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人皆露出惊诧之色。
那人说第一句话时,是清冷的男声,然而说第二句话时,竟然就变成了如莺燕般婉转温柔的女声!
再一看他的面容,也难以分辨男女。
林臻沉声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我啊……就是无名啊。”那人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女子的声气,他忽然敞开双手,锁链震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宫殿里格外清晰,再开口时又是男子的声音,“这里是我家啊渡离,你要是喜欢,不如就留下来陪我吧。”
第四十三章:相思有期
林臻知道自己在浮月的引导下进入了梦境。
梦里面依然冰天雪地,依然是一望无垠,依然是那座晶莹寒冷的宫殿。他站在门外,看到门口立着一个人,玄袍长发,傲然霸气,正是夜雨。
他听见夜雨朗声道:“忽然造访,还请见谅。”然后也不等门内主人回应,就推开厚重的冰门,跨了进去。
夜雨刚进去,一股狂烈的暴风雪就从殿内涌出,直想将他这个不速之客逼退而出。然而夜雨从容不变,在风雪中行走自如,浑身萦绕着淡淡的黑影,使他的头发与衣袍,没有半分凌乱,于他而言,这阵风雪就像微风拂过一般。
阻挠不成,风中又夹杂了尖锐的冰箭,迎面而来,密密麻麻,组成一个阵列,地上和墙壁上也冒出横七竖八的冰刺,按理来说,不会有常人能安然无恙地走过这样的机关。
这样的机关,四面八方都是攻击,无路可退。
但夜雨并非常人,也非常妖。
他袍袖一振,双手一挡,脚步不停也未曾放慢,一双黑如鸦羽的眼眸深邃沉稳,无论是扑面而来的冰箭还是交错集生的冰刺,全部都碎成了冰渣,落在地上,很快被一团团黑影所吞噬。
夜雨笑着,走进了大殿,眉宇间张狂傲慢,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朗声道:“这就是你全部的本事了吗,那可真令我失望,害我白跑这一趟。”
话音刚落,一个冰蓝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夜雨,夜雨何其敏锐,转身以一掌还击,并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飘逸的银发正是雪妖一族的证明,那人模样普通,却难辨男女,古怪的右眼又正是梦妖的象征。看来这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两掌相击,夜雨掌心炙热,那人手掌冰冷刺骨,竟然让夜雨的手也慢慢结冰。
夜雨赶忙松开,纷飞的鸦羽如一把把利刃一般飞向无名,无名面无表情,手掌翻转,风雪将鸦羽全部冻结。
两人斗了十多个回合,才分出胜负。夜雨眼底赤红,鸦羽在他身后汇成一头有四人高的猛兽,朝无名扑来。无名施法应对,却未料到夜雨也随猛兽一同击来,表情一僵,措手不及,被夜雨不知何时拿出来的剑直指喉咙。
夜雨看起来似乎十分开怀,他笑道:“好久都没有人让我这么尽兴了。”
“你是谁,你来做什么?”无名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男子,还从未有过人能闯进他的宫殿,并且打败他。
夜雨道:“我名为夜雨,听闻这谷底住着有两种妖性的人,一时兴起,特来拜访。”
无名沉默了一会儿,转成了女声说话:“我看不透你的心,我无法确定你说的是真是假。”
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夜雨,也不免惊愕。
过了一会儿,他恍然道:“原来如此,原来梦妖的灵魂仍在你体内啊。”
无名看着他,不语,像是想把他看透一般。
夜雨扬起嘴角,笑得邪魅:“有意思,看来我这一趟真的是值了。对了,你……你们怎么称呼?”
“浮白。”清冷的男声说道,接着转成细柔的女声,“浮月。”
“太麻烦了,以后就统称你们叫无名吧。”
“……”那你还问我们干什么?等等,你为什么可以一脸淡定地乱给别人取名字?
剑化成黑影消失在夜雨的掌心,他像是浑然没有注意到无名微妙的表情一般,自顾自道:“你收拾收拾,准备着跟我去外面吧。”
“哈?”
“输了的人理应臣服赢家,不是么?”
“……”这个游戏规则是什么时候定下的,你不是说只是登门拜访吗?
夜雨伸手拍了拍无名的肩,爽朗地笑道:“跟我走吧,外面的世界有趣着呢,你也不用跟着我闯南走北,我是绝不会亏待你的。”
无名只觉得眼前这个名为夜雨的男人神秘莫测,捉摸不透,令他有些无措,他低声问:“为什么?”
“无名啊,一个人可是会很孤独的。”
夜雨笑眼弯弯,虽然一身黑色,却让无名看到了光芒。
无名很想说,我才不是一个人,我们是两个人合用一个身体。
但却无法否认孤独的事实。
由于双妖同身,他们在家族里面被视为异类,既不被母亲家雪妖一族承认,又不被父亲家梦妖一族接受,两族同龄的人也都躲着他们,怕着他们。因此他们才会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山谷,在这座空旷寒冷的宫殿里,独自待了几百年。
几百年的寂寞,就如这里的雪一般,从未停止过。
他看着傲立在眼前的这个男子,神色自信张扬,似乎天地间唯他独尊。
心里一动,他鬼使神差般,缓缓地点了点头。
林臻在一旁目睹了一切,看着夜雨带着无名离开,他很想追上去问夜雨,你知不知道在你死了以后无名又回到了这里,作茧自缚,用沉重的锁链自我囚禁?
