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一神情复杂地看着未败,道:“你可还有疑问?”
“有,当然有,还很多。”未败冷静地道,“第一,我想知道,你到底会不会武功。”
归一站起身,从凉亭旁建筑残骸一个淋不到雨的角落中抽出一柄黑柄金身刻了玄空九星的刀,随意舞了两下:“白狐教过我七玄刀决。至于你认为我不会武功,自然是我刻意伪装的。我从学走路开始便学着伪装,早已深入骨髓成为习惯,你自然看不出。”
“你手中拿的是斩相思?”
“除了斩相思,还会是别的刀吗?”
未败沉默片刻,有些颓然地道:“颜央是你杀的。”
“不错。”归一大方地承认。
未败看着归一,继续道:“原来,三月雪的原主颜央,所爱的人是你。”
“是啊……我亲手杀死了那个深爱着我的人,就为了找上你这个只在血与火中见过匆匆一面的仇人。”
“那么,三月雪在你的手上?”
归一露出一个苦笑:“北斗山庄被我布了一个大阵,阵眼用的便是三月雪。”
未败露出又哭又笑的疯癫表情:“我的命中之人竟然就是你。枉我还想逃脱命运,却不料我的命运早被你破解。过客啊过客,我们本该同路,你却将我引上歧途!”
归一冷冷地地看着痛苦挣扎的未败:“我早说过只愿做你命中的过客,我也说过我要开的是怎样一条路,你却还是要跟着我来。”
未败很快便镇定下来,又问:“那你花了这么大工夫,不至于就为了把我带到这里来吧?”
“当然不止。”归一将裹在覆灯火外的布用内力震碎,交到未败手上。
未败拔剑,这才发现剑身只剩了靠近剑柄的一小截,而鞘中则被灌满铁砂以保持重量不变。
“覆灯火的剑身,现在就在影杀的七分部,作为五行刃阵的阵眼。就在你接下我所发去杀莫决秋的委托时,我布了阵,因为子缘选择了将委托交给你。这个阵能不能破解关乎北辰公子和他徒弟两人的选择,不过就算能破解,破出来起码也是好几天之后了。”
未败看着归一,沉默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不知昨晚你在聚英会有没有看见凤泣的新主?如果你看见了,那就说明我和我一母所生的魏迟钟不信任我,腾龙帮的少帮主陆定涛也不信任我。”归一轻描淡写地说着,“如果是这样,那么不信任我的陆定涛一定也死了,然后被他爹误认为是影杀所为,腾龙帮也将攻上影杀。至于凤泣新主,大概会拿七玄破风刀的主人来开刀。影杀背后的大杀器黑圣人,曾答应过我,看在师徒之份上,这一次不会插手影杀的事,成败都看我自己。如此,不知你影杀还过不过得了这个坎?”
未败无话可说,傻看着归一发呆。
“你慢慢想吧,我走了。顺便一提,我走后,这里的阵便会发动,你出不出得去我就不知道了。”
未败看着归一转身离去的背影,几乎是哭诉道:“你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归一停下脚步,没有回头看未败,“三月雪会回答你。”
片刻,偌大的废宅只剩了未败一个人。
排山倒海的阵意袭来,未败却像块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已不愿再分析什么阵不阵局不局的,只愿回想和那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早在腾龙帮遇见他时,便感觉到了他身上的阵意,之后许多次也有相似的感觉,可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那是阵意。
还以为是对这个相识不过几日的家伙动了情。不,不能说才相识几日,那个人可是足足惦记了他十五年。
可直到明白之前的动情是错觉,才发现如今的自己是真的动了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为一碗咸菜粥承认他俩是朋友开始,或者从他说只愿做他命中的过客开始,还是说从他将裹起来的覆灯火交还时开始?又或者是因为看着他的睡颜、他的笑容、他的眼泪,一点点沦陷了?再或者根本在十五年前的相府,便开始了这段冤孽……
看着眼前没了剑身的覆灯火,以及被拆单的花剑,未败终于明白归一从来没有喜爱过这些兵器,只把它们看作布阵报仇的工具。
尤其一个因为那些兵器的故事而失去了一切的人。如果那些兵器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他便不会是今日这个归一。
呵,可笑他未败今日明白了真相,却仍放不下那该死的痴心。
死在你手里,或许是个好归宿……
如此想着,未败放弃了抵抗,任由那锋锐的阵意入侵,与他合为一体。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第9章:【申】黄金失色
“虽然凌厉拒绝了与你谈命,但我也不确定会不会你与他的一线生机其实在要拒绝才能产生。”百里谦看着有些无精打采的莫决秋,如是说道。
莫决秋抬头看着百里谦,道:“他的我不清楚,但我的凶煞好像已经化解了。”
“哦?我瞧瞧。”说着,百里谦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奇门活盘,开始拨弄起来。
莫决秋将手压在百里谦手上,阻止了他排盘:“你坐了这么久马车过来,肯定很累了,先休息休息吧。”
百里谦摇摇头:“如今的我,是在和归一抢时间。”
“你们这算是阵师与阵师的巅峰对决么?”莫决秋打趣道。
“不。”百里谦皱起眉,很认真地答道,“若说对决,我从插手这事开始便已输了,因为我的行动也在他的算计中。而他的阵局,一开始就是为了被解开而布设的。”
“那你还……”
“意气之争和人的性命哪个重要?!”
