落在腿根上。但果然不疼,像挠痒痒一样。他转身跪下磕了三个头。“父亲,儿子回来了。”
到底是十年没见的儿子,丞相此时也是红了眼眶,他亲自将人扶起来,拍了拍儿子明显厚实了许多的肩膀,竟是万分自豪:“好小子,是我陆家的根!”
两人落座后,丞相问道:“皇上的病如何了?”
“不好,只怕撑不了多少时日了。”陆庭年眉目间难掩痛楚,但还是勉强镇定了心神:“儿子有事恳请父亲相帮。”
丞相哼了一声,拐杖在地上敲了两敲:“为父自然是帮着你的,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能坐在这儿?”
陆庭年念头一转便明白过来,只怕此次自己自西域动身那天起,朝中的各方势力就已经收到了消息。那些个不怀好意的只怕已算计自己千百次了。他向父亲拱拱手:“多谢父亲从中斡旋!”
“罢了。”丞相不耐烦地摆摆手:“皇上可是已经有了决定?”
11、暗涌
“果然与为父所想无二。”丞相听了陆庭年的话,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儿,“现下谦王和曹家的势力在明,暗处的也只摸清了廉王的底,遥王此时不出面也好,方便我们静观其变。只是皇上与遥王的安全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父子二人彻夜长谈,层层计划,周密部署。翌日清晨,相府里飞出一只矫健的羌鹫。丞相站在檐下,看着那禽鸟披着第一缕熹微晨光飞往西域,心中感慨万千。老慕啊,真不知是该骂你一语成谶,还是该叹你料事如神,你大椋朝怕是真的要迎来建国以来的第一个多事之秋了。
五日后深夜,秦嘉朗带着都护府的一百个侍卫潜入皇宫,暗中护卫皇上和遥王的安全。借着浓重夜幕的遮掩,陆庭年与他在皇帝寝宫偏院见了面。
“大人,眼下这瑞麟殿有五十人守着,其余的三十人散在宫闱各处,二十人盯着朝中各大要员。从各县邑抽调的十万人马还在路上,两日后即可到达。”
陆庭年点点头,递给他一件物什,黑暗中看不清楚,秦嘉朗接过只感觉沉甸甸的。
“这是父亲的令牌,可调动五十万禁军,你拿着它去找守城的齐将军。”
秦嘉朗用手一摩挲,果真刻着一个“相”字。他不由问道:“局势当真已经如此严峻了?”
“未必。不过是做好完全的准备。若是皇上驾崩,务必保证遥王能顺利上位。”
秦嘉朗没想到陆庭年能如此平静地说出“皇上驾崩”这种话,带着置身事外的理智和冷静,判若两人得简直会让人以为他根本不曾用情。纵是他深谙对方压抑惯了的性子,此时也忍不住万分担心。对着他将要离开的背影轻声问道:“庭年,你还好么?”
陆庭年脚步一顿,身影又隐入夜色。
这是一段万分艰难的时光,陆庭年几乎时刻都处在充满希望但旋即又会失望的漩涡里,看不清前路。他时常在浚尧的塌前一坐就是一天,看着他苍白的睡颜,似是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一日天还未亮,浚尧却早早醒来了,喊了杨德忠来帮自己准备上朝。衍衍在外间听到动静也跟进来,兴冲冲扑进他怀里。“皇兄,你好些了?”
听到这话,陆庭年心中一阵抽痛,但仍旧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在浚尧身后伺候他更衣的杨公公却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慕浚尧仍旧笑眯眯地,摸摸弟弟的头:“皇兄要亲自宣布禅位诏书,衍衍可准备好了?”
少年看了哥哥半晌,含着泪缓缓点头。
天子久病,终于临朝。
慕浚尧坐在大殿之上,看着一班朝臣,自嘲地想:这山呼万岁的声音只怕是自己最后一次听了。当年父皇驾崩前也是如此。原来大限将至人是真的会有感知,好利用最后一点时间完成最后一点未竟的事。
“朕病中这些日子,有劳各位臣工了。”
一群人诚惶诚恐地跪下:“臣等愿为我大椋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慕浚尧让群臣平身。“朕今日早朝,有两件事要告知众位卿家。第一件事,先皇驾崩前曾命陆庭年驻守西域,如今任期已满,朕决定招他回京,封亲王傅,兼御前六品带刀侍卫。西域大都护一职暂由副都护接替,委派人选日后再议。”
群臣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曾经位列三公之上的正一品骁骑大将军陆庭年?
被贬到西域又回来了?
却只是个六品的带刀侍卫?
