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蒋敬璋的手机突然拼命震动起来,把大理石茶几桌面敲得啪啪响。祁思源捡起手机,号码提示为“淮@燕姐”(淮扬厅经理程喜燕)。坐在客卧床上,把萨摩西皮轰回自己窝,祁思源推了推裹着文化衫睡得方向颠倒的徒弟。
蒋敬璋坐起身盘好腿,把手机放在腿上按了免提:“燕姐,嘛事儿?”——“蒋sir,你下午不回酒店上班的话就不要回来。有个家伙一直在淮扬厅坐着不走,非要朝我们要你电话。我们编瞎话说,餐厅电话没有外线,让总秘通知你之后再和他联系,才把他哄走了。”电话里依稀有背景音乐声,程喜燕是在酒店里用自己手机打的电话。
祁思源要过电话举在面前开口问道:“这个人说了姓名吗?”——电话那边估计是被老总的声音吓了一跳,有些惊慌的答道:“啊,祁总好。哦,那个人说他姓董,还说什么人命关天,必须要见蒋sir。”
“好,小程,你做得很好。事情到此你就不用牵涉进来。我会处理的。好,再见。”按断电话将手机放回蒋敬璋腿上,徒弟对上他探问的目光时,白眼一翻:我不知道他追我做什么。
祁思源起身除去拿了自己的手机,拨了保卫部经理邵明远的电话:“邵明远,昨晚宴会厅被几个人揪住的那个谢顶的人,你有印象吗?对,从宴会厅监控录像里调出他的图像,交给酒店保安。董事会马上要结束了,董事们离店之前,既要杜绝本单位人工作失误,也要提防外界的人闹事。好,有情况随时联系。”
“人渣加无耻必然无敌于天下。”蒋敬璋念叨着穿好裤子,赤着脚溜达出来找腰带。深灰色长裤半松不紧的挂在腰胯处,和栗色的木地板上下相辅,衬得那双脚白得晃眼。祁思源暗骂一声‘真他妈要命’,不自在的清清喉咙。
低头洗水果盘,脑子里把事情翻了几过儿。董事会成员离店之前不能再有任何疏漏。昨晚宴会厅的热闹最后得以软着陆,算是歪打正着,却不能掉以轻心。祁思源最后决定当晚回酒店去。“董事局成员周一就走,你和为师回去再看一天场子。周一一定给你放假”
听了师傅的安排,徒弟挑了挑眉毛,捡起拿起手机给母亲拨了电话。看他隔着电话和母亲耍赖的模样,祁思源终于忍不住抬手捏住他的后颈;假装控制他对母亲说话的态度。
蒋敬璋挂了电话朝师父抱怨,姥姥得知母亲日后工作稳定下来,就下达任务,及早给他物色品貌性情好的女孩子。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老太太放开了对外孙媳妇的选择标准。
祁思源听着抱怨,面上虽然在笑,心里说不清的五味杂陈。回想起当初亲自去学校选拔实习生,再后来领着一群半大孩子,在空旷的餐厅里练习餐桌、宴会桌等各类场面装备铺设;搬运识别记录各类食材、菜品及餐具;各类个级别客房套房撤换、补充、检查;各种客人投诉刁难应对演练……太多了。一百多人分在了一线几大部门,筛筛检检沙里澄金,到今天真是硕果仅存。
四年多的朝夕共处,师徒俩在一块的时间,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多。与其说是带徒弟,祁思源更觉得像是养儿子。孩子都是自己的好,正所谓期之愈高责之愈甚。出了差错,他这个家长比谁都急;摆平了外面回过头检视原因,他更会怒不可遏。祁思源从不去想,有多少可能成为徒弟的学员是被骂走的。最让他欣慰的是,小徒弟虽然淘气但很明事理;‘技艺在心无以可夺’这句话,一点就透无需赘言。
蒋敬璋每每因出错挨尅,顶着师父的雷霆暴雨,眼圈红红紧抿双唇的小模样儿,使得师父一颗心不知不觉间由硬变软。直到有一天,小徒弟拿着镀银汤勺在餐厅里练无双剑,被师父风云雷动轰得几乎化为齑粉;张嘴说话嘴都瓢了:“西乎我错了……”祁思源一听,当时就笑喷了场;遂即再无二话,画圈标记将之划在祁氏门中。
