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四时开+番外——鹡鸰于飞

作者:鹡鸰于飞  录入:02-10

“皇上,回去吧。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哥哥永远是妹妹的哥哥。”

第36章:各怀隐伤

这一年桐叶飘黄的季节,公主的婚事终于定了下来。天子正式下诏,指公主下降蒙番阿依王之子多尔齐为妻,赐号和惠公主,并次多尔齐敬亲王爵。因天子怜恤公主年幼,不忍即刻远嫁分离,遂特旨命于京郊起造公主府,待明年春天公主与驸马大婚后居住;需等公主年满二十再随驸马远赴蒙番。

虽起初太后伤心的厉害,但后来见了多尔齐几次,渐渐觉得这孩子深通汉俗,谈吐不凡,人品也俊逸潇洒,看着是极懂事又有志气的,倒与她想象中五大三粗的蒙番人很是不同,心里也慢慢好受了些。皇帝又下旨让公主留到二十岁,也是想尽了法子顾全家国,太后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但穆安的身体却大不如前了。才而立之年,却已开始时常胸痹、心痛,偶或咳嗽眩晕。太医诊来诊去只不敢妄下结论,然而有一耿直的老太医,是侍奉了三朝天子的,竟语出惊人地直言道:这病候与先帝的心悸之症极为相似,有可能是家族病,又因操劳过甚诱发出来的。穆安是从不肯轻易动怒的人,听了这太医的话竟雷霆震怒,险些当场要了他的脑袋。因此从那以后太医院的人俱皆守口如瓶,没有任何人再敢提“心悸”的话,只按安神补脑的方子为穆安慢慢调治罢了。

这些事因穆安的严令,除太医院外没别人明白就里。容昼他们也没察觉出皇帝有恙,只是感觉到穆安行事风格渐有些先帝的“操切”之意了。容昼婉转进谏过几次,反而不是遭斥,就是受罚,慢慢也就灰了心。他心里也诧异,明明没人比大哥更清楚“欲速则不达”的教训,怎么大哥又在往父皇的老路上走?大哥还那么年轻,怎么也不到老昏聩了的地步呀?

容昼越来越无法理解穆安的想法。穆安派给他的政务愈来愈繁重,要求也越来越严苛,而且不容许容昼有任何与自己相左的政见,且看不得容昼有一点点的空闲余暇。更可怕的是,穆安不仅把兄弟压得气都喘不过来,还开始“虐待”儿子。不到七岁的宜琰现在不单要承受繁重的课业,而且也时不时被带到养心殿听听政,早就没了孩童应有的那一点童真和快乐。

容昼劝过,也争过,但无一不以惨败告终。穆安现在根本不同他讲道理。他不听话,就骂;再不听话,就打,打到服,打到乖乖顺从为止。容昼本来就不喜拘束,如今穆安没有丝毫人情味的逼迫,让他更加厌恶这一切。而且他近来发现一些更可怕的趋势,那就是朝堂上越来越多的人传出“和王揽权甚重”这样的话,他自己,已被推到了权利漩涡的最中央。

大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您要天申做第二个叔王?可叔王没有活到后世。天申若活到了后世,您让后世之君……怎么待天申好?

容昼开始怠政装傻,什么事都不再好好做。如果穆安生气要罚,他也不再老老实实受着,而是一有风吹草动就躲进慈宁宫求太后救命。皇上现在见太后跟老鼠见猫似的,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敢惹太后半点不高兴。所以每每气得要收拾天申时,只要太后发话不许动天申一根汗毛,穆安便是再生气,也只好干瞪眼作罢。

