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和助理去野外拍摄,每一次到最后都只剩下他一个人,因为他一专注就容易忘记时间,常常一整个下午骑在树上,趴在草丛里,蹲在洞里,身边的助理不是怨声载道就是动来动去不得安生。有一次他在树上等拍懒猴,想叫树下的助理递个手电上来,低头一看,哪儿还有助理,地上只有“我回老家了”五个字。
沈彻,你怎么能这么安静呢?一点都不像金毛……
阿彻正望着远处的风景出神,忽然一愣,惊讶地低下头,秦修的手在他手上紧紧地握了一下,又悄悄拿开。
他看着复又投入到拍摄中的秦修,不知道秦修的脑子里有什么计划。抬头眺望,在荒地的尽头是一座座正拔地而起的高楼,塔吊的吊臂鳞次栉比,在这座宁静水塘的上方它们看上去那么不真实,像是一座海市蜃楼。
施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这片生机勃勃了十年的荒地应该快要走到尽头了吧,阿彻心想。
夕阳西下,远处传来轰然的爆破声。
79、
整整一个礼拜,阿彻天天都陪秦修前往那片荒地拍摄,秦修把相片冲洗出来,两个人盘腿坐在地上,一张张挑选照片。
秦修瞥一眼尾巴甩来甩去每一张都爱不释手的卷毛青年,就不该指望这家伙能挑出个什么来。他拿起一张照片,眯缝着眼端详:“怎么办,主人拍的每张我都好爱……”
“你怎么又来了,”沈彻板着脸放下照片,“咱们可是有约法三章的。”
秦修也不理他,冷淡淡地抬手看表。
阿彻正要说你看什么表啊我跟你说正经的,张口刚说了个“你”,就“噗”的一声。
秦修看着傻眼地蹲坐在一堆衣服里的大金毛,瞅着手表点点头:“很好,九个小时一秒不差。”
“汪汪!”狗东西气呼呼地冲他叫着。
秦冰山继续挑着照片,时而托腮做苦恼状:“怎么办,主人拍的这张也一级棒……”
你个坏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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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遗产》摄影大赛自启动伊始就陆续收到不少作品,因为数量太大,会有一个初步的海选阶段,由各赛区主办方推荐的资深摄影师和摄影编辑组成的初选评委团将明显不达标的照片直接淘汰。
尹泽北去主编办公室时正好路过初选的会议室,会议室的门半敞着,里面信封丢了满满一桌,连地上都是,几个年轻编辑趴在会议桌上显得很疲惫,有两个他认识的摄影协会的摄影师直接摊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海选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大赛没什么门槛,参赛作品如雪片般飞来,但绝大部分都是需要淘汰的幼稚作品。网络投稿审核起来倒是快,但是邮寄作品数量也很庞大,且往往多来自有一定经验的摄影师,他们更热爱胶片摄影。
尹泽北耸耸肩走去主编办公室,和主编就出版摄影作品集的问题谈了三个多钟头,离开主编室时都已经晚上七点了,会议室里居然还灯光大亮,他有些纳闷地停下脚步。和方才一群人兴致索然的场景不同,此刻两名摄影师和三个编辑围在会议桌一角,正热切地探讨着什么。
尹泽北有些奇怪,是对参赛照片有争议吗?可是海选的要求并不高,达到及格线就能过,应该都是过就过,不过就不过,不会存在争议点的吧。
正好一个编辑看见尹泽北在外面,连忙喊道:“大师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们参考一下!”
