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思源在开着的窗前喷了口烟:“于你而言,这是隔岸观火的事儿。”——蒋敬璋停下了刷牙动作,您听了我下面的话就不这么说了。“陈佳耀提出要和我交往,被我拒绝了。看样子他不死心。我刚才在想,要不然我就配合我妈一回,去相亲谈个女朋友。”
祁思源狠狠吸了两口烟,将烟蒂死死按在烟缸里。拿起半杯凉透的茶到进口中,以冲淡那股苦辣。“别臭贫了,漱了口赶快睡觉。枕头上有个大背心儿,你套上。明天我出去早,客房部的人来了看见你露着肉睡得乱七八糟,还不得笑死。”
为了不再让爱徒打地铺,祁思源关照客房部在室内另加了一套单人床具。师父裹着浴袍回来时,小徒弟已骑着枕头会周公去了。到底是孩子,心里不存事儿。再烦心的事儿找人念叨完就过去了。
随着一串黑色轿车关门远去,雷金纳德酒店董事局会议宣告落幕。也正是从此刻起,酒店体系从总经理以下,开始了领导班子转型动作。
进入九月份,公告栏照片墙重新修正了所有部门经理照片。素有黑桃老K之称的总经理祁思源的照片,换成一张四十五度角,略弯着一丝笑意的彩照。在其下不远处,蒋敬璋的正装照片赫然在内。代理两字写的很小,像两朵花,更衬得那张脸上一团微笑春光明媚。
照片一上榜,不仅惹来各部门的许多小女娃举着手机拍照,连诸多管理层级人事,见了老总的新照片,都连声说:真新鲜哈。
没人知道拍那张照片时,小徒弟就坐在祁思源对面,刚挨完一顿数落;看着师父横眉立目的对着镜头和镜头后面的他,一开口嘴又瓢了,顺嘴溜出一句:“西乎您别这么瞪我……”随即听到师父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着就是按动快门的声音。
振德公司的发布会完成之后,位于酒店西北角上,围挡了数月之久的一块撂荒地开始活转起来。那里将建成一处高档商务健身娱乐中心。宋振中凭此项目参股,换掉了某位坐吃干股的董事,进入到酒店董事成员中。
董盈生咬牙吐血的在餐厅喝过N多壶茶,终于等到了蒋敬璋下班。他换了休闲外套快步朝大堂吧走去,那里有个相貌精干利索的男子,也朝他走过来。是曾经和他搭戏的老生余继堂。
两人今晚约好去赶场玩票,见了面勾着肩就要闪,董盈生一路叫魂似的追了上去。
蒋敬璋眉头一皱,转过脸道:“我高攀叫声伯父,别这么高声呼喝的。我一没欠你家的钱,二没揭你家的瓦。你再三再四的跑到我工作场所盯着我,是什么意思?!”
董盈生用手绢抹了把汗,急赤白脸的辩解道:“我也是耳顺之年的人了,如今放下身段来找你,你总该有些许诚意回应吧。”——“你打住!就算是这世上女人死绝了,我也不会将就你这样的老男人。”蒋敬璋咧着嘴抖抖手,仿佛甩掉什么又脏又黏的东西似的。拽起一旁掩口大笑的余继堂,一阵风的跑出大门。
等出租车调头的功夫,董盈生又追了上来,分明就是不要脸了:“蒋敬璋,我等了你妈妈十几年,你自始至终从中搅闹挑拨,如今剧院领导改组,你又逼迫她把我甩了,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下作的人。”——蒋敬璋脱口骂了个脏字,一跺脚转回身:“姓董的,别给脸不要脸。说到底我真该庆幸你家老妈活着时,闹出那场拐卖未遂,让我们母子及时认清了你们一家禽兽本质。要不然今天,我坟头上的青蒿都能被冤厉之气催的比人高。董盈生你听清楚,就算我妈现在辞职回家,孝养天年养老送终的事情,还有我这个亲儿子担着,泼洗脚水也流不到衣冠禽兽的身上。”
