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自己的魂魄莫名其妙地附在了杨笑天的躯壳上,若是再次见到那人,岂不是要喊他作师伯了。”徐清想着,不由地就苦笑起来,都这个时候,自己竟还有心思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刚才那两人,那名叫颜俊的年轻男子自称是他的护卫,那背药箱的中年男子是这教中的大夫左向南,他二人告诉自己,他是因为练功岔气,走火入魔,以致经脉破损,内伤严重才昏迷不醒的,是颜俊拼尽内力将他从鬼门关头救回来的。确实如他二人所言,这具身体的丹田内空荡荡的,一丝真气也没有,浑身更是透露着一股重伤未愈的虚弱和疼痛感。难道这便是杨笑天的死因?
徐清琢磨着,视线突然定在不远处的柜子上,那柜子上搁着薄薄一本书册,走得近了,他才看清楚那书册封面上所写的四个大字:天魔心经。徐清的心头微微一颤,放眼整个武林,此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是天魔教的镇教秘籍,里面记载了上乘的内功心法。当年萧正南仅仅只练到了第七层,就能大杀四方,威震武林,鲜有敌手,足可以想象这是何等一本精妙绝伦的内功心法。
只是萧正南死后,《天魔心经》便没了下落,徐清曾记得那人说过,《天魔心经》在他手上,那么这秘笈是什么时候又回到天魔教的,还是说那人也回到了这里?两人十年未见,若是再次相见,那人还能认得出自己来吗?只是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再度拔剑相向,生死相搏吗?
第三章:福祸相倚
一想到这儿,徐清心中不禁荡开一团苦涩,他微叹一口气,将书翻开,略微扫了一眼开头,心头猛地咯噔一声响,手一颤,险些将薄薄一页纸抓出一个破洞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天魔心经》,这分明就是《太阴诀》的开头。杨笑天的真正死因,恐怕他已窥探到了。
若说徐清为何会知道这是假冒的《天魔心经》,并不是因为他曾翻阅过真的心经,这一切都要从他所修炼的武功开始说起。
徐清自小拜凌青派掌门谢玄英为师,修习内功心法《武阳诀》,这门内功走得是刚猛的步子,唯一的要求便是所练之人必须保持童子之身,一旦破身,便会功力尽失,多年苦练毁于一旦。想要寻觅伴侣,唯有修炼《太阴诀》的女子方可,《太阴诀》功法阴柔缠绵,乃是女子专修。两者一刚一柔,一阴一阳,刚柔相济,阴阳调和,若是和籍双休,便是如鱼得水,裨益无穷。
当年他拒绝那人,修炼这门武功也是原因之一。
徐清以前也曾在凌青派的书阁当中翻阅过《太阴诀》,他记性极好,因此一看到这心法的开头便记起了《太阴诀》,两者一对比,分毫不差。此功法乃是女子专修,还必须是未婚嫁的处子,其他人却是一概练不得的,这杨笑天强行修炼此功,难怪要走火入魔以致身死。
只是,这假心经到底是怎么得来的?况且《太阴诀》走得是阴柔的步子,有些眼力的行家都看得出来,难道堂堂一个天魔教,竟没有一个人置喙过这书的真假,任由一教之主强行修炼,以致走火入魔而死?
徐清在一旁坐了下来,不禁皱起了眉头。死而复生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他能重新拥有一个生命,这一点上他是幸运的,然而他却不想竟重生在天魔教现任教主身上,而且这教主死得还颇为蹊跷。他自认为绝没有精湛的演技可以瞒得过其身边的人,只能装作失忆,拖延一段时间,只是怕时间一长,难免会露出破绽。
一方面他因为担心崔一凡,担心凌青派的局势,不愿在这儿多呆,只想快些下山,打听消息;另一方面,武林中正邪不两立,他虽自诩不是迂腐刻板之辈,可身为正道门派弟子,怎好一直呆在魔教之中,做什么教主?