尹泽北对有争议的照片也很感兴趣,走进来接过一名摄影师递来的照片,低头一看,也不由意外地挑起眉毛。
难怪……
女编辑在耳边说道:“他投的类别是自然生物,可这明显不符合要求啊。而且这照片格局显得有点太小气了,这种照片放在城市杂志里还OK,和《伟大遗产》的风格差了十万八千里。”
摄影协会的男摄影师却不认同:“我觉得这照片拍得很好,很动情很有故事,虽然放自然类有些不合适,放人文也有些勉强,但是既然摄影师的功底是没有问题的,我觉得我们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尹泽北边听着耳边的唇枪舌战边蹙眉打量着照片,这张照片很明显是在市内某处荒地拍摄的,背景的高楼大厦看着都眼熟,的确是不伦不类,但是却有其独到之处。
照片近景是一处水草丰盛的水塘,水塘边几只也不知道该不该叫野生动物的身影:从草丛里冒出头的雪貂,竖着耳朵的狐狸,暂停下嬉戏的浣熊兄弟,伸长脖子的鸭子……动物们虽然是各自分散的,却有着共同的表情——正扭头好奇地望向身后的方向。单看近景实在是非常惬意宁静、带着一点引人猜想的小悬念的风景,但是配着森林上方的远景看又是另一番感触。
远景是施工中的一栋栋高楼,高高的塔吊群森严地矗立在一片腾起的烟尘中,像是黑白灰的梦境。
摄影师不但将动物们听见爆破声好奇张望的神态抓拍得如此生动,照片的布局也恰到好处,将两幅给人截然不同观感的画面框进了一个镜头里,看上去就像现实和梦境的分野,一个色彩缤纷波光潋滟,一个冰冷单调雾气缭绕,有种魔幻的错觉。
这样一张照片肯定比不得跃出海面的虎鲸,迁徙的水牛群那样让人叹为观止,但它又是那么特别,宁静的荒地和甚嚣尘上的都市带来的冲突感给照片添上了让人过目难忘的张力,小动物们懵懂无知的表情牵动着观者的心。如果这张照片真的出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摄影师,那实在是神来之笔。
“尹大师?”
尹泽北被喊回神,刚要说什么,顺手就翻到了照片后面,看到摄影师的名字,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就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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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彻这天早上醒来,秦修已经先去工作室了,他洗了个澡,刚出来就听见敲门声,是给秦修的快递,阿彻见那上面印着《伟大遗产》杂志的名字,连忙签收完拆开信封。
信封刚一撕开,照片连同一叠资料就一并抖了出来,阿彻再一看信封里没别的了,就蹲下捡起那叠东西,然后蓦地愣住。
《伟大遗产》杂志的国内发行方是中岛文化,也是这次摄影大赛的中国大陆赛区的主办方。阿彻揣着信封和照片找来位于帝王大厦18楼的中岛文化总部时,正巧尹向东也来这边办事,尹摄影师看见正在秘书台询问的卷毛青年,还以为秦修也来了,但是观望了一会儿,来来回回就只瞧见卷助理一个人,不由纳闷。卷助理问完前台就一个人往里面走,尹向东这才上前问:
“刚刚那人来干嘛?”
“哦,他来找摄影大赛的评审团。”前台小姐回答。
尹向东蹙眉,摄影大赛显然是指《伟大遗产》杂志的全球摄影比赛,这家伙来替秦修投稿参赛的?这倒是有意思了,他本人主要从事的都是商业摄影,对人文自然方向的摄影兴趣并不大,但却很想知道秦修的作品到底是什么样子,便问:“评审团在哪儿?”
尹向东找来评审团所在的会议室,门没有拍上,他走过来就瞧见了里面好似正和评审在理论的卷助理,站在过道边侧耳听了一阵,就听见卷助理一个劲强调要知道落选的理由,不由惊诧得倒吸一口气,秦修落选了?!
这也太惊悚了……难怪卷助理这么义愤填膺,就连他这个秦修死对头也难以不怀疑这其中有猫腻。他正听得起劲,有人上来“砰”一声关了门。
“落选的理由就是达不到参赛水平,否则还能有什么理由?!”女编辑被纠缠得不耐烦,关上门忍无可忍地提高声音道。
“那好,”阿彻啪地放下信封,正色道,“让我看看没落选的作品长什么样,其它被淘汰了的作品又长什么样。”
“凭什么给你看?你又不是摄影师本人!”女编辑怒道,“再说了,秦修的作品又不是我们哪个负责人淘汰的,是大家集体讨论通过后才决定淘汰的!”