“师弟说的好!”余继堂赞了一声率先坐进出租车,然后伸手扯了蒋敬璋的袖子。“走吧,别和他废话,咱俩还赶时间呢。”蒋敬璋随即应声低头钻进车厢,司机踩了油门车子转眼拐上大路。
余继堂从包里拿出自备的养喉茶,递给蒋敬璋:“别嫌弃,就着师兄的茶喝一口败败火。不然的话一会儿张嘴嗓子就劈了。这种狗屎一般的人,往后还是绕着走。踩一脚,自己膈应不说,旁人到你跟前儿也会捂鼻子。划不来的,你说是吧。”——“师兄教训的是。以后再不会了。”蒋敬璋倒出一壶盖的茶仰头喝了。前面开车的司机也随着附和赞许师兄的话在理。
董盈生还不罢休,跳着脚的跑回酒店前厅,找到前厅部经理,要求见总经理投诉该单位员工蒋敬璋。
祁思源站在洗手间小便池前,一面哗啦啦放水一面给京剧院书记拨了电话,让他赶快拿着纸来,把这老不要脸的货捏走;否则就让保安直接拿板儿车拉去交给片警。
挂了电话刚攒起来的兴致全没了,祁思源随手扔出张牌,坐在下家儿位置的女友,一把抢在手里,笑得把脸上粉底都挤出白道儿:“俗话说得好,屎兴尿背。我就等祁哥这张牌呢,和了!门清一条龙。”说着乍起两手,十指大动,再加股风儿都能飞起来。
祁思源把牌一推,捏了几个筹码扔给女友。起身提起椅背上的外套,装了手机和烟。朝对家儿位置上的朋友说:“老顾、小俊,咱今天到这儿吧,单位有事要我回去看一眼。那谁,你自己打车回去吧。下次你别画得象戴着脸谱似的出来,脸上白粉刮下来够发一屉馒头的。操!”
对家位置上的老顾朝他挥挥手,一叠声的催他快走。他下家上的小俊已笑得滚下椅子。老顾朝女士耸肩一笑,表示他已经尽力帮忙,拉起小俊出门去吃冰激凌了。
应名的女友被晾在牌桌上,半天捉摸不出原因:刚才还有说有笑的,说是摸完一圈牌去喝酒,一个电话就翻脸不认帐了。
小俊递过来一匙冰激凌,老顾凑过去一口吃了,示意他回头瞧。应名女友踩着高跟鞋一路咔咔作响的,出了娱乐城伸手叫了出租走了。小俊假装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我滴个亲娘,仿佛在她后面看到高跟鞋踩出了一溜坑啊。别说祁哥倒胃口,我都快消化不良了。”
“这么多年就没见有人,能摸准祁思源的口味。我说你多此一举,你还不信。”老顾吹出一股烟,快速捏着小俊的手抢了一口冰激凌。——“我还不是听你说看着你这好哥们儿着急,才多这个事儿。那想到他这么摘食儿,宁可素着也不将就。”
“操,你以为找个小鸡儿呢。这是能将就事儿吗。”老顾又好气又好笑的斜了小俊一眼。“改天见面把事儿解释开就别再乱说话了。”
次日一大早,蒋敬璋被短信一路轰炸到了酒店。刚迈进后厨通道,就被淮阳厨师领班高雪松拦腰抱住,一路说着一路往餐饮部办公室跑:“活祖宗你可来了。再耽误一会儿,淮扬厅前厅后厨一帮人都得跑到人事部去打立正了。”
蒋敬璋被高雪松的肩膀硌得直闹恶心,揉着肚子半晌才喘过气。见这位暴脾气厨师连同淮阳厨师长,都是一幅如丧考妣的表情,也不好说别的,便招呼他们落座先说事。