然而现在整个教中局势他却不甚明了,对身边之人,譬如颜俊、左向南一类,更是一无所知,他亦不知道这身体的原主人威望如何,服不服得了众,能否让自己安然离开?如今只能静观其变,徐图下山之策。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如何尽快恢复功力,才好自保。没有内功,再怎么精妙的剑法,也只不过是花架子而已。只是这身体经脉损伤严重,复原也要一段时间,修习《武阳诀》的条件说苛刻也不苛刻,只是他不知道这已二十岁出头的魔教教主是否还是童子之身,若是无法修炼,只能退而求其次,修炼凌青派其他的内功心法。
徐清强行让自己定下心神,好好休息。隔了两日,听到每天例行来看他的颜俊向他汇报说齐护法这段时间外出办事,因为听到教主受伤,已连夜赶回来了。他便询问颜俊这齐护法是谁。原来此人名叫齐修远,是个孤儿,自幼便被杨笑天的父亲杨修收养作徒弟,他和杨笑天也算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后来杨笑天继任教主之位,他便当上了左护法一职。
徐清暗自自忖,照这么说,这两人的关系应较为亲密,这齐修远能够在杨笑天当上教主之后便升任护法,背后一定脱不了杨笑天的扶植。他还想询问两人的关系如何,这回颜俊却回答得含糊其辞,一会儿说好,一会儿又说教主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徐清心中不由就添了一丝疑云,只是看颜俊这个为难的样子,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与他的猜测不符,从早至晚,一天即将过去了,他也不见那个齐修远来拜见他,不清楚的,还以为他二人关系不佳,齐修远是有意轻慢。毕竟自他练功受伤这几天以来,教中上下前来探望他这个“教主”的便有好几拨,其中不乏元老前辈,齐修远既已回到了教中,却不第一时间来探望于他,这举动未免有些出格。
徐清活了三十有七,自认为看人还有些眼力,那些来探望他的属下,见到他的态度倒还不能说不恭敬,只是这恭敬浮在表面上,并没有到达心里,其中亦有人提到让徐清安心静养,说齐护法忠心耿耿,自能将教中琐事打理妥善云云。这话表面上看似是为他们教主着想,深究下去却颇有意味。
夜幕降临,徐清驻足在窗边,外面树影交织,投射在薄薄的窗户纸上,显得隐隐绰绰,飘渺不定。将窗推开,夜间的寒意夹带着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让徐清顿时打了个冷战,不由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这虽是年轻人的身体,且颇为健壮,但自练功受伤以来就十分羸弱,再加上这是早春的晚上,春寒料峭,也就更加地畏寒怕冷了。
庭院之中,树影摇曳,花木扶疏,“沙沙沙”花叶翻动声不绝于耳,这景致,与他所居的幽心小筑相去甚远。夜空中高悬一轮清辉,他遥遥而望,这望月抒怀的心境倒是与以前大同小异。习惯性地往腰间摸去,待摸了个空,徐清才反应过来,那竹笛已不在了身边,他不禁哑然失笑,这笛子陪伴他十多年了,突然之间不见了,真是十分不习惯。
当时在幽心小筑当中,他将笛子递给崔一凡,为得是想请他代为保管,也许有一天那人会来找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想法着实可笑。那人被自己伤得这么重,时隔这么多年,或许还记恨着他,或许已经忘了他,他这些年都没再来找过自己,以后也不会再来找自己了。
毒发之时,他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便想请崔一凡将笛子与他葬在一起,怎料话还没说完,他便失去了知觉,也就不知道后来崔一凡将笛子怎么处理了。
十年的时间足以使人冷静地思考一件事,对于当年之事,徐清非但早没了怨气,更是心生后悔,后悔自己下手太重,差点将对方的一只手砍下来。那人报完仇和自己决裂之后,便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江湖中再也寻觅不到他的踪迹。徐清后来也曾找过他,但一直没有下落,他绝望之余,终于返回了师门,当时正值他的三师弟杨素殷执掌门派,他与杨素殷素来不和,便搬入他师父的故居幽心小筑,从此潜心修炼,再也不理世事,一晃就是十年。
前世已然错过,今生还要再去寻觅吗?只是连他自己都琢磨不透自己的感情。