好像就是从那以后,从蓝马甲到蓝西服上装、一身黑西服,直到今天夜幕苍蓝经理套装,他一步一个脚印儿扎实干净的走过来。祁思源每经室内电梯下到前厅,迎面对上一双闪动着笑意的眼睛,心间就如响晴薄日般分外明媚。
握着方向盘等红灯时,转脸审视着正低头翻看短信的徒弟,祁思源暗自感慨:不经意间,手边这个偶尔还会调皮捣蛋的徒弟,该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你家老太太急着见重孙了?”信号灯转成绿色,祁思源点了下油门启动车子。
蒋敬璋略转头对向他回答:“我感觉这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怕耽误了我妈妈。当初妈妈和姓董的交往,如果没有董家老太太搀和,现在说不准就是一家,我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沟窑洞里忍着呢。可那件事给姥姥的刺激太大了。她让我妈保证,必须等我成年以后再考虑再婚问题。因为她绝对不能允许,我会因为继父人品歹毒受再受委屈。老家那边女孩子早婚早育极其正常,我妈妈又是小生日。”
“难怪看着娘儿俩站一起,就像是姐弟呢。”——蒋敬璋没有接祁思源的感慨,移开目光看向路边街心花园中,那里已经汇集了各样退休人群交谊舞运动操。“我妈也熬了近二十年,就算是人活七十古来稀,她还有三十年的时光。我的确不该再拖累她们了。”
“别瞎捉摸!你怎么就能断言,你姥姥和妈妈看到你现在的成长,没有一丝一毫的骄傲呢?俗话说,老婆都是别人家的好,孩子绝对是自己的好。”祁思源忽然呵呵呵笑出声。“我是绝对认同这句话的。”徒弟也是自己的好,小徒弟越来越对师父的心气儿了。咂摸出这个滋味儿,祁思源甚至想当然的回手,往蒋敬璋脑后摸了一把。
周末堵车并未影响师徒的兴致。山南海北的聊着到了酒店,已经七点多了。徒弟指着酒店旁边新开的烤鸡店,声称要孝敬师父吃鸡,祁思源听差了意思,脸都要绿了。咬着后槽牙问:“你小子属狐狸的,对鸡这么情有独钟。”一边无视徒弟眼泪啪嚓,看着烤鸡店在视线中渐渐远去,一边拨转方向盘拐进酒店地下停车场。
揪着狐狸徒弟上电梯,祁思源抖抖腿,抬手看了表:“这个时间员工餐厅已经下班了。真馋鸡肉的话,咱俩去西餐吃椒盐鸡排。只要你不故意在嘴里耍鸡骨头,我就签字免服务费。”——“咱家的小药铺里简直就不配卖人参了。我的吃相有那么难看吗?”
蒋敬璋边看书边啃鸡翅的小样儿很有意思:两寸许的鸡翅根,拿在手上先啃半边;剩下的直接含在嘴里嚼嚼啃啃,最后舌头一顶顺出一根干干净净的鸡骨头。还嘟着嘴噙着那根骨头,左边右边的划拉着。祁思源看到这个景象,差点从大班台后跳起来;他以‘一心不可二用’为题,冷着脸子申斥狐狸徒弟先吃完东西再看书。其实是怕徒弟看到,为师的因为心间意马心猿的绮思,已经是气冲关元了。
师徒俩进到前厅时可以压低了说笑声音,但笑容毕竟都在脸上;使得前厅所有知道黑桃K名号的人,纷纷倒吸气、掐大腿,暗自赞叹餐饮部小经理真是有两把刷子,竟能在祁总脸上描出笑纹。
蒋敬璋为师父倒了红茶,又加了两片柠檬。转身让waiter蓄水时,嘱咐雕孔雀的秦厨师,要两份脱骨鸡排、火腿焗千层面、两份奶油蘑菇汤,尤其说明粟米牛柳粒炒饭里不放鸡蛋。
祁思源奇怪他何必嘱咐的那么细,蒋敬璋用茶匙搅着茶笑答:“宴会前任经理在任时来西厨吃东西,点名让秦师傅给他做炒饭。还特别要求说:要蛋炒饭,不是饭炒蛋。你得让我看得见蛋。十分钟之后秦师傅把一盘炒饭敦在桌上:你的蛋炒饭。为了让你看得见蛋,我把西厨厨师长那一对儿蛋也炒在里面了。我是不想西餐后厨的人日后一见咱俩就莫名其妙的闹蛋疼。”黑桃K笑得肚肠子疼,拍着桌子宣布这顿饭依旧由师父签单。