“众卿家对此可有什么意见?”皇帝笑吟吟地问。
大殿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如此,朕便说第二件事。”说着打个手势,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杨公公便上前开始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在位三载,幸赖先祖之灵,万民安居,海清河晏。然命有不恒,无力朝纲。朕虽庸暗,大道未通,幽显之情,皎然易识。今便祗顺天命,出逊别宫,禅位于遥王,推圣与能,眇符前轨。主者宣布天下,以时施行。钦——此——”
圣旨念毕,整个大殿落针可闻。浚尧扫视一圈,又问一遍:“众卿家对此可有什么意见?”
朝堂上却安静的可怕。明争暗斗的几股势力突然偃旗息鼓,只有曹国丈和谦王几不可察地互看一眼,处处透着诡谲的气息。
最先按捺不住的,果然便是曹国丈。
五姓七宗之首的曹家,数百年名门望族,大椋建国后,皇室更是以能与其结亲为荣。曹家之所以经历数次朝代更迭而不倒,其雄厚的家族财力固然不容小觑,历代族长的精明手腕却才是根本。可偏偏到了这一代,曹国丈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鼠目寸光、庸碌无能之辈。谦王想杀人,不过在中间挑拨了几句又口头许了他些好处,他便巴巴地将自己变成刀借了出去。
是夜,曹国丈也不知从哪里纠结了五千乌合之众,便想要逼宫。守城的齐将军一看,这点儿人还不够自己塞牙缝,丞相又吩咐了要生擒,于是不过佯装抵抗了一下便放他们长驱直入了。嘉朗老弟,几年没打过仗了,为兄便送些人去陪你练练拳脚。
另一边,皇宫宫门洞开。曹国丈似乎被兴奋冲昏了头,明摆着的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他却想都没想就领着人冲了进去。秦嘉朗在瑞麟殿外的角楼,远远看着他毫无阻力地喊打喊杀,嘴唇勾起一个轻蔑的笑,直到他们逼近寝宫才燃了手中的烟花。于是转眼间,曹国丈等人便被上万御林军团团包围了。秦嘉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在黑夜里亮得吓人。他收起笑容飞身而下,加入战斗。
瑞麟殿内一片灯火通明,殿外震天的厮杀声更显得此处清静仿佛与世隔绝。衍衍守了太多天,在一旁疲惫地睡着。陆庭年半倚在龙榻之上,怀里抱着慕浚尧。
“殿外是谁?”
“你只管睡,嘉朗自会妥善处理。”
此时慕浚尧刚喝过药后不久,只觉得整个人正被无数只手拖拽着往睡意里沉,但仍旧靠在陆庭年怀里不肯闭眼,絮絮叨叨地说话。声音断续低沉,听起来像是梦呓。看他迷糊着眼睛都快睁不开的样子,陆庭年便劝他早些安置,他却固执摇摇头。宋太医一句“强弩之末”仍犹言在耳,他又怎会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登基后日夜心力交瘁,有些话已经在心中埋藏了十年,此刻不说只怕以后真的会再没有机会。
“那日我看你身着琉璃甲,器宇轩昂地站在那里,心里真是欢喜。我的庭年,他终于凯旋了,他终于是大将军了,可那样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却因为我……”
“先皇只是为了让我能更好地保护你,你怎么这样傻,竟要为这种事忧心?你为我病到如此地步,要我如何良心能安?”
“不是的,庭年。父皇的用意我那时已经能渐渐明白,只是我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当皇帝。能维持眼前的局面已是精疲力尽,再摆不出睥睨天下的王者姿态……人人都欲得之而后快的皇位,于我只是囚禁灵魂的牢笼……衍衍那孩子,当初向我讨了遥王的称号,便是想要做个逍遥王爷,可我真是残忍,还要把你们都困在这里,也许一困便是一辈子。”浚尧在他怀里侧过身子,抬手抚上他的脸庞。庭年,那日我问你爱我不爱,在你盯着我看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你的犹疑和迷茫,你思念我牵挂我、可怜我同情我,甚至想用吻来安慰我,不过是因为自儿时起便开始的朝夕相伴,也许你分辨不清楚但是我知道,那里面独独没有我想要的你对我的情爱。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不想告诉你,就让我自私任性这一次。可是庭年,我其实是多么舍不得,我害怕你会真的背负着这似是而非的感情在这世间踽踽独行,只要一想到就难过得想落泪。庭年,若有朝一日你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庭年,请你不要怨恨我,也千万要放过自己……”
陆庭年根本就顾不上听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不住地点头。衍衍睡了一会儿,精神不少,也围了过来,看到他皇兄的样子便开始小声抽泣。
慕浚尧又去拉了他的手:“衍衍,皇兄把这江山交给你了……”
“皇兄放心,我定会好好守着。”
慕浚尧点点头,陆庭年只觉得怀里一沉,便听到衍衍的嚎啕大哭,心知这是时辰到了。
陆庭年几乎要被内心涌动的绝望灭顶。一张刚毅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剧烈抽动的双肩昭示着他此刻的无望与无助,泪水夺眶而出,隐入慕浚尧的发间。
厮杀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嘉朗却没打扰他,只在一旁守着。直到第一缕晨光穿透黑夜照进殿里,陆庭年才眨了眨酸胀的眼,看看哭累了睡在他身边的衍衍,向秦嘉朗问道:“情况如何了?”
