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四时开+番外——鹡鸰于飞

作者:鹡鸰于飞  录入:02-10

穆安握住他的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这病无药可医,发作突然。真到了那一天,朕怕什么都来不及准备,所以朕必须提前相托。容昼,小弟,你答应朕,辅佐宜琰,守护好赵家的江山。你答应朕!”

容昼在这一刻总算明白,为何这些日子以来大哥对他那样严厉残酷,为何大哥的行政风格会变得那样操切,为何大哥……会吐血昏迷。原来,原来一切都快来不及了。

身上的伤仿佛齐齐爆发,加倍狰狞地剧痛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大哥……大哥……大哥!——

第40章:柳暗花明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来勇气走到这一步的。

己身重伤未愈,君上又正处危难之时,他却费尽心机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只身独自仓皇逃出京都,从此亡命天涯。他清楚地知道,自他迈出离开京城的第一步起,这条孤臣孽子的路,他便走定了。

只是不想自己这么快就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他原本是带了不少银钱细软出来的,可惜毕竟是绮罗丛中长大,到底不解市井险恶,没过多久便被盗得两手空空。如今客栈都无法暂栖,身上的伤更是不断恶化,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痛累交加之下,竟蜷在荒郊野岭的草堆里昏沉睡去。

亦不知睡过了几多日夜春秋,方慢慢被一阵悠扬宛转的箫声唤醒。意识刚刚复苏,他便感觉到周身暖烘烘的,连身上的伤都被处理过了,清清爽爽地包扎着,不再如之前那般挠心挠肺地剧痛。定睛看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雅致的屋里,周遭一切陈设虽未见多华贵,却绝非世俗之人能置办的。

他突然想到生母从前告诉过自己,说自己“抓周”时抓到的是一个不倒翁。当时虽然父亲不喜,说此子所抓乃玩物,恐日后要往纨绔一路去;然而却有一位解命的先生说,小公子一生有福,哪怕命中偶遇顿挫,凡事也皆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此刻,他已料知自己必是为好心人所救,方不至曝尸荒野,不由暗叹自己果然命好。

外面那悠悠的箫声绵延不断,渐渐将他的思绪吸引过去。很奇怪,箫声多呜咽,自来吹箫之人都会吹出几分愁闷怅惘来;但这段箫声音色圆融流畅,气韵浑然天成,丝毫不见凝滞愁苦,反而显见得吹箫人心境旷达,平安喜乐。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箫声。

他掀开被子,拿起床边备好的干净衣袍,略有些笨拙地给自己穿戴好,然后小心翼翼挪出房门。这是一座不小的屋子,出了卧房绕过几段回廊,方通到一间正厅;走出正厅,外面是一个顶宽敞的院子;院中有座凉亭,亭里两人一坐一立,站着的那个正是吹箫之人,而坐着的那个正执笔临案,仿佛在急书着什么。

看到那两人背影的一瞬,他就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

那分明是他这些年来最期盼看到、却明知再不可能看到的人。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他几乎迈不动僵硬的两腿。他怕这是梦,是幻,是海市蜃楼,是神魔鬼怪捉弄他的一个玩笑。他怕哪怕再多走一步,多靠近一点,那些幻象便会通通消失。

但看着,看着,他渐渐地,不再那么害怕。因为在那两人间或的一个对视、一个莞尔中,岁月仿佛凝固住了。这是他自幼看熟的画面。父亲只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十三叔,十三叔也只会对父亲这样微笑。

天地万物都消失了,他身边依然有他。

箫声歇了。十三叔含笑扯住父亲的笔,将桌上那纸揭起来边看边笑道,“果然又没写完,还是慢了两字。”父亲脸上微现孩子气的懊恼,细看却能发现他的眼睛还是在笑,“好罢,服了你,我认罚便是。”

似是从前也玩过的雅趣。十三叔吹箫,父亲听他的曲默书词谱,看能不能在曲终之前默完。他记得,父亲从来没有赢过十三叔。他心口又暖热又胀痛,一直无声地笑着,直到嘴里尝到些咸湿,才惊觉自己泪水已铺了满脸。

