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慕庭强忍酸楚,努力地执起手来往门上扣去,但在即将落到之时,手又蓦地失了力气,收了下来。屡次尝试,屡次都没有勇气去敲开这扇门,若是不说,兴许她一辈子都会怀着期待,等着亲儿归来。
他何其狠心,去打破这个幻想。
九曜看得心头惊慌,拍着柳慕庭的脸颊,努力把心头的哽咽吞咽,用最柔情的话语言道:“敲罢,总归要知晓的,兴许他娘知晓如何超度呢。”
是啊,敲罢。
柳慕庭扣手又敲,却又一次失败:“我不忍敲,那会将她唯一的期盼得打碎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没有人愿意上前去敲那一扇门,没有。
这一僵局直待屋内传来一声后,终于得以打破,“外头是何人?”
里头之人已然相问,他们再难避过,遂轻叩门扉,道出自己乃是唐弘好友。
不久,门便被打开了。
柳慕庭终于见到了唐弘的娘亲张氏,她年纪虽轻,但目尾已拖出了皱纹,双眸凹陷,毫无神采,鬓间已然霜白。
柳慕庭不狠心了,这样如此形容落魄之人,他何其狠心去告知她真相。
但他沉默不言,心窍通透的张氏依旧能发现端倪。
“可是唐弘出事了?”
一句话,将所有的防线尽皆攻破,柳慕庭强忍着喉中的哽咽,努力平压着心头汹涌:“是……”
张氏的呼吸一沉,倒退了余步,竟是难得地沉得住气,强将眼角的泪缩回:“是么,他的尸骨在何处。”
柳慕庭的唇抿得越来越紧,更是不愿从口中吐出一句话。
张氏镇定许多,她长吐了一口浊气,迎了上前:“给我罢,他所有的……遗物。”
九曜张开双翼,轻轻地揩去柳慕庭眼角的泪,提起温柔的语调:“去罢。”
重一颔首,柳慕庭抖着手指将九曲戒中的遗物一一取出,最后,方将那小瓶子骨灰,连同汲风珠放到张氏的手里。
“这是他的骨灰,以及,他的元神。”
张氏深深地阖上了双目,呼吸都带着倒气的音,她的手心一直不住地颤抖。许久,她方强忍着心头的痛意,缓缓地开口:“究竟发生何事。”
柳慕庭长吞一口浊气,尽量用平缓的语调去诉说一个善意的谎言。
“他在宗灵之争的比试中,不幸牺牲。”将那属于唐弘的胜利品放到了张氏的手里,“这是属于他的荣耀,可惜他已经看不到了。他获得了第二名,获得了地位与荣誉,他要我告知你,他真正地做到了。”
霎那间,张氏泪如雨下,抱着那些东西失声痛哭,嘴里不停地唤着唐弘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哭喊,柳慕庭的心,也仿若被人生生撕扯,满腔痛楚。
“汲风珠上有你亲儿的元神,听闻若能将其超度净化,便能让他安然转世再度为人,兴许下一世……你们还能再做母子。”
张氏已然泪流满面,嘶声力竭,痛心地抚摸汲风珠,也仅能从口中吐出一句:“多谢。”
第五十三章:百变怪泥
柳慕庭离开了,寂静的小院里长长地回荡着张氏强压在喉头的哭声,显得这院子更是破败起来。
月印垂首上前,望着地上的沙石,低低问道:“可要归去。”
“不,我想留待几日,我想……看到他得到往生,你可否,等我一等。”
“好。”
走出了紫檀世家,柳慕庭同月印挑了一个离世家最近的客栈住下了。
两人不再把酒言欢,而是各自散去,柳慕庭则买了一壶烈酒,在房内一个人对着红日,对着明月,独酌一日。
九曜一直在他的身后,轻拥着他的肩头,替他揩着嘴角的酒渍,替他准备呕吐的痰盂,竭尽所能地照料着他。