这样一个越逼,一个就越躲;一个越躲,一个就越逼。矛盾终于愈来愈无法遏止。容昼放浪形骸已到了耸人听闻的地步。这些年他一直压抑的性情一下子通通爆发,他听曲、看戏、游猎无度、嗜酒如命,想尽一切办法嬉戏人生。王府的大宅里高悬着两首狂草诗章:“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扬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寐。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终于有一天,容昼穿着好寿衣躺进早打好的棺材里,命王妃各处讣告广邀宾朋,为自己开“生奠”。王公贵族们都颇为震惊,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纷纷赶去府上。但见容昼果然穿的整整齐齐闭目睡于金棺之内,一边眷属都白衣素缟哀哀痛泣,顿时众人都信以为真,慌忙尽皆跟着举哀了。

容昼默默听着外面的哭声,慢慢地,泪水也从眼角一行行滑下去。王妃的哭声最明显。她是真心在哭的。她之前劝了他好久好久,始终无法理解他荒唐的举动,也不知他日后要如何面对皇上与众臣。他没法解释,也不想解释。他想,哪怕将来到了皇上面前,他也不会解释了。

这场闹剧结束之后,傍晚,宫里便来了旨意,急召和亲王入宫见驾。容昼明白,这才真是九死一生了。回头看了眼一室的丧仪白物,心中苦笑,也不知今日是否真用得着呢。

穆安帝在养心殿正殿等着他。皇上毕竟是皇上,在这样暴怒的情形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着。容昼行完礼后没有起身,穆安也没叫起,兄弟二人一跪一坐,对视良久。终于还是穆安打破了这份凝窒。

“容昼,不到半年,你能不能对朕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幅样子?”

容昼半垂下眼睑,“臣原本就不是托梁架栋的松柏,不过是块朽木罢了。皇上不该当作宝贝雕琢十几年。”

穆安揉了揉太阳穴,努力抑住心头突突的剧痛,尽量平稳地发出声音,“朕知道,这段日子对你严了些,你心怀怨恨。朕有朕的苦衷,不得已而为之。你再恨朕,也不当毁你自己。朕很早以前就对你说,皇家子天下养,当以身报天下。容昼,这是你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皇上!皇上常说,皇家子天下养。臣生在深宫,不知天下!臣只知此身是父皇生、皇兄养。如今父皇不在,臣这一身一命便是皇上的。皇上要臣还报天下,臣做不到,只好把这身子还给皇上!哪吒稚子尚知削骨还父,臣知还不起皇上的恩情,就请皇上赐臣一死吧……”

“殿下!奴才求您,别再戳主子的心了!”苏佩珅跪行至容昼面前,泣不成声地打断他的话,示意他抬头看看上面。容昼透过泪光,看到的是穆安惨白得仿佛死人一样的脸。

“原来……”穆安撑着龙案起身,声音抖得叫人心凉,“原来朕都叫你活不下去了,是吗?”容昼哭着使劲叩头,“臣不想伤皇上的心,皇上,求您放过天申吧!任天申自生自灭去,您别再逼天申,也别再为天申操心了,好吗?”

穆安的眼泪霎那涌了出来,惊得容昼连哭泣都忘了。多少年了……印象里这么多年,几乎从来没有见到过穆安的眼泪。他想过穆安会暴怒,会喝斥,会严责;却万万没有想到,这天下至尊、自己的亲哥哥,竟然被自己激得落泪了……

“苏佩珅,你还愣着干什么!去拿条凳、绳子、家法来!这孽障自己找死,朕今天成全了他!反正已经跪过太庙了,难道还怕再跪一次?打死他,哪怕朕在太庙里被雷劈死呢!”

“小殿下,您说您这都是为什么呀?一家子骨肉,有什么话不好说的,非要把陛下气成这样!”苏佩珅一面抹泪一面苦劝,试图叫容昼赶快服个软说说好话。容昼只是流泪,却一言不发,那架势显见得就是铁了心同皇上死扛到底了。

逼不得已,苏佩珅只得搬来了条凳绳索,却留了心眼;因恐穆安盛怒下失手,取来的是藤条。藤条比板子疼一千倍,但无论如何伤不到内脏,无碍性命。

穆安接过两根细藤绞成的藤棍家法,喝命道,“把这畜生全身扒光了,给朕死死绑在凳子上!”