“你说讨论,也就是说他的作品在你们当中是有争议,有不同意见的,对吗?”卷毛青年立刻抓住了话中漏洞,睨着张口结舌的女编辑。
一名中年男摄影师出来打圆场:“的确有争议,我们讨论了很久,也是为了对每一个有前途的年轻摄影师负责,因为在我们当中始终得不出一致意见,所以大家最后找了尹泽北先生,参考了他的意见……”
“你说什么?!”
中年摄影师被这年轻人突然高八度的反应吓了一跳,一头雾水道:“我说我们专门请了尹泽北大师来看照片,他也觉得这张照片虽然有出色的地方,但是和比赛的主旨有偏离,虽然很可惜,我们还是决定淘汰掉这张作品。”
阿彻听完简直难以置信,冲口想说“尹泽北那家伙分明是别有用心”,话到嘴边又想起当初在饭馆里秦修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的一幕,攥紧拳头硬是把话吞下去了:“……所以,本来平分秋色的意见,就因为一个摄影师的主观偏见,你们就全体倒戈,这么做还算是独立的评审人吗?”
“你还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女编辑不耐烦地道,“什么叫倒戈?那是人家大师说得有道理!”
有道理?分明就是因为他有地位,有影响力好吗?!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说什么德高望重,其实不在乎你德有多高,只在乎你望有多重!但是这对小修真的太不公平了!
“还有一点我觉得尹泽北先生的话也很对,”女编辑坐在会议桌后,不屑地道,“就算这个摄影师水平当真出类拔萃,从照片就看得出他对比赛一点都不尊重不上心……”
这话猛地戳痛了阿彻,他压着怒火,字句都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凭什么说他不尊重不上心?”
“如果真的尊重,会随便找个荒地敷衍了事吗?当然,也可能是过分自负,觉得以自己的水平随便拍拍也能得……”
“你不配当评审。”
女编辑被这掷地有声的六个字打断,呆愣当场,会议室里也猛地静下来,所有人惊讶地看着说得斩钉截铁的卷毛青年,明明是阳光健气哪怕生气也该气呼呼地顶着一头炸毛卷毛两分钟就能消气的大男孩,这会儿却活像一只露出犬齿低吠的恶犬。
女编辑怔了半晌才窘得面红耳赤,急着挽回面子:“说这些有什么用?反正比赛截止时间还早,他要真有能耐,随便去哪个国家公园拍两张就能卷土重来!”
“他会的!”阿彻重重丢下这三个字,转身拉开门就走。
尹向东冷不丁看见夺门而出的沈彻,忙侧身转向,待沈彻走远,这才走去会议室。
“怎么回事?好像吵得很厉害啊。”尹向东装作不经意走进来,他跟评委会的摄影师和编辑都很熟,父亲又是尹泽北,大家也就没有避讳,把事情来龙去脉跟他说了说。
尹向东越听到后面脸色越不好,尤其当听到是父亲否定了秦修的作品时,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偶然。
有编辑“哎”了一声:“那小子也太健忘了吧,照片又忘了带走……”
尹向东看向沈彻忘在桌上的信封,良久,还是按捺不住地拿了过来,心里顿时有些忐忑,作为秦修的同学和对手,他对秦修的能力心里是有底的,可是父亲也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他揭发秦默之照片造假一事是本着摄影师的良心,但父亲和秦修又没有仇怨,怎么也不至于因为秦修顶撞了他几句就背地里阴他,对,肯定是秦修的照片真的有问题……
这么想着一鼓作气抽出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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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向东走了吗?”