酒醒莫被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爹。”他轻轻唤道。

“爹!——”他双膝落地,撕心裂肺地叫着这个字,纵声嚎哭起来。

那二人齐齐回首。岁月善待着他们,面容、发鬓、身形,一如华茂春松,唯一变化的只有眼神和气韵。从前国愁家难压在他们肩头时的那些悲怨、辛酸、愁苦、愤懑、刻毒、暴戾,通通烟消云散了。如今的他们通彻得如雪,沉静得如松,洒逸得如云,温润得如玉。

那正是赵承禛与赵承祥。

承祥几步过来扶起容昼,微嗔道,“才醒怎么就四处乱跑?伤不疼了?”承禛随后也过来了,皱着眉斥道,“你是越来越不成个体统!私逃出京的事待会再算,我只问你,刚才怎么不叫你十三叔?”

容昼擦了擦眼泪,慌忙又跪下叩了三个头,“父皇息怒!非是儿臣敢对叔王无礼,实是……叔王从前也认过天申这个儿子的,儿子方才叫爹,既是叫父皇也是叫叔王嘛!”承禛被他逗得绷不住笑了,轻踹他一脚道,“滚起来吧!胡言乱语油嘴滑舌,多少年不改!”

承祥笑道,“改了称呼吧。世宗皇帝躺在泰陵,怡贤亲王躺在怡王墓里,你只叫家常称呼便是。进屋坐去。”

第41章:望君安康

当听到容昼讲到永晖已罹心悸之症,承禛的脸色终于变得煞白,眼中浮现出深痛的哀怜。承祥深知这个儿子在四哥心中的分量,也清楚四哥对永晖始终无法释怀的歉疚与挂念,不由得轻轻握住承禛的手,送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大哥已经对天申说出了托孤的话,天申实在害怕至极。我了解大哥,倘若他真的放下了这份忧虑,只怕病情更难以控制了。孩儿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冒天下之大不韪逃出京城。大哥无人可以托付,虽然必定恼怒焦急,但人心一旦有一念放不下,求生之欲必会加倍强烈,大哥的病或还可有一线生机。再者,孩儿出京也是想走遍五湖四海,寻访神医异士,说不定能找到医治心病的法子……”

承禛未听完已是大怒,“异想天开,轻重不分,眼高手低!倘若你大哥为你这逆子气得病愈加重又当如何?心悸之症最忌忧思、劳碌、动怒!你这一走,三样都给你哥集全了,还嫌他死得不快?还寻访神医!就你顾头不顾腚的作派,出来才几天就被抢的身无分文,不是我和你十三叔在暗地里看着,你还有小命没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四哥。”承祥轻瞪他一眼,止住了他的唠唠叨叨。

容昼几乎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望向乃父与叔父,“原来爹和十三叔一直……那么草原上那次……也是?”说着心情激荡之下,眼泪都要涌出来。承禛瞪着幼子,嘴上仍是恨恨的,“还有脸提那次!自己胡闹丢了小命不要紧,万一连累甘珠尔掉了一根汗毛,你哥真是打死你都不冤枉!”承祥笑道,“四哥和皇上都偏心,太纵着甘珠尔了!偏我们天申是没人疼的苦孩子,是吧?天申,你的那箫是十三叔拿走的。留给甘珠尔本是玩的,谁想……我怕你和甘珠尔从此看着那箫对皇上生心结,索性拿走了。”

容昼此刻心中再无疑虑。那个伤痕累累的梦境里,抱着他轻轻呼唤“天申”的那个人,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不是幻象,不是假的。

原来,真的有人那样怜惜着他,一直不曾离开。

承祥缓步走到如幼犬般无限依恋望着自己的小侄儿面前,用力握住他的双肩,“天申,你回答十三叔,倘若……倘若你大哥真的病重难治,你还要一直流浪在外,不肯回去接受他的托孤吗?”