第37章:痛彻心扉

容昼浑身剧颤,膝行至穆安脚边拽住他的衣角哀求道,“皇兄不要!求皇兄给臣最后一点体面吧!”穆安一脚踹开他,怒喝道,“你连身子都不要了,还要脸面作甚!朕是个瞎子,偏把顽石当作宝玉,苦苦雕琢十几年,朕是自作自受!如今朕也不是在教兄弟,不过是打死个没脸的畜牲罢了!朕不心疼,也没什么好生气!”

容昼面如死灰,登时什么都不再乞求了。苏佩珅不肯动手,穆安也不再啰嗦,一把提起容昼的衣襟扯碎他的衣袍。容昼忽然架住了他的,平静地说,“不敢劳动皇上,臣自己来。”说着果真像没了知觉也没了羞耻似的,一件一件把里衣、小衣都褪下来,脱得全身赤条条精光,然后木头一样伏在了条凳上。

穆安满面寒霜,冷冷地吐出一个字:“绑。”苏佩珅流着泪,颤抖着一双老手,将容昼的手脚都捆在了凳子上。

真到了要挨打的时候,容昼却也不似自己想象中那样视死如归——感觉到穆安把藤条高高举起时,他还是克制不住,紧张得浑身寒毛都倒立起来,冷噤噤打了个寒颤。这也难怪,畏痛是一切生命的天性,没有谁可以例外。

藤条电光火石地划破空气,刷一下鞭打在容昼赤裸的臀峰上,登时就掀掉了一层皮。容昼已经有些时日没熬过家法了,如今乍一经这么尖锐要命的痛,立即经受不住,惨厉的呼号声冲口而出:“哎呀——”

穆安厉声道,“真要像个牲口一样嚎叫个不停吗?你赵容昼不是有骨气吗?给朕闭嘴!”

容昼咽了口泪,慌忙一口咬住自己被捆得动弹不得的手臂。穆安的藤条再次落下,准确无误地盖在第一条伤痕上,瞬时便抽破了皮肉,一串细碎的血沫顺着藤条的起落飞了出去。容昼只疼得一口凉气倒顶在肺里,浑身都发起抖来。

大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毒打过他。以往,大哥的家法就如他的为人一样,有条有理,不快不慢,是有分寸的,能让他感觉到是在受教导受训诫。但今天,大哥打得又狠又急,藤条雨点一样落下来,往往他前一口气还没喘匀后面毒蛇般的鞭子又穷追猛打地咬上来,一阵一阵昏天暗地。屁股上像被钝刀割肉一样,叫他实在忍不住想尖声嘶喊;他极力咬着手臂,咬得嘴里全是血腥味,却仍克制不住喉咙里本能的呜咽呻吟。

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像一叶无篷无桨的小破船,在狂风巨浪中破碎飘零。大哥的藤条已不完全抽打在臀部了,间或有几鞭子甩在脊背、大腿、甚至后腰上,没头没脑地痛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容昼忽然前所未有地恐惧起来,他心里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反复呐喊:大哥要打死我,大哥真的要打死我!

他这才发现,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激怒大哥的举动,其实从心底里,并不是真想求死。他仍然像个耍赖任性的孩子,是在仗着大哥的不忍心,想要拿到自己盼望已久的自由。他是在逼大哥就范。

可他如今才明白,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他的人生,大哥给他安排的人生,皇家给他安排的人生,他没有坐地还价的资本。皇上如果真要他死,确实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赵容昼,你凭什么以为,他不忍心?

容昼松开了口中紧咬的手臂,裂声大叫起来:“您真的要打死我吗?”