徐清正兀自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这时门外传来的叩击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徐清喊了一声“进来”,房门便应声而开,走进来的是颜俊。颜俊一进来眉头便微微皱起,只听他道:“教主,怎么晚上了还开着窗,你重伤未愈,要多保重身体。”说话间便已来到窗边,将窗户合上了。
他又从床边的架子上取了件衣服来,抖开,披在徐清的身上,温声说道:“更深露重,教主,你早点休息吧。”
颜俊这关切的举动令徐清心中一暖,不禁朝对方微微一笑,此情此景令他想起了远在凌青派的崔一凡。小凡与颜俊也是差不多的年纪,虽说是他大师兄的弟子,可他大师兄早逝,这孩子差不多算是他教大的,更像是他的弟子。
自他中了三师弟杨素殷的蛊毒之后,最最关心他安危的也是这孩子,他记得这孩子时常来幽心小筑探望他,也是在这样幽静清冷的夜晚,替他关拢门窗,替他披上衣服,提醒他早点休息,给他留在凌青派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带来了些许安慰。
徐清先前这一笑已经让颜俊心头一颤,之后又见他直直地注视着自己,既不说话也不动弹,眼神中流露出无比的温柔与和善来,这竟令他有些手足无措,幸而脸上控制得好,没有露出过分的慌乱与激动。
徐清是被一声“教主”给叫回神的,他无心地“啊”了一声,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看着颜俊怔怔出了神,不由地朝对方尴尬一笑,心道,幸好他没将颜俊认作了崔一凡。
然而他这两次微笑,一次注目却让颜俊平静的心湖出现了一丝波动,似乎对方的笑有一种魔力,让他那些刻意尘封在心底深处的隐秘情愫蠢蠢欲动起来。颜俊突然伸手抓住了徐清的手,对方的手很冰冷,握在他手中,宛如热火中包裹着一块薄冰,他牢牢地攥紧它,似乎想将那块冰融化。
他那双看似总是平静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波动,宛如平静的湖面被石块击起了阵阵涟漪,而泛起涟漪的湖面下是汹涌的暗流,正在不断激荡上涌。他把对方的手攥得太紧,以至于对方因为感觉到了疼痛而挣扎地想要把手抽出来,但他现在却已不打算放手了。
第四章:疑云暗布
“教主……”颜俊不再躲闪对方的视线,他的双眼直直地望进了对方的眼里,他喊出口的声音带着他都觉得惊讶的深情,他再度开口,却已不再称呼对方为教主了,“笑天,笑天,我、我想说……”
然而话到嘴边,他却突然怯了场,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突然抓住了对方的肩膀,一把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他将自己的脸紧紧埋在对方的脖颈里。“我喜欢你……”一句无声的道白从他的心中倾泻而出,带着无尽的柔情,却无法传入对方的耳中。
颜俊的心中生出一股浓烈的悲哀,他知道,他没有将隐藏在心底多年的爱意道出,也许这辈子他都再也无法说出了,这不光是因为他与他的地位相去甚远,他永远只是他的下属,更在于他……
徐清不知道颜俊怎么了,怎么就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抱住了他,但他开口所唤的名字却令他的心头一颤,是的,他唤得是这身体原主人的名字,尽管徐清刻意让自己随遇而安,接受现实,但是永远改变不了他占据别人身体的事实。这身体现在是他的了,但是身体原来的名字、身份、地位都不是他的,就像颜俊对他的温柔关切,嘘寒问暖,这都不是他的。
若是换成别人他或许不会在意,但是颜俊不同,虽然他跟他只短短接触了几天,但是他对自己,对这具身体原来主人的关心与恭敬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更何况先前也是他拼尽内力将这具因为练功岔气,受了重伤的身体从鬼门关边上救了回来,之后才有了自己的复生。而自己,只要还留在天魔教中一日,就不能将实情对他说出,这不能不使他对颜俊产生愧疚之心。
“颜俊你怎么了?”徐清就着颜俊抱住他的姿势,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背,好像在安抚他,这是他以前安慰伤心时的小凡的惯用动作。
而就在此时,门口不知何时已有人驻足,正双手抱胸斜倚在门框上。他的面孔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能从悬挂在走廊上的灯笼发出的微弱的烛光下瞥见那一段绣着银色花纹的杏黄色衣摆。
“你们在干什么?”似乎是察觉到了徐清的视线,那人终于开口了,语调上扬,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可听在徐清耳中,却听出了一丝责问和不怀好意。