莫决秋沉默了。
“就像十五年前的相府,你我放弃报仇是为了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报仇永远是最愚蠢的选择!”百里谦说完,才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
莫决秋收回按着百里谦的手,道:“一切都听你的吧。”
趁着百里谦排盘,莫决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星月发呆。
影杀七分部,同样看着星月发呆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子缘。
“我研究好了,但还缺一些信息。”
子缘转头看向朔星:“什么信息?”
“要布一个相反的阵,首先要知道这个阵是怎样的。而五行刃阵一旦完整地运行起来,便会处于平衡状态,无从推测阵眼形态。”
子缘分析道:“根据我的推测,布阵的人是跟曾胜呆在一起的那人。看曾胜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那人的心思。那么由此推测,曾胜并不知道那人不是普通人。而要让曾胜放下戒心,那人身上自然不会大胆地带着兵刃。那么他可能动用的兵刃,是曾胜的覆灯火。然而覆灯火一直在他背上,又有些说不通。”
“或许他背上的只是剑鞘和剑柄。”朔星一针见血地道。
“这……”子缘有些不敢相信。
“如果是完整的剑,他一定不介意剑在曾胜手上。而剑到了他手上而没有还给曾胜,定是因为他不能让曾胜发现异样。”
“那么,这阵的阵眼,是覆灯火断掉的剑身了?”
“除了这种情况,不太有别的可能。相应的,布一个相似而运转方向相反的阵,也要用断剑作为阵眼。”朔星看向子缘背上的绝月。
子缘明白了朔星的意思,将绝月拔出鞘。
当年便想过,这柄绝月总有一天会断掉折掉。不比天上明月的永恒而无情,绝月剑是一柄短命而深情的剑。
如今,绝月和影杀的故事都该结束了,六百个月圆月缺的时间已经足够长。
子缘看着手中号称天下第一的绝月,露出些许笑意,手中内力运起。
剑断。
朔星看着子缘的微笑,安静地接过断剑,开始布阵。
沉寂的夜里,起了些躁动的风。
风吹过许多地方,许多人。
风与花恋水的水剑擦肩而过,发出清脆的鸣响。
归一看着手中的剑,疲倦至极却毫无睡意。
以人的命运为阵,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天命从来没有绝对,所以他所做的不过是用阵来迫使那些人走上命运的歧路。
因为要复仇,所以他的父母将他生下;因为要复仇,就住在父母的隔壁却不能相认;因为要复仇,白狐将他养大;因为要复仇,他出门要易容走路要伪装。他的存在便是为了复仇,前人的仇。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痛恨复仇。然而,为了让自己的心从复仇之中解放出来,他不得不去复仇,或者说与复仇二字作个了断。
而今,离复仇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无尽痛苦就要结束了。
或许就像黎明前的黑暗一样,此刻的感觉简直糟糕到了极点。
花恋水的水剑还在手中,冰凉冰凉的,怎么也捂不暖。
归一沉思良久,终是退了客栈的房间,用轻功赶路向李花城奔去。
两日后,夜里,李花城城郊山上。
浓浓的秋意带来了一场大雨。
白发老者倚墓坐在泥泞的地上,任由雨滴打在他的白发和白衣之上。
“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老者看着逐渐走近的人,发出雨水也没能润圆的嗓音。
归一摸了摸背上,在刀和剑之间选择了刀。
“你当年为何要插这一手?”归一将刀尖抵在老者眉间。
雨水顺着刀流下,滴在老者脸上。老者面带微笑,道:“所以,我在等你来。”
归一叹了一口气,似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刀动,血溅。
腥红顺着雨水漫了一地。
归一注视老者安详的面容良久。
扒开老者身后坟上的土,土里埋的是一口旧到快要烂掉的棺材。棺材中,是一具化成了白骨的尸体,以及用木匣装着的一套暗器。
归一将手中的斩相思和老者的尸体搁在白骨旁边,盖上棺盖堆上土。
最后,归一在墓碑的“左玄”二字旁边,用水剑刻下“空皓”二字。
做完这些,归一终于软倒在地,躺在血水和雨水中,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竹县郊区,影杀二分部。
凤泣刀与七玄破风刀锋芒相对,凌厉与凌啸目光相接。
“我不想知道前因后果,我只想要你的命。”凌厉神色冰冷。
凌啸看着凌厉手中的凤泣,平静地道:“我将你养大,教你武艺。所以我明白,我养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凌厉沉默。
凌啸继续道:“你做事总不爱思考,这点很却容易被人利用,今后务必小心谨慎些,不要被表象蒙蔽了双眼。你取回了属于你母亲的刀,我很欣慰,却又担心你因此暴露身世,下半生再无宁日。所以你千万要收敛自己的锋芒,以免招来祸害。记着这些,好好过日子。想动手就动手吧,我是个逼死发妻的罪人,不值得任何人怜悯。”言毕,凌啸放下了自己手中的七玄破风刀。
凌厉眼中多了几分朦胧,沙哑的声音越发颤抖:“我此生最恨的,便是你这个让我去做杀手却不教我冷漠反教我仁慈的师父!”