容昼拭干眼泪,神色庄重地望向承祥,“假如真是天不开眼,容昼粉身碎骨也会完成大哥的遗愿,不辜负先祖的荣光。”承祥与承禛对视一眼,均露出欣慰的神情。

然而容昼神色又转凄凉,“但这是到万不得已之时。权臣幼主,终究后患无穷,于国于家都是不幸。唯有大哥平安康泰,待皇子长大成人,国有长君,才是万民之福。”说到这容昼望向承禛急切道,“爹,当初您老人家似乎也有心悸之症,孩儿虽不敢问爹与十三叔病愈重逢之事,但猜想爹应当有治心病的法子。爹一定能救大哥的,对不对?”

且不论承禛容昼父子如何计议救治今上永晖之事,却说如今皇宫之内已出变故。自穆安得知亲弟和王出走后,大怒之下病情转急。太后等严切逼问太医院,一众太医再瞒不下实情,这才说出皇上所患乃是心悸之症。太后惊痛交加,慌忙命太医们不许再有顾忌,放开手脚想尽一切办法诊治龙体。

穆安时昏时醒,如今全凭意志强撑着,但有清醒的时刻便抓紧时间安排一切。暗卫十之八九尽被遣出,务必把容昼寻回;另一方面,他让年方六七岁的皇子宜琰正式上殿听政,随丞相学习处理政务。他始终不信容昼会真的罔顾家国抛却一切。他盼着他回来。

容敦一直陪伴在皇帝身边。他七窍玲珑心,已猜到了容昼离去的原因;因此每当穆安帝流露出希望他能勉为其难去辅弼幼主的意思时,他总是婉辞不受。尽管这样会让皇上失望难过,但皇上心中正因有所挂念,才有毅力与病魔抗争。在这一点上,他相信天申是对的。

天申了解皇上。皇上永远放不下这社稷。

待又一次穆安逼得急了,容敦索性跪地哭陈道,“皇兄,臣弟不会应承的,二哥也不会回来的!除非,除非皇上保重龙体,亲自看顾皇子成材成人。这天下的病痛烦难,皆是七分靠人力三分看天意。皇上不去尽全这人力,如何知道天意许是不许?退一万步说,即使心悸无药可医,先帝好歹也过了不惑之年,将近天命方才驾崩。皇兄如今才过而立之年,何以见得就不能调理好身子了?皇兄,恕臣弟放肆直言,焉知不是近些年国事繁重、家事忧乱,令皇兄隐隐心灰,以致竟萌撒手而去之念了?皇兄万事隐忍,压抑太过,从无一人可以解忧,皇兄这是太苦着自己了啊……”

穆安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都被这个孩子从嘴里掏了出来。从没人把他内心的隐念看得如此透彻,也从没人敢。他记得从前父皇曾戏言,十三叔生来有窥测人心的本事;甘珠尔深肖乃父,且敏感谨慎几乎还甚叔王三分。但这么多年来,甘珠尔向来话只说三分,意只吐其半,绝不会直率锐利至此。如今,恐怕也是自己的病把这孩子吓着了,急到无法可想才会这样的。

穆安五味陈杂地看着容敦,向他伸出手道,“甘珠尔,起来。哥不逼你了,哥听你的话,尽力治病。”

第42章:是罪是功

当侍从禀报和亲王在养心门外跪候皇上召见时,穆安帝正在皇后章氏的陪同下于御花园散步。由于听从容敦的劝谏,配合太医用医用药,辅之多走动锻炼,穆安的病情目前控制得尚算稳定,除了仍不能过度劳神理事外,做其他事倒还没有太大的影响。

听了从人的禀报,穆安哈哈一笑,“你这奴才好不晓事!帝后同游,也是随便什么不相干的人都能打搅的么?下去。”身后跟着的苏佩珅早就知道容昼回来时绝没好果子吃,此刻见皇上不欲见和王,知道皇上实则心里怒气正盛,唯恐这侍从触他霉头又呕他犯病,连忙对侍从使眼色,示意他半句不要再多说赶紧退下。