两人始终未有说一句话,彼此都在默默地望着天穹,望着地面,望着那看不到的紫檀世家。
“我爷爷过世时,我也曾经那么悲痛,我将近一个月都未有说话,每日里我总是会到爷爷走过的地方行走,去喝他常常喝的酒,去听他常常听的曲,可是即便那样,死去的人也不会归来,爷爷也不会回到我身边。我一直想去天极岛,是因他临死前的心愿:让我将他的骨灰埋在天极岛的天极双树之下。”
九曜呼吸一紧,心跳略快。这竟是柳慕庭执意要去天极岛的真相?他从不知晓,复生前,柳慕庭从未告诉过他。不过想想,前生的他,同柳慕庭关系并未如现今这般亲密,柳慕庭不同他言说也是情有可原,也莫怪他一直被瞒在鼓里了。
“可惜,现今我上不去了,不知何时,我方能达成爷爷的心愿。”
九曜沉默了,他虽可更改剧情,但而今宗灵之争已然过去数日,唐弘的悲剧,从一开始便是注定,他无法更改。他不想再经历一次,唐弘的悲剧,不想再看一次柳慕庭被唐弘所害了。他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地安慰柳慕庭:“会有登上的一日的,相信我。”
手心里忽而感觉到一阵热意,看向那握住自己的修长手指,柳慕庭终于勾出了一抹多日来未现的笑容:“好,我相信你。”
余下几日,柳慕庭时不时地去紫檀世家,打听消息。却只听闻张氏一直在院子中,未有走出,让他听得心急如火,更是生怕张氏不够坚强,自寻短见。
相比柳慕庭,月印显然镇定许多,他鼓起勇气走来,手指一蜷,复又张开,重重一拍柳慕庭的肩头:“放心,一切都会无恙的,张氏很坚强。”
“期望罢。”本想答出一个好字,却终归难抵心头的担忧。
又是几日时光匆匆过隙,柳慕庭越发急躁,便在他准备夜探紫檀世家时,他的房门却被人扣起了。
不是月印的灵息,会是何人。
打开房门一看,柳慕庭愕住了。
竟是张氏!
此刻的张氏同初次见时,多了几分憔悴,不过短短数日,鬓间白发滋生,双眼凹陷无光,目带血丝。
在柳慕庭将她迎进之后,她轻掩房门,开门见山地道:“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柳慕庭当即将她迎到了桌前,给她斟茶倒水:“您请说。”
张氏将身上背着的包袱卸了下来,轻轻打开,里头竟然放置着不少的灵器宝物。
她最先将汲风珠拿了出来,取过柳慕庭的手,郑重地将其放置掌心:“拿好。这是唐弘送你之物,请务必保管。”
柳慕庭错愕一看,汲风珠上原先团绕的元神之光消失了干净,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张氏又将几本书册拿了出来,交到柳慕庭的手里:“此乃我娘家中最得意的几种御法药经同制符书册,你拿去学习罢。收下,不能拒绝。”
柳慕庭愕然接过,翻了几翻,果真同昔时他所看的以血御灵书册出自同家之手,但好端端的,为何张氏要赠送如此多的东西。
张氏却不多加解释,又从包袱里取出了不少的现有符箓,连同极品丹药,每一样东西,若是让人品鉴,俱都是上品的灵物。其中,更甚者,有一名唤重生的极品丹药,乃是在人即将灵力枯竭时饮用,须臾便可恢复全身气力,可谓极品。
将所有的好东西,尽皆送给柳慕庭后,张氏最后捧出了一枚令牌,这令牌看起来毫不起眼,放置手心都察觉不出它的重量,十分轻盈,上头锈迹斑斑,斑痕交错,不知作何用。
“此乃,飞升金印。”
吓!