但他没有,他安静得就像是这空无一人的冰雪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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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臻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窗外的梅花,一如每一个他在颜镜家里醒来时的早上。
怎么回事,他不应该是在无名谷底的宫殿里吗?
难道这也是梦吗?
林臻环顾四周,这里确实是颜镜的家里,由于颜镜的院子没有设客房,所以他一直睡在颜镜的书房。颜镜嗜书如嗜酒,书房的书架都顶到屋檐了,每一格都塞满了书,丰富却不杂乱,有医术有剑法有经书……甚至连民间的一些画本都有。
颜镜此时并不在书房里。
林臻心想,管它是不是梦,先穿戴漱洗好,再去一看究竟。
然而当他换衣服的时候,却摸到自己胸口多了一样东西——一块上好的翡翠串着红绳,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林臻不解地将玉放在捏在手里端详,这块玉大体呈圆形,色泽苍翠无杂,光泽明润,上面雕刻着一条龙,图案凸起,活灵活现,苍龙盘旋,龙头所对的位置上阴刻着一个“臻”字。
林臻心里一动,已经猜到一半,他将翡翠翻过来,当看到背面刻着的那个字时,他只觉得胸腔里溢满了暖意,好像有风拂过他的脸颊,痒痒的。
那是一个“陵”字。
林臻愣愣地看着这块玉,不知它是怎么来到他身上的,他用手心紧紧地握住它,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了萧陵骨节分明的手。
这不是梦。
林臻忽然想起了他在萧陵十岁那年送的玉片,之前在东京时还笑言太寒碜,等萧陵加冠那天重送,结果事后也忘记了。
可是自己脖子上怎么会挂着这块玉?这是萧陵送来的吗,还是颜镜代为转交?
他赶快换好衣服,急匆匆地推开门,想要找颜镜问清楚。
然而,就在他刚出书房时,脸上就被一团冰凉袭击。
“白穹?”林臻摸着脸上融化掉的雪水,皱眉道,“颜镜不是不许你把雪带进屋内吗?”
白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你不说,主人就不会知道啦。”
林臻:“……”
“林师父,你起来了?”初碧从院子里走了进来,看到林臻时,脸上露出笑容。
林臻怔怔地看着他:“初碧你……你和秦云他们不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不是都被无名送回山谷里了吗,怎么一觉醒来,大家又都回到了颜镜的家里?
难道其实有关无名的事情才是梦,还是他们集体被颜镜带了回来?
初碧道:“我们稀里糊涂地就回到了地面上,被白穹带了回来,之后就看到师兄你被……”他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是说到不该说的话题,忙转移话题,“林师父你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我正打算过来叫醒给你送午饭呢。”
“哦,好的。”林臻还是有些疑惑,“怎么今天吃饭是食盒呢?”
初碧眼神躲闪:“这……我也不知道,师兄吃完后去问问颜镜大人吧。”
林臻心想也是,反正憋了一大堆问题要问颜镜,多这么一个也不算什么。
然而,当他之后打开食盒后,碗碟里丰盛的饭菜着实把他吓到了。
这两个多月来在颜镜家,几乎一直吃素,无论什么菜,都是清一色的味道寡淡,只有一些糕点带着甜味。
但是食盒里的饭菜,有鱼有肉,色香味俱全,比这两个月来林臻吃到的所有东西都丰富,而且都是林臻喜欢吃的菜。
林臻甚至发现,那盘红烧鱼都已经被细心地剔了刺。
“这是怎么回事?”林臻看向初碧,那里哪里还有初碧的影子,只有白穹一只狐狸在房间里绕着屏风玩耍。
林臻夹了一筷子菜,只觉得味道分外熟悉,好像是……
他放下筷子,忽然站了起来,吓了白穹一跳。
白穹眨了眨眼,道:“林臻你怎么了?”
“萧陵呢?”林臻盯着他,语气急切,“萧陵他来过是不是,他现在在哪里?”
白穹后退几步,不敢直视林臻,讷讷道:“呃……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才不会告诉林臻,是他看着萧陵一路把林臻背进来的呢。
林臻叹了口气,心知再多问几遍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索性离开房间,急匆匆地去找颜镜。
颜镜正在自己的卧室里吃午饭,一菜一汤,样式简单,味道清淡。
“颜镜!”
颜镜抬起头,看到满脸急色的林臻,心里已经猜到了一半,他应声道:“怎么了?”
林臻冲到颜镜身前,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紧张,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问道:“萧陵……萧陵他是不是来过了?”