因为容昼不能回头,他看不到此刻穆安的脸色,是何等青白得骇人。穆安无声地抹去眼角的泪水,声音仍是铁一样寒冷和沉重,“你不是想死吗?朕没什么舍不得。”

又是两鞭落下,正抽在伤最重的臀峰,抽得皮肉都翻卷过来,贯成一条深深的血槽。容昼在凳子上拼命耸动腰部,哑声嚎哭,“啊——疼……疼死了!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穆安咬着牙,又狠狠抽他臀腿交接的嫩肉,“那你想干嘛?想当纨绔子弟?不想做皇家子了?不想侍天下了?”

容昼额上豆汗横流,疼得发疯一样乱扭乱挣,却根本挣不开绳索的束缚,只好尖叫着哭喊求饶,“我……我想!呃啊——求……求你……别打了!我是……是皇家子……当……当以身……侍天下……”

穆安不依不饶继续拷问:“你口中直呼‘你我’。‘你’是谁?‘我’又是谁?”

容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哽哽咽咽地答道,“您……是天申的大哥。大哥……长兄如父,天申……再也不敢不听话。从此以后……天申听大哥的安排……”

穆安终于停住了鞭鞭索命的藤条。这一番毒打下来,容昼从背到臀胫,鲜血淋漓的一片;特别是臀部,皮开肉绽血渍乌黑,没了一块好肉,简直惨不忍睹。穆安解开他手足上缚着的绳索,清晰地看到他手腕上、脚腕上都被勒出的紫痕,甚至还有因他挣扎过度而磨破了皮的地方,渗出点点血迹。他手臂上还有血糊糊一个深深的压印,显是方才忍痛时咬出来的。

容昼此刻软绵绵瘫在刑凳上,额发乱垂,面白如纸,还不时发出一两声抽噎。穆安探手摸了摸他湿得直淌水的额头,颤抖着声腔道,“小弟?小弟?”

容昼不知从哪来这么大一股气力,突然挣起身,双目怨毒地望向穆安,一字一句嘶声道,“你只知道打人,从来就不知挨打有多疼!”

仿佛有一道裂痕,乍然横亘于穆安的面庞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猛地蔓延开,张牙舞爪地吞噬了他面上热切、爱怜、温暖和希望的光泽,让他整张脸孔都呈现出死灰一般的颜色。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且一声急于一声,那粗重的喘气声几如烧窑里泥胎挣扎的气息。他突然跪了下去,双手捂住胸口,眼中流露出常人难以想见的痛苦。一团殷红的血猛地从他唇边激越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濡湿了容昼惊恐的双眼。

“大哥——”容昼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成为穆安意识断线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第38章:那年离别

又梦至那个夜晚了。

依旧是漆黑得不见星光,依旧是雷声轰鸣、电光滚滚,依旧是风雨如晦、寒气彻骨。

龙榻上那个人的面容、目光还是那样的熟悉,威势天成,叫人不敢仰视;只是,伟岸的身躯已是明显清瘦多了,难掩的病态透出一股森冷的灰败气息,让他万分揪心。

这里只有他们父子俩,连惯常侍候在侧的苏佩珅都不在,永晖明白,父皇一定有事要同他说,大事。

他打心底里一直恐惧着这个时刻。

隆正命他起身,坐到榻边上来。记忆里他从未离父亲这样近过,也从未这样近乎大胆地细细端详过父亲的样子——父皇还不到天命之年,怎么竟就这样憔悴了呢?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很深了,两鬓透着星星缕缕的银白,连目光都不如从前那般炯然,反是显得有些迟缓凝滞。他记得,祖父建宁大帝在这个年纪的时候,甚至还能搏杀狮虎呢。

隆正没有责怪儿子的失态,微笑着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背,“永晖,今年已经二十有八了吧?”永晖忍着泪意应了声“是”。“比朕二十八岁时,要强百倍呀。你还记得八岁时师傅教的,诸葛武侯的《诫子书》吗?”“儿臣记得。”“再背一遍给父皇听吧。”

永晖起身跪在榻下,便如幼童诵读文章那样,一字一句清晰地背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银漫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推书 20234-02-10 :重生之相逢未晚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