柳慕庭倒抽一气。
飞升金印,修仙者谁人不知这等东西,乃是飞升成仙的必备之物,此物极其难求,若是未有机缘得到,怕是修为圆满,也难踏上仙路。
竟未想,张氏竟然有这等珍奇异宝。
“我娘家先前曾是一修仙大家,后来因事而落败,我为了偿还债务,遂嫁给了紫檀世家的家主,隐姓埋名过日子,这点连唐弘都不知晓。若非我执意不说,兴许这孩子不会如此大意地前往云灵宗了。罢了,这些个东西,都赠与你,望你好生保管。”
柳慕庭看着这些个灵气宝物,心头激动难抑,问道:“为何,你我不过一面之缘。”
“便看在你是唯一一个替他送葬的人份上罢。”张氏站了起身,将包裹收拾好,往门外去。
“你将来打算如何。”
“我?”张氏回眸一笑,“寻个僻静之地,若是有缘,待他转世后,我们还可再聚。”
“转世?莫非……”
但张氏未有多说,静静地转身离去,只有那一抹挂在嘴角慈祥的笑容,留在柳慕庭的目中,写入心中。
“听闻世间曾有一个修仙大家,会使一种招魂之术,只需留有死者的元神,甚至是遗物,都可将死者的魂魄招回,让其将生前未尽的话道尽。但因此等灵术惊扰了亡灵,渐渐地这一大家之人受到了诅咒,都不能活过四十岁,后来,他们便将此法更禁了,但那大家门派不长寿的根子依旧落下,多年后还是落败了,再不复见。”
听完影空一袭话,柳慕庭终于笑了,是么,如此说来,唐弘已然同他娘亲道出我作谎的真相了。
影空不再回答,悄悄地缩进了影子里,独留一句颇有深意的话,“唐弘的执念与戾气消失了。”
霎那,笑颜如花。
兴许十几年后,他能同转世的唐弘再度相见。
收拾了东西后,柳慕庭便去寻月印,让他带自己回了河城。
关于张氏,他不再询问,也许留着一丝念想,会远比知晓她近况来的好。
回到家中,他不再似先前那般心情沉重,看到守家的荧烁,还上去揉了几把他的毛发,摸了几下溪璞的耳鳍,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九曜看在眼里,醋在心底,登时化作狐狸,扑到他的怀里,要他亲亲蹭蹭。
柳慕庭心情愉悦,揉了几把狐狸的毛发,便抱着他归了房,将张氏送予的东西一一打开来,慢慢鉴赏。
恍觉里头不但有丹药,符箓,尚有不少不知名的灵器,乍一眼见之黯淡无光,但若灌注灵力入内,便现锋芒,只是短期内还不知作何用处。
把这些个灵物分给了几个灵物把玩,柳慕庭的注意力放置到了汲风珠上。心念一生,从空气中汲取风力灌注到汲风珠上,倏尔之间,汲风珠便亮起了绿光,每一粒珠体都在盈盈闪烁着饱满的绿光。
“这……”柳慕庭愕住了,盖因这绿光之上,竟还团绕着一层宛若闪电的紫电之光,摩挲珠体之时,还发出噼里啪啦的电击之声。但若柳慕庭撤走御风力,这雷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也怪哉,唐弘的元神不是离去了么。”
“这应不是唐弘的元神,”影空凑了过来,将汲风珠拿起,握在手里感受了须臾道,“他的元神确实消失了,只是昔时欲御汲风珠这灵性相克之物的执念仍存,故而从执念中生出了雷力,同风力相克。啧啧,好东西啊,你可得好好利用这汲风珠,若是善加利用,必能不畏雷电之力。”
“唐弘……”柳慕庭接过汲风珠,放在手里细细地阖目摩挲,感受着从汲风珠上传来的朋友气息。
“慕庭……慕庭……我对不住你,仅能用这等方式助你了……愿有来生,你我再执酒对饮,再续友情……”
“唐弘!”愕然睁眼,便见众灵迷茫地盯着他看,单手撑额,柳慕庭双眼如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方才那声音是什么,莫非是唐弘?