出人意料的,颜镜没有丝毫隐瞒,反而淡然地点了点头。
“那他现在在这里吗?他……”林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知道萧陵来了的时候,自己就情不自禁地感到欣喜。
他真的是想念萧陵了。
“没,给你做完饭他就走了。”
林臻一愣,果然食盒的饭是……
“对了,”颜镜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看向林臻,露出了温和的微笑,“林臻,今天是冬至。”
今天是冬至。
林臻在今天满二十三岁。
第四十四章:五人小酌
林臻愣愣地看着颜镜,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冬至对他而言是什么意义。
他的生辰。
准确而言,是他作为林臻这个存在时的出生日,当年他被林武在雪地中捡到时正值冬至日,因此林武将这一天作为林臻的生辰。
从那一天开始,他摆脱了血雨腥风,摆脱了悲伤仇恨,平平凡凡,过上了安稳平淡却又幸福自在的日子。
林臻讷讷开口道:“你记得我真正的生日是在哪一天吗?”
“你出生的时候我经历了转世,不知道夜雨这边的情况。”颜镜轻描淡写,但仍可从语气中窥得一丝遗憾,“听邪斗说,应该是四月初四的时候,寿阳的虞美人满地都是,那一年桃花也开得意外的好。”
林臻点头,有时候他听着别人讲一些过去的事情,会有种莫名的温馨。
当时初为人母的梓幽和初当人父的夜雨,沉浸在拥有林臻的喜悦中,恐怕万万没有想到,两年之后就是大火屠城,从此天人永隔。
颜镜起身,撩开帘子,进里屋拿了样东西出来:“虽说今天不是你真正的生日,但我们还是打算在今天为你庆生。”
只见颜镜出来时手中拿着一个长长的东西,用暗红色的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将那物放在桌上,一声沉闷的重物着地声清晰可闻。
他示意林臻道:“打开看看吧,这是萧陵托我给你的。”
林臻看了看颜镜的神色,迟疑了片刻,伸手去解开红布。
这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剑。
剑柄上有精致细密的浮雕,如同环绕交错的藤蔓,漆黑里透着点点金色。剑鞘极为漂亮,鞘身上也全是浮雕,刻的竟是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有兽妖有青鬼有天魔,相合成画,遍布在剑鞘上,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这把剑很重,林臻将他拿在手里,只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摸到的最重的一把剑。
他一用力,将剑抽出剑鞘半截,顿时间眼前一亮,剑光照亮了林臻的脸庞。
剑身清亮如镜,映出林臻眼中的惊愕。
他认得这把剑,在梦中夜雨最后得以打破双方均衡,就是用的它。
林臻看着这剑与鞘,愈发觉得手上沉甸甸的,就像是托着一代江山一般。
这把剑,象征着夜雨在妖界打下来的天下,象征着权力与威势。
这把剑,曾经一度,令万魔千妖百鬼皆臣服,指点江山,呼风唤雨。
颜镜道:“萧陵当初负责降天火,天火燃尽后,他奉命率人在废墟里确认夜雨和梓幽以及你已经死了……或许夜雨当时准备了一个妖界的孩子替你吧。萧陵身为苍龙时,是个武痴,捡到这把剑就动了心思,瞒着天界的人,悄悄地把剑藏在了人界的一个地方。”说着,他顿了顿,似乎也有疑惑之处,“我倒是不知道他藏在了哪里,与其说藏,我猜他更有可能是暂存在哪个人手上了。”
他心里感叹,这把剑历经流离,时隔多年,终究是转到了自己手上。
林臻盯着剑,虽然沉重,但只觉得这把剑是要生在自己手上了一样,怎么都无法放下。
“这剑……有名字吗?”
颜镜摇头,“宝剑自古应有名字相配,但是这把却没有,夜雨说无论是什么名字都配不上这把剑。”
林臻心想,夜雨虽然疏放,但是十分霸道,对于心爱之物肯定不会放过宣告主权的机会,不给剑取名字不太像他的做法。他问道:“那夜雨……我爹他是怎么称呼这剑的,直接说‘这剑那剑’吗?”
“那倒不是。”颜镜犹豫了片刻,最后面无表情道,“他管剑叫宝贝儿。”
“……”林臻想象夜雨一脸张狂,杀气腾腾,对天兵天将怒吼“让我的宝贝儿把你们杀光”,脸色一变,果断放弃了沿用夜雨对剑的爱称。
你就算随便取个名都比“宝贝儿”这个听得来顺耳啊。
颜镜掩着嘴清咳一声:“林臻你给这剑取个名字吧,一把好剑终究……还是要有个像样的名字来的好。”
连颜镜都对这么好的一把剑千年无名,只有“宝贝儿”一种称呼的遭遇看不下去了。
林臻点头,“行,让我想一想吧。”
颜镜无意间看到林臻脖子上露在外面的翡翠,立即明白过来,深深地看了林臻一眼,“萧陵真的是花了心思。”
“……是。”林臻心想颜镜帮了自己这么多,还是把心里话都摊开说了吧,“虽然他欺骗了我,但是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林臻这一生,可能再也找不到像萧陵那样对我这么好的人了,我也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