“国丈的人,已经全部控制了,都压在外面。”
“杀!”他紧了紧怀里凉透了的身子,浚尧,我要他们全部为你陪葬,用他们的血祭你的魂。
12、登基(一)
皇帝驾崩,国丧三月,转眼便入了冬。可新皇却迟迟不见登基。
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这状况真是急坏了一班忠心耿耿的老臣,整日里围在瑞麟殿外请求谏言。慕浚衍却只管殿门一摔,恐吓杨德忠一个都不准放进来,否则就把他轰到伙房去当差。这一下子可苦了杨公公,这殿外堵着的哪一个不是当朝一二三品的大员,连现如今只手遮天的丞相也在里面凑热闹,他不过是个太监能得罪得起哪个?可殿里那小主子是未来的万岁爷啊,更是得好好供着哄着。杨德忠两头为难里外不是人。
慕浚衍这些日子过得极度消极,不见人不说话,蒙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醒了就睁着无神的大眼盯着房顶发呆,膳食怎么端上来还怎么端下去。他又害怕又觉得孤单,没有父皇,没有母后,连皇兄也没有了,他一个人的肩膀如何能扛得起这巍巍江山
朝臣们堵了一段日子却无法得见天颜,索性就在殿外跪了一地,丞相起头“王爷!若国体一日不决,则民生一日不安啊!臣等恳请王爷早日登基继承大统,以保绥我宗庙,恢文武之大业,昭尔兄之弘烈!”,于是一呼百应:“恳请王爷早日登基继承大统!恳请王爷早日登基继承大统!!恳请王爷早日登基继承大统!!!恳请……”循环往复,绵延不绝,大有你不答应我就要跟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之势。
起初,这念经般的声音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拯救了浚小衍,他终于觉得四周不再充斥着能将人逼疯的死寂,而渐渐有了些人气。心情不再那么焦虑,自然也有了些食欲,叫杨德忠传了膳,就着唱和的拍子吃得欢。丞相见好就收,领着一众人等退下,第二天再卷土重来。
不过这浚小衍也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外边越是乱哄哄,他就越是能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情。第二天他客观理智地审视了眼前的局势,第三天他对自己的皇帝生涯进行了初步规划。他本来立志要做的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逍遥王爷,如今却为情势所逼不得不半路出家当皇帝,想了两天脑袋就变得有些不太灵光,于是第四天他终于觉得有点儿受不了了,总觉得有一万只苍蝇在自己耳边嗡嗡嗡,就偷偷从窗户跳出去跑到奉先殿对着他皇兄的牌位说说话。
皇兄,衍衍害怕。
皇兄,衍衍会是个好皇帝吗?
皇兄,衍衍……好想你。
眼看着就要到该用午膳的时辰了,杨德忠隔着殿门问了几遍王爷想何时传膳,不见回答便蹑手蹑脚地推门往里走,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着,一下子吓出一身汗,慌慌张张地往外跑:“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不好啦,王爷、王爷不见啦!”
“什么?!”丞相嗖地弹了起来,由于速度过猛天旋地转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紧接着便往殿里冲去,留下一群口干舌燥地大臣在身后探头探脑。“王爷不是用过早膳就一直在里面么?”没人!窗户开着,窗棂上印着两个小脚印。丞相欲哭无泪,这小祖宗喂,这节骨眼儿上跑哪儿去了。
“来人!速速给我把遥王找回来!”
结果整个下午,两百侍卫兜兜转转好几圈儿,几乎要把整个皇宫翻个底儿朝天了也没找见人。
陆庭年没有浚衍那么好命,能恣意沉浸在失去的痛楚里,他几乎从浚尧下葬那天开始就逼迫着自己昏天黑地地忙碌。朝堂上什么人该拉拢什么人该打压,边境上哪国要战哪国要和,西域的雪灾要救济,北疆的骚乱要镇压……他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亲王傅,想要插手其中简直困难重重,但想到浚尧,便是再难也不能负了他的嘱托。他从小就是太子的伴读,帝王课只怕比浚尧更要精通几分,几次碰壁下来便摸索出一些门路,再加上丞相的门生遍布朝野,明里暗里也帮衬了他不少,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一劫。
皇宫里因为丢了未来万岁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陆庭年和秦嘉朗在一起。他在朝中周旋许久一直没顾得上他从西域调来的兵马,听嘉朗说安排在了齐将军的军营里便一起去看。自从上次联手灭了曹国丈那贼子,齐闯与秦嘉朗就变成了莫逆之交,一见面就勾肩搭背地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