会议室里大家都埋首选着照片,尹向东是什么离开的也没人注意到。
没一会儿外面有人敲门,男摄影师以为是叫的外卖到了,门才开一条缝,就见一只手臂直直地伸进来,一个声音硬邦邦地说:“我照片忘了!”
男摄影师见了这幕直好笑,转身把秦修的照片放进信封里递到那只手上,小麦色的手拿了照片谢谢也不说就走了。
阿彻边等电梯边回想女编辑的话,越想越激愤难平,手里的信封“啪嚓”一声就成了两半。
电梯门打开,有一瞬间安嘉冕以为自己看见一只正在撕咬猎物的恶犬,沈同学撕咬完信封又去捡掉在地上的照片。安嘉冕垂搭着眼皮:“你到底进不进?”
80、
“学长?”小麦卷抬头见了是他,一改恶犬形象,化身阳光大金毛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刺溜卡进正合拢的电梯门,“你怎么在这儿?”
“我的公司炸没了,我现在暂时在这边上班。”
阿彻看着说得轻描淡写的安嘉冕,想到那栋被炸得像根破烟囱的摩天大厦,心说不愧是安少爷,公司炸没了这么悲惨的一件事,也能处变不惊地面对。他本来想跟安嘉冕说找史丢比的事,但是见安嘉冕也没往那个方向提,他也就省了编故事的功夫了。
安嘉冕瞥了一眼沈彻手上的照片,挑眉:“你拿的什么?”
“哦,这个啊,”阿彻说到这里一皱眉头,“说起来就有气……”
安嘉冕有点后悔了,果然接下来坐电梯一路走出电梯一路走进车库,耳根都不得清净了。他根本没听沈彻在叽里呱啦说个什么,只是在脑子里想着自己的事儿。
阿彻见安嘉冕径自开了车锁拉开车门,正要和安嘉冕道别,却见安少爷回头问他:“沈彻,你是不是留了一份拉风投的计划书给我?摄影工作室的。”
阿彻有些语塞,那份资料他原本是想以史丢比的身份悄悄留在安嘉冕桌上的,后来发生那些意外,还以为丢了,也不晓得又怎么跑到安嘉冕手里了,因为刚刚自己一直在说摄影比赛的事,估计安嘉冕也就猜到那计划书是他留的了。
“那计划书我正在看,”安嘉冕转身从副驾驶座抓了一堆文件出来,低头翻找着,“哪份是你的……”
狗青年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呵呵。”伸过狗爪来,一挑一个准。
“不错,”安嘉冕低头翻看那份摄影工作室的资料,问,“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
“因为……”阿彻张嘴说了两个字就哑了,一头黑线窘得要死。
“因为你这份又脏又皱,上面还有狗爪印,”安嘉冕把风投企划书扔给他,“我是你的老板,我不都不知道是该谢你还是揍你。”
阿彻看着被扔到怀里的计划书,有点难过,心说但是这次没有错字啊……
“重写一份再给我,”安嘉冕上了车关上车门,又摇下窗子,“哦,对了,那张照片我觉得不错,能送我吗?”
照片刚刚落在地上过,狗青年这回学乖了,巴巴地扇去照片上的灰才递给安嘉冕。
白色大切诺基开走了,一股尾气喷在灰头土脸的狗青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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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NNY对着电脑发怔,浏览器上的页面是工作室的邮箱,她原本是要给客户发资料的,却无意间看见了《伟大遗产》摄影大赛组委会发来的邮件,却没想到信件里只有短短六个字——已退,感谢参与。
她是不懂摄影,但是不相信当年在耶鲁压了尹向东四年的秦修会连入围都入不了,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大概真的是拍摄地点选得太差的关系吧。
可现在要怎么办,邮件已经点开了,转告秦修?她有点说不出口……
“删掉就行了。”
身后冷不丁响起低沉的声音,JENNY一个激灵回过头。秦修就站在她身后,居高临下冷淡淡地看着页面,见她没有反应,就越过她肩头自己点了删除,又清空了回收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