总经理大人心情大好之下,整个西餐厅都显得比别处灯光明亮。狐狸徒弟顺便霸占了两份鸡排和一盅蘑菇汤。师父签单时说他纯粹是笑饱的,他要趁着思维敏捷回办公室整理会议稿,晚间巡检的事情由徒弟独自完成;临走时还关照徒弟,把饭和面拿回办公室留做宵夜。
祁思源先起身离去后,躲在后厨门口的程喜燕跑到近前,随便寻借口拉着蒋敬璋走进餐饮部办公室。“你今晚不用当班的,何必跑来前厅。姓董的晚上又来找你了,还好刚才你的座位从大厅看不见。这么恶心的人,你还是当心些的好。”——“谢谢了,燕姐。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不过事当临头躲是躲不过去,只能是迎头闯过去。”
蒋敬璋让西餐waiter把食盒送去总经理办公室,就换了工服去巡检中西餐宴会厅。宴会厅的夏童正在与何阳等人查看会议摆桌,看到老上司过来巡场,纷纷手不停闲的招呼。
夏童取笑何阳长个无底洞的肚子,吃多少饭都贴不到身上。何阳则反驳说,餐厅工作消耗快。再说现成就有人证,蒋sir自从酒店开业后一直留在餐饮部,快五年了,就一直瘦瘦溜溜的。
夏童闻言把手一扇:“瞎掰吧你。你瞧前厅客房保洁部的那个白爽,进店不到一年,汉纸换了两任,现在就像气儿吹的一样,前挺后撅的。连员工餐厅经理都夸口说,雷金纳德酒店连员工餐都养人。”
蒋敬璋适时开言止住闲聊,叮嘱夏童:为避免有人钻进空房再惹事端,务必查完一处落一处锁,每个责任人都要在logbook责任分项上签字。
何阳在他背后叫住他,跑上前提醒:午餐开餐时段,迪厅的waiter上来找过他,却又支支吾吾的不说是什么事。“蒋sir,我有句话出我口入你耳。迪厅这个朱安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只要价码够多,卖他妈的钱都敢要。我猜这回一定是有金主使钱,再让他打探什么消息。甭管怎么样,您是我们老大,咱们自家人都得相互关照着是吧。”
蒋敬璋会同工程部经理庞自强,巡检过前厅所有部门,在巡检报告上签了字。庞自强值后半夜,拿了值班室房卡先走了。蒋敬璋坐在大堂吧高脚椅上,和李东强刚聊两句话,就见李东强朝大门努嘴。
那位号称门挤的少爷陈佳耀,一身水灵的T恤休闲装,踩着弹簧似的进了门。
听到陈佳耀顺嘴就叫小舅,蒋敬璋真想把这纨绔公子一巴掌贴墙上。“陈少,看来我有必要对你解说一下了。章文娣和你们父子两个怎么论关系,都与我无关。她只是碰巧在蒋家出生过,仅此而已。我和她轮不着半点关系。所以你别一口一个小舅的叫,我不想因为垃圾白白折寿。”
陈家耀显然不在意蒋敬璋的冷色,先是示意李东强走开,转而拉开手上的鳄鱼皮手包,捏出一张纸夹着递到蒋敬璋眼前:“那好,从此以后我改口叫你名字。”
蒋敬璋打开那张纸,是一份孕检化验单,上面标注了一串串数字字母指标,以及医生手写的结论,显示的意思是胎儿情况不太好。蒋敬璋看完之后交还给陈佳耀,看着他弹开金闪闪的打火机,点火烧为灰烬。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这还想不明白。老爷子看到的是另一份报告,数据显示章文娣肚子里的,根本不是他的种。我替老爷子扔了一万块钱给她,只要她打了肚子里的野种,就再给一笔遣散费。下午已经结清了。”
蒋敬璋直觉的浑身发冷,难道刚看到的化验单才是真实数据:“等等,你偷换了化验报告,也就是说章文娣孩子其实……那可是你的亲弟弟或者妹妹呢……”简直不敢想象眼前这个面容精致的青年人,竟然狠戾到如此程度,把同父异母的手足扼杀之后,谈论起来竟还能言笑晏晏眼睛都不眨。