那人是谁?徐清皱眉思忖。
他因为失去内力,耳力不如以前,也不知这人是何时来到门口,将门推开的。先前见到这突然出现的人时,他心中已有了一丝疑问,杨笑天既是一教之主,那些教众即使对他们这个教主有心存不满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怎么这人夜深来访,非但不叩门,不报家门,反而还大咧咧地站在门口,驻足旁观。再者,这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也不是向他问好,说的话还意义不明,他甚至还听出了一丝责备。
这人究竟是谁,难道他是……
那人的话一出口,徐清就感觉到抱着他的颜俊身体猛地一僵,下一息,他便松开了他,后退了几步,与徐清拉开了距离。而这个时候,颜俊脸上的激动与哀伤早已一扫而光,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沉稳的颜俊。
他转头看向那个倚在门口的男子,平静喊道:“齐护法。”
原来这个人便是齐修远,只是单看他刚才的言行,徐清总觉得他与杨笑天的关系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齐修远在颜俊道破他的身份之后就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跨进了房里。他的年纪大约二十有五,高高的个儿,身形挺拔,外罩一件袖口及衣摆都绣有银色花纹的杏黄色大氅,相貌俊俏,一双桃花眼,顾盼风流。
此时他已来到了徐颜二人的跟前,双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两人,嘴角微微上抿,似乎带着一丝嘲讽。
徐清的眼神沉了下来,这样子可不像是拜见一教之主的样子,这模样也不像是探望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交心好友的样子。就在这时他看见齐修远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眯起眼睛笑着对他说道:“我这段时间都不来找你,你就生我的气了,是想演这一出让我吃味吗?”
什么?这含义不明的话弄得徐清一头雾水,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对味,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边徐清一头雾水,而那边颜俊平静的脸上则有了变化,只听他拧着眉头说道:“齐护法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来探望教主的。”
却见齐修远听了这话之后,眼底笑意更浓,开口说道:“来探望笑天,难道还需要抱在一起吗?”
颜俊看着他说道:“是我一时失态。”
“一时失态?”齐修远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说道,“你有自知之明就好。”随即又转身背对着颜俊冷冷说道,“夜深了,不要再打扰教主休息了,你下去吧。”
齐修远责备颜俊和他下逐客令的强硬态度令徐清生出一丝不悦,也更增添一丝不解,不解他与杨笑天的关系,不解他们三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恩怨?
而那边颜俊被下了逐客令之后,他看看徐清,又看看齐修远,将徐清的迷茫不解解读成了无动于衷,眼中闪过一抹怅然,随后对着徐清抱拳道:“教主,属下告退。”说毕,竟真得走了。
颜俊一走,房间里就只剩下齐修远与徐清。齐修远个子生得高,比杨笑天足高出了大半个头,如今站在徐清跟前,这桌子上的烛光便被他挡了一半,整个人宛如一团阴影笼罩在了他身上,又因为对方逆着光站立,徐清也瞧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心底里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压力来,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却听得齐修远对他说道:“笑天,你真得生气了吗?不然你见了我怎么这么冷淡,不肯搭理我?”说话的语气倒还温柔,不似刚才那般阴阳怪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