再一灌注风力于珠,那声音又不再听闻了。
叹息了一口,柳慕庭遂放弃此事,将汲风珠戴到了手上,同那一圈狐毛相合。
眼看柳慕庭没事,众灵又继续分刮这些个不知名的灵器,挑自己看得上眼的东西拿走。
影空对这些灵器提不起半点兴趣,反倒在随意翻找书册时,双眼晶亮,同柳慕庭道了一声借走,便缩进影子里了。
狐疑地看着消失的黑裳,柳慕庭仅扫了一眼他拿走的那本书册,上头隐约写着两个字,招魂。
影空竟对这东西感兴趣。
“呆子,”九曜的狐爪拍了过来,毛茸茸的爪子贴到了柳慕庭光滑的脸蛋上,“老子肚饿了,要吃鸡!”
强自收神,柳慕庭看了一眼毛茸茸的狐狸,把他抱了起来,也不顾他叫嚷,继续看桌面上那些奇珍异宝,由得他在自己怀里动来动去。
“嗷嗷,老子要吃鸡,吃鸡,吃……”
一个东西适应地塞进了九曜的狐嘴里,柳慕庭随意地道:“吃……鸡……”
在看到九曜嘴里那东西时,柳慕庭顿住了,方才他看到还是一块形似烂泥的东西,到了九曜嘴里时竟变成了一只大肥鸡!
……虽然在九曜嘴里只露出了一个鸡屁股,但那好歹也是一只大肥鸡!
猛地撬开狐嘴,柳慕庭将这大肥鸡给取了出来,蹭到九曜的狐身,把唾液蹭掉,继续观赏这奇怪的东西。
“鸡!”
九曜趴了过去,勾着狐爪就往大肥鸡上撩,但柳慕庭死死地抱着了他,由得他可怜兮兮地拉长狐爪去勾。
“奇也怪哉,方才明明还是一滩烂泥的,缘何变成鸡了。”甩了甩这个大肥鸡,柳慕庭狐疑不浅,“莫非这东西会变身?变只狐狸给我瞧瞧。”
说变还真变。手里的大肥鸡忽而身形一动,渐渐地拉长身躯,须臾时刻,便变作了一只同九曜一模一样的白狐。
“嗷?”九曜顿时感觉新鲜,扑过去同那只白狐滚做了一地,打闹起来。这变出的白狐竟也有灵性,不似普通凡物,同九曜追逐起来。
入屋的溪璞同荧烁看到那突然冒出的白狐,就是冷冷地丢出一句:“九曜有新欢,不要你了?”
“……”柳慕庭单手撑额,“你说话可以再直接些么。”
溪璞耸了耸肩,将两样东西摆在柳慕庭的眼前:“这两个我要了。”
“拿去罢。”也没心思去瞧究竟是何物,柳慕庭仅随意掠过一眼,便继续将注意力放到打闹的两只狐狸之上。
这幻化出来的狐狸倒也神通,同九曜一个模样,一时还真难辩解何人方是真正的九曜。
“九曜,站好!”柳慕庭站了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着这两个乖乖端坐并排的狐狸,笑了一声,他蹲下|身,左摸摸,右捏捏,“你们过来看,究竟哪个是九曜。”
众灵也被这两个九曜给吸引了过去,荧烁扑到了两只狐狸身上,滚来滚去,翘着两只小短腿在那晒太阳:“依本王说,这两只中有一只必是九曜。”
“……废话!”
溪璞横了荧烁一眼,打量了两只一会,便指着右边的道:“这只。”
影空也凑了过来,摸着下巴将他的主人绕了几圈,眼珠子狡黠地一转,便要催生认主血线,但柳慕庭岂会给他得逞,风力一打,侃道:“老实点认。”
讪讪地摸了摸脑袋,影空随便指了左边那只:“这只。”
“本王说要么左要么右。”
……不意外地,荧烁接收到了众人的鄙夷。
柳慕庭遂问道:“你们如何肯定哪知是九曜。”
“猜!”
“猜的呗。”
柳慕庭莞尔一笑,忽而抱起了左边的那只狐狸,揉了揉他的狐耳道:“这只方是真正的九曜。”
“嗷?”
众灵一愣,凑了上前看了一眼柳慕庭怀里的九曜,又将豆大的眼给贴到了地上那只,异口同声:“你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