章氏也明白这次容昼犯下的事非同一般,说轻了是往皇上心上捅刀,说重了几乎罪同反叛;皇上要是肯轻宥,那也不是皇上了。虽然皇上已经对外封锁了和王出逃的消息,但是这么大的事,总有风言风语传出去;皇上纵然有心包庇他,也得堵得住悠悠之口才是。更何况容昼这回把皇上气成这样,皇后心里对这小叔子也不是没有怨怼的。因此这会虽在皇上身边,也不像往日那般为他们兄弟拉劝了。

傍晚时分,穆安回到养心殿看折子,仍然只字不提容昼的事。苏佩珅心里也有几分急了——以往这俩闹得再怎么凶,要打要罚总有个话;如今这不搭不理该怎么了局呢?因此穆安看折子看了不到半个时辰,苏佩珅乍着胆子倒劝了两三回:“陛下龙体欠安,别劳神忒过了。”“陛下该善加保养,早些休息。”“陛下不如做些别的什么……”

话一出口苏佩珅就咂摸着有点不对味儿了。果然,穆安闻言抬起头笑道,“苏佩珅,你这到底是伺候还是添乱啊?这个时辰你叫朕做什么别的?翻牌子?”因着穆安的心悸忌讳情绪激动,所以太医有嘱咐在病况未稳的情况下尽量少近后宫。苏佩珅虽知穆安是玩笑话,但还是慌忙跪下请罪道,“奴才该死,奴才不敢。奴才是忧心陛下的圣体。”

穆安摇摇头,合上折子叹道,“算了算了,被你这苍蝇似的扰得也没心思看了。伺候朕就寝吧。”“这……”苏佩珅心里一凉,想着容昼都几乎在养心门外跪了半天了,皇上还不发句话,是叫他跪死吗?此刻也再顾不得别的,苏佩珅硬着头皮开口道,“皇上若还恼和亲王,叫进来,甭管国法家法,发落了就是;皇上若还不想见殿下,便叫殿下先回去吧。这样一直跪着,夜里又霜寒露重,万一有个好歹……”

穆安并未动怒,连眼神都没变一下,心平气和地转了转扳指道,“朕是真的累了,没有那么多火气要教训人,也没有那么多心思想和他斗。他一言不发地走,如今朕对他也没什么可说。朕叫他跪了吗?朕罚他了吗?自取其辱,何必怨人。”

言毕真的什么都不再多说,只命苏佩珅替他更衣。苏佩珅知道凡事再一再而不可再三,今日已经逆过几次龙鳞,再多嘴就是找不自在了,遂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服侍皇上就了寝。

夜半子时,容昼正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突然感到脖子一凉,猛地就惊醒了,一个激灵迅速爬起来,却见一柄寒光流霜的宝剑正指着自己的咽喉——穆安手持天子剑,正冷冷地看着他。容昼脖子被剑架住,头不能低下,行不得全礼,只得跪直了身子口称,“罪臣容昼叩见皇上,愿皇上龙体安康。”

穆安是只身一人来的,此刻寂静的宫墙下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穆安放低声音缓缓道,“你还知道回来?”容昼头虽抬着,眼睑却是低垂,并不敢直视皇上,“臣不回来,皇上的龙体不是好好儿的吗?”

这么放肆的话全天下也只有此人敢说,却也只有此人说了,穆安连气都生不出来。然而穆安仍然做出怒极的样子,狠狠把剑往前送了送,与容昼的脖颈贴得更紧,几乎要卡进肉里去,“赵容昼,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容昼终于抬起了眼睛,一双黑亮的眼睛被剑光映衬得熠熠生彩:“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

容昼定定地看着穆安,轻轻道出最后一句话,“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穆安陡然发现弟弟已经不再是那个爱撒娇、爱耍赖、闯了祸只会在自己的棍棒下哀哀痛哭的小东西了。他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没有觉察到的地方,突然就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主张,做事也不再全凭意气鲁莽妄为,看似荒唐的举动背后,实则早已有了一颗勇敢坚强的心。

推书 20234-02-10 :重生之相逢未晚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