淮扬厅早上有团队餐,带班的领班昨晚住宿,宿舍管理员大妈叫早之后,那个领班应声之后一翻身就睡过了点。早班服务员开门之后压根没做团队摆餐;反倒是后厨早班厨师催着,去前台调出派餐单子然后手忙脚乱上菜备餐。偏赶上老总早起下来巡场,撞了个正着。团队客人投诉食品上台慢,主食配菜不够数;零点客人投诉食材粗糙,卤猪脚上竟然有毛茬没清干净。
祁思源当场签了所有早餐客人的免费餐单,随后查问当班领班,指派服务员往宿舍打电话,将那个领班叫到了餐厅。再后来亲自接听电话,把程喜燕和淮阳厨师长都从家里揪了过来。临出门时扔下一句话:今天淮阳餐厅闭门整顿。前后间所有人员包括公休人员一律回餐厅开会。
谁都清楚这笔费用全部算在淮扬厅前后数十人头上。这些人中间一多半是合同将满,并等着合同下来续签的。现了这么大的眼,扣钱填过失单甚至被炒都在意料之中。
蒋敬璋捂着脸真是想哭都没有眼泪。哼唧了几声才喘着气假装哽咽道:“谁借我个肩膀让我先大哭一场。哥哥姐姐们,你们谁跟我有仇啊?可要了我的亲命了,我也没辙。”就知道有人看我坐这把经理椅子不服气,所以刚一转脸就敢合伙儿把人摔得啪嚓啪嚓的。这回栽倒黑桃K手里,又合伙推着我出去堵枪眼。
“小蒋阿弟啊,这一回只能靠侬在老总跟前的面子。不然老总一怒之下,就此去掉淮扬厅……啊哟,后果不堪呐。”说到此处,淮扬厨师长脸都灰了。——蒋敬璋砰的一下把头放在办公桌上:“那你就把我插上草标放在酒店门口,看能不能卖几百万,好给你的兄弟们结薪水。”
抬头看表将近经理职级例会时间,蒋敬璋伸胳膊套上工服。“我先去开会。餐厅这边前厅和后厨分别开会,各自确定责任当事人处理方案。尤其核算出闭门当日损失数额,经理部散会之后就要拿出具体数字;如果散会时我没有被轰成灰的话。”
从后厨通道走到露天,蒋敬璋无语望天:我那不记得长相的老爸,你在那边怎么就见不得我过好日子呢。昨晚刚和师兄票戏,串了一台《荒山泪》,今天就要接一出《窦娥冤》。
鼓足一口气敲响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偷眼瞥见总经理秘书在为他合十祈祷,蒋敬璋呲着牙小声嘱咐:“看在你我往日情分,好歹来为我收尸。”秘书听罢掉头就跑了。
祁思源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的品着苦丁茶,感觉心里顺溜多了。眼瞧着徒弟并着两腿坐在沙发里,一派鲜美多汁冒冷汗的受气小媳妇样儿,就止不住嘴角抽筋儿。
“出门忘带舌头了,说话呀。”祁思源吹吹杯中湛清透亮的小绿叶——“啊?哦……我还是先听您示下吧。”小徒弟只觉师父的声音让他浑身起栗。
“听我示下?不多。从你开始算,淮扬餐厅前后所有人员扣罚当季度奖金。责任当事人立即清退。淮扬菜即日起停业整顿一周,所有人员到餐厅内组织业务演练。”——“我把全年奖金给您都行,您高抬贵手吧。淮扬厅停业一周的损失,靠粤菜川菜背损失估计要一两个月缓的过来。”
祁思源的脸象门帘般就撂了下来。“这可奇怪了,你不是联系好了接收单位,预备拐弯儿进梨园行么?还关心餐饮部的事做什么?”——“没有!我和师兄去听戏是很早之前约的。”
“接着往下编!”祁思源怒吼一声,将被子狠狠敦在办公桌上,玻璃杯啪的一声碎成几块,茶汤绿叶撒了一桌子。蒋敬璋跳起来想去看师父是否被划伤,被师傅有一声怒吼劈在原地:“给我站在那儿!”