“因为一个杀手必备的素质不是冷漠而是仁慈。冷漠的杀手,要么变成杀人狂魔,要么变成别人的工具;仁慈的杀手,要么走向巅峰,要么走向灭亡。你从巅峰到灭亡,一直这么仁慈。”
“够了!我不想听!!”
刀。
血。
失声痛哭。
刀,刀,刀。
血,血,血。
发红的眼,汹涌的泪,迷茫的声。
自己杀过的人仿佛静立在一旁,嘲笑他奚落他。挥刀便断,却怎么都断不尽。
“小生受恩人所托,带一封家书而已。”魏迟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凌厉猛地抬头,除了血色什么也没有。
“请凌大侠杀了在下。”魏迟钟的声音这次在背后。
凌厉转身,却发现身后只有夜色。
“如果因这事又引出更多江湖事,那凌大侠是否会再开杀戒?”魏迟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反反复复重重叠叠,仿佛情话一般挠着凌厉的心。
凌厉不停地转身环顾四周,却始终找不到人,最后终于意识到这声音在自己心中。
不,不要!
当年魏迟钟谎称知道他身世相关的事,与他相识。
如今魏迟钟真的寻到了他的身世真相,与他死别。
当年魏迟钟问他时,他选择宁可不要真相也不愿再杀人。
如今魏迟钟不会再问他了。
血还温热。
血被忽然下起的大雨浸凉。
雨中,似乎有谁的歌声,如鬼哭狼嚎般难听。
“……天时慝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黑色的影子踏雨而来,沾着满身的雨水走到了屋内。
凌厉看向唱歌的人,愣住了。
此人一身纯黑的衣衫被雨打湿,而在黑衣和黑夜的衬托下,枯白的发和腰上莹白的半月形玉佩格外显眼。
“你拿到了凤泣,可有继承凤吟的意志?”黑衣人开口笑问。
凌厉死死盯着黑衣人腰上的玉佩,吐出三个字:“黑、圣、人!”
“呵呵,你知道我。”
凌厉看着黑圣人,咬牙切齿:“你来这里做什么!”
黑圣人面带微笑地看着凌啸的尸身:“我来收尸。”
“这轮不到你来做!”
黑圣人摇摇头,走上前,拾起被凌啸放下的七玄破风刀,笑道:“你不知道她的墓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没了七玄破风刀会寂寞。”
凌厉一愣,回过神来黑圣人已带了人和刀离去。
带着一夜的秋雨。
雨下到了颜家镇,下到了腾龙帮。
腾龙帮数百帮众于厅中集合,只待陆笙一声号令,便要出发去推平影杀。
这时,陆笙似发现了什么,神色猛地一变,看向厅外。
厅外人顶着一头枯白的发,穿着一身湿透的黑衣,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提着一柄出鞘的刀,踏着晨曦走来。
是了,就是这个身影,与五十年前一般无二的身影。
曾有人顶着一头乌黑的发,穿着一身染红的白衣,背着一个七窍流血的人,提着一柄无锋的剑,踏着晚霞走来。
不会认错,哪怕天荒地老都不会认错!
陆笙握紧了拳,遥望着厅外的人。
那人一言不发,带着雨走进厅内,仿佛没有看见厅中数百帮众一般,径直向着大厅的后门走去。
陆笙皱起眉,上前挡在那人面前。
那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陆笙。
陆笙出掌。
那人还以一掌。
就像五十年前那样,一掌对一掌。
“那时候,你的毒天火烧了整个腾龙帮。而今这么大的雨,你以为你还能故技重施?”
那人不答,收掌继续向前走。
大厅顶着雨燃烧起来,厅中众人在呼喊中向外逃窜,却无人能站着走出厅外十步。
除了那个被雨浇透的黑圣人。
黑圣人走过回廊,踏过石桥,穿出腾龙帮,走上有坟山之称的但渡山。
偏僻处有一座碑上无字的墓。
黑圣人将背上的人和刀放下,席地坐在墓前。
“你不喜欢斩相思,不喜欢凤泣,也不喜欢七玄,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什么刀来陪着你。所以我不拿刀,搬个人来陪着你好不好?虽然这个人自带你不喜欢的刀。”
黑圣人伸手抚着空无一字的墓碑,仿佛那处的名字错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