陈佳耀哼的冷笑一声喝了口酒:“蒋敬璋,你刚才和我说的话,不会转眼就忘了吧。”见蒋敬璋被问得哑口无言,陈佳耀嫣然一笑简直是妖冶凌厉。“怎么样,这回你不用在担心辈分错乱了,跟我交往吧。”
“我操……你真是人中极品。东强给我杯冰水。”蒋敬璋听清门挤少爷的话之后,差点背过气。借着喝水充氧令大脑回路之后,他扶着吧台对向陈佳耀郑重道:“陈少既然把话挑明了,那我就说开了吧。首先我是直的;其次就算我能甘心为谁掰弯了自己,也不会选择你,因为冰炭不同炉。第三我这个人有点小洁癖,你身上血腥气、烟火味儿都太浓。”
陈佳耀歪头盯着蒋敬璋研究了好一会儿,摸过手包蹭下高脚凳:“蒋敬璋,如果你大方点儿答应了,或许我很快就没兴趣了。但我必须承认,你比章文娣高明得多。”言罢他摇摇摆摆的钻进了迪厅。
西餐waiter收了餐具回来,向蒋敬璋汇报预备落班。蒋敬璋勉强镇定的点点头,接了交上来的logbook。看着waiter把餐厅钥匙串封进信封交到前台保卫部值班处。
李东强又倒了杯冰水放在蒋敬璋手边,片刻又从吧台抽屉里拿出烟和火机推给他。“困劲儿上来了吧,抽一根儿提提神。”——“谢了,我不抽烟的。”
“嗨哟,你怎么先迷瞪了。你假装点颗烟,让我逮机会抽一口。不然我都睁不开眼了。”李东强笑眯眯的看着蒋敬璋点起烟,迅速的捏过去蹲在吧台里吸过两口,起身时还含着口白开水,把烟交到蒋的手中。“你听到风声了吗,董事会完成该组之后,从今年年底起,酒店开始施行总经理聘用制合同。自黑桃K往下逐级聘用,个人合同期长短由上一级经理决定。也就是说,今后真要靠老弟你给哥哥一口饭吃了。”
蒋敬璋扇了扇围绕过来的烟雾,两臂交叉支在吧台上:“这话说得太早了。我也是到今年底合同到期,续不续合同还得看老总的意思呢。我可以把话先跟你说,只要到那时我有这个权利,可以是你来辞我,我不会辞你。这您放心了吧。”
李东强捶着吧台兴奋起来:“老弟真痛快!改天哥请你喝酒。实话说我和虎子都愿意干下去,咱们酒店的薪金水平不低,工作氛围比别处好。”——蒋敬璋会意点点头。呲着白牙笑道:“我懂的,看好你家虎子那边的班次,就来和我招呼一声儿。”
雷金纳德酒店对于同性交往,给予默认并相对积极的态度。酒店内部员工确立并公开关系的同志伴侣,在福利待遇上会有比照相应条例的补贴;从而为相当一批同志员工创造了相应宽松的工作环境。这一点在当前职场环境中是很少见的,也因此成为这家酒店吸纳人力资源的强劲动力之一。
李东强家那位在客房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李东强常因为调班的事,给前任餐饮部经理送烟。如今熟人升职为顶头上司,对于他而言简直是前途大好。更何况对于他们而言,离开雷金纳德总归是弊大于利的。
和庞自强交接完毕之后,手机上出现师父的短信:夜宵在微波炉。
祁思源把讲话稿存盘之后,抬头去看沙发上吃夜宵的徒弟。蒋敬璋裹着浴袍盘腿坐在沙发上,用画报垫着千层面盘子,一口两口吃得真叫秀气。绝对符合师父的要求:在沙发上坐着别出声儿,就当陪着师父改稿子。
“徒儿,吃不了就剩下吧。等你数完这盘子面,鸡都叫了。想什么心事呢,跟为师说说。”祁思源拿了盘子放到门口小吧台上,指着盥洗室让徒弟去漱口。——“今晚又撞见那位陈少。亲口告诉我,他暗中调换孕检报告,然后利用他爹施加压力,逼着章文娣做了引产。估计过不多久,章文娣就会接到一张离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