祁思源叉着腰走了几个来回,在徒弟眼前突然定住脚:“人事部经理说,他让你交晋修结业证以便按制度提薪,你用还没拿到为由搪塞了,还闲扯淡说:狐狸大了都得分窝,更何况是铁打营盘流水的兵。蒋敬璋,你翅膀长硬了才几天,嗯?想造反啦!”——“那是我和别人开玩笑时说的话,被他听到就以为说给他听到……您别生气嘛,我真没有……”对上师父刀一样逼在眼前的眼光,毫无底气的告饶道。
祁思源抬手看了下表冷冷道:“让sara(总经理秘书)过来收拾桌子,跟我先去开经理会,回头再和你算账。”
部级经理会上,行政总厨特意拉着淮扬厨师长列席。然而眼看着蒋敬璋跟在祁思源后面,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对之后的处理结果做了最坏打算。
一顿拍桌子发飙之后,蒋敬璋被轰的根本抬不起头,似乎就等一句推出午门斩首了。殊不知到最后,祁思源居然批准了淮扬厨师长的恳请,由他自掏腰包补齐当日所有损失,淮扬厅闭门一天整顿练兵;以便着手准备即将开始的茶文化餐饮节。另外的粤菜川菜包括西餐厅、大堂吧、ktv包房、地下迪厅,一律利用收餐后业余时间进行业务技能演练、管理整顿。
作为餐饮部领头人,蒋敬璋是推不掉干系的,扣罚两个月奖金以示惩戒。小狐狸听完险些泪眼汪汪。金九银十蟹美鱼肥,更加是金票闪亮的好季节,师父一刀砍下去,小几万块钱儿连个响声都没听着就没了。
祁思源回到办公室,就打电话给西餐,叫了煎鸡排烤鸡翅,摆在落地窗边的桌子上。看着狐狸徒弟盘腿坐在地上,一个接一个有滋有味的啃着。
不经意间听见窗边的狐狸在哼唧,祁思源猜他是解馋也解气了。便抬起头看过去,见他正盯着下面什么情形切齿发狠。“想骂脏话就骂出来,邪火闷在心里会得病。”
“那睡懒觉的傻缺正在出口验包呢。她要是长得再白点儿,我现在就追出去把她干了。尼玛一觉睡没了我好几万,我包个小影星睡一天也没那么贵呀。呜呜,月底还要给姥姥过生日买礼物呢……”蒋敬璋头顶着玻璃幕墙哀嚎道。——祁思源以一串咳嗽把喷笑掩饰下去,随后桌案一拍喝道:“小东西你还长本事了?!你听好了,让我听说你敢去眠花宿柳,我亲手扒了你的狐狸皮做围脖。”
蒋敬璋没答话,只是从嘴里顺出三个鸡骨头,随着他假作哽咽的嘴一翘一翘的动着。
祁思源捂住嘴压了半晌,才把笑声压下去。起身移向沙发上落座,沉着声音把徒弟叫到身边坐定,抽了两张纸巾让他擦嘴。“徒儿,好生听清为师下面的话。从今天起,只要不是师父领着,无论是谁、以何种理由向你塞钱送物,一分一毫都不许沾。几万块钱买了整个餐饮部的人心,够保着你往前走几年的。走出半年之后,真想包个影星陪你睡也不在话下。”——“师父您别逗我了。我没有追星的嗜好。”蒋敬璋仔细的擦着嘴角手指忍俊不禁道。
在前厅服务员面前,面沉似水的宣布了包括自己在内的责任人员处罚结论。走到传菜间捏个湿毛巾擦把脸,唱罢红脸接着演白脸。
刚走进后厨就被淮扬厨师们拖住。蒋敬璋朝着淮厨们作了一圈揖。淮扬厨师长塞过来一张卡,被他坚决的夹在握住的两个手掌之间。
“吴大厨、在场各位厨师,诸位的心意我领了。餐饮部是一个整体,前堂后厅相辅相成,已不仅是牵一发动全身,而是伤一处而痛全身。经理部会议后,祁总给我下了最后警告。他下指示说:如果整个餐饮部一直形成不了上下携手同舟共济的气势,还是目前一盘散沙的懈怠局面,必将成为困扰酒店发展的最大桎梏;同时也证实他用人不当、识人不明。那么最终结果是他代表酒店决策层痛下杀手,解散餐饮部单独外包餐厅。我想问诸位,这是大家想要的结果吗?吴师傅如果是为周全一时脸面,非要我接这样东西的话,那么我把卡收下,保全大家的面子,下午就脱工服走人。估计卡里的钱,我和我姥姥吃一两年白饭不成为题的。诸位看这样行么?”
蒋敬璋环视了所有厨师一遭,推开淮扬大厨攒着卡的手。“我今天把话和大家也说得够明白了。我年轻,承蒙祁总提携信任,阴错阳差的坐到这个位置上;日后仰仗诸位帮衬辅助的地方还很多,在此先拜托一番。希望就此事之上都能汲取教训,相互提携彼此成就。敬璋在此,仅代表我个人,向诸位鞠躬。”
淮扬大厨热泪盈眶的率先鼓掌,大喝一声:上茶。遂即亲手向蒋敬璋献茶,并领着几名主厨举着茶杯:“以茶代酒,敬咱们经理。大恩不言谢,心意都在这杯热茶里了。日后淮扬后厨一定为餐饮部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