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明明那么近,却远得如同从我一个抓也抓不住的地方传来……我伸出手去够,只够到银杏树飘落的一片叶子。
章4、生死缚
自那天开始,再也没有肖栩的消息传来。顾恺甚至拜托了陈宸,追踪身份证使用记录到了外地,肖爸爸和肖妈妈辞职了也要去找,仍旧失望而归。学校里得知了消息,问清楚前后原因之后,最终也不了了之。
消息传开来,我也等于被动出了柜,好在没有传回家里。身边少了几个朋友,倒是有死党用行动支持了我。
顾恺一直让我别太自责,也许是因为自从肖栩失踪之后,我变得沉默了不少。他尽心尽力地宽慰着我,我却一直没有向他真正地敞开心扉,一直以来,不过搪塞而已。
林玥玥才是真正自责的那一个,没过多久她简直变得疯了一样,在哪里都能看到肖栩的幻影。B大的心理辅导中心一直想办法疏导,最终也没能成功。没有办法,林玥玥暂时停学,由家人领回家接受专业人士的医治。我不知道,在这一年结束之后,我再陷入一次轮回,见到一个健康、完整的林玥玥的时候,这一个林玥玥,能不能顺利地摆脱心理阴影,重返校园。
顾恺拽我去散心,提起林玥玥来,感慨了一番:“她也不是故意的,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吧。——这个女孩子,恐怕把一切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压力也太大了。哎,要是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要是能重来一次,真的就好了么?
我掰着指头算了算,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重新来过了。我躲了肖栩一年,又把他让给顾恺一次,第三回,我却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再度地失去了肖栩。不知道上天算是厚待我,才让我一次又一次地重来;还是单纯地戏耍我,让我每一次都惨败。自我嘲弄着,我问顾恺:“师兄,你是有什么遗憾么,需要重新来过?”
“呼!”他吐纳了一口湖边树下的新鲜空气,闭上眼睛感受大自然的爱抚,“唔……要是能重来一次的话,我会想办法阻止阿阳跟我来帝都吧,顺便……早点认识陈宸?”最终顾恺还是接受了陈宸的追求。我还是没弄明白阿阳是什么人,不过也再没心思去管。
顾恺要毕业了,拿到保送之后轻松了不少,做完答辩就跟陈宸一起去旅游了。原本想叫上我,我哪里能去做那个电灯泡。自从肖栩离开之后我便把课余时间用兼职填满了,等我放假之后,我拿着做兼职赚来的钱,又把暑假塞满。最后一站又去了西藏,一个人登上雪山山顶,衣服带得太少,我因为发冷而不停地颤抖。夹杂着雪的狂风之中,我甚至难以睁开眼睛。
我仍旧强迫自己撑开眼睛,向山下望去。我什么也看不见,连片的浩荡的云雾遮蔽了我的视线,夕阳落山,远方的霞晕开了红色,如同冷火的燃烧。我胡思乱想起来,如果肖栩在,会用什么来形容这样的景色?我想了许多,却忘了天要黑了,我没带帐篷,甚至连一身暖和的衣服都没有,爬上这座山用光了我的力气,我已经没有半分的力量再爬下去了。
雪山上昼夜的温差,将我如同一颗茧一般,一条一条把我伪装的丝线剥离我的身体。我感到生命在渐渐流失,刺骨的寒像是冰针一样缓慢而不停滞地刺满我的身体,把我冰冻成一只冰雕的刺猬。我蜷缩起来,蹲坐在地上,我想我该要死了。
严格来说,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面对死亡。却不同于上次溺水窒息,这一次我却感受到了平静。我平静地想,我是否能再睁开眼睛,回到妈妈身边;我平静地想,这般上帝优沃的恩宠,会不会被收回?也许这一次我闭上眼睛就永远不会再睁开了,也许我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梦境,我仍旧是那个失去了肖栩的三十岁的秦恒。“也许”太多,我甚至都来不及想完,便感觉到终于最后的力气都离开了这具身体,我的姿势像是回归子宫的安宁,终于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睛,又是熟悉的天花板,虽然我只见过它……唔,第五遍了。
好吧,幸运极了,上帝仍旧优待我这个被爱神抛弃的可怜虫。我面无表情地起床,准备再一次办理入学手续,也许是表情太平静了,被妈妈戏谑着问:“怎么?昨晚还兴奋地睡不着呢,今天这是看开了?”
竟然在新生登记处见到林玥玥。城环的登记点与中文的相距不远,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不断把眼神往那边飘。我心里清楚自己想见的是肖栩,看到林玥玥纯属意外。她正挽着自己父亲的胳膊撒娇,她的父亲一手提着行李,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忽然想起上一次了,想必这个做父亲的同样是这样把女儿送往了这个令人神往的最高学府,有没有想过,最终会把疯了的女孩领回家呢?
“小子,看美女呢?别急,以后有的是时间。”登记新生的学长开着玩笑,把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丢进我的怀里,“衣服多大的码?”
每个院都有各自的院衫,一件白T恤,并没有什么强制要求,大家回到宿舍之后却都骄傲地换上了。前面画着一株大树,背后写着“相约城环,携手前行”。
“业务”太熟练,没用半个小时我便办好了手续,回到宿舍看到妈妈已经帮我整理好了床铺。打开牛皮纸的袋子,扫一遍第零周的活动安排,我把东西都丢在一边,觉得闲的有些发慌了。
双手交叉到脑后,倚着掌心躺在床上。我盯着床头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仔细想了许久,才想起我的床头上挂着的那个雨天娃娃。原来我已经这么喜欢它吊在那里了,用一张褪色的哭脸垂泪下来。
干脆去买了一堆乒乓球和手绢,这种小娃娃极容易做,肖栩那个动手能力极差的家伙都折腾得出来,没过半小时,我便绑了三个,穿上绳子。拿着中性笔,却一点也不想往上面画哭泣的表情了。
我把娃娃丢到一边,捡起本闲书来,无聊地翻阅。
因为学号最前而被强制上任的宿舍长敲了敲我的床:“非官方新生烧烤大会,约了咱们级的女生,去不去?”
还没等我说什么,下铺扭捏了两下:“这么快就见女生啊?哎,不好意思怎么办啊……”
我差点没笑出声,这家伙也好意思说什么不好意思?他和他女朋友是院里这一级成地最早的一对了,靠的还不就是这家伙的涎皮赖脸,死缠烂打。
地点定在了小西门外的美食街,整个级部的新生居然到了个七七八八。就算是明天的官方新生见面会,也不过是以班级作的单位而已。
这是我的第五次大一了,奇怪的是之前却没有什么烧烤大会。我选了个角落坐着,奇怪的是,在这群人里我却发现了一张陌生人的面孔。
尽管我并非什么热衷于交际的人,至少我们级的男生,住在同一栋宿舍楼内,来来去去地,无论如何也至少混得很面熟了。这个家伙我却完全没有见过,奇怪地问了一下,有和他同宿舍的人说,他叫郑和,跟历史上某个下西洋的伟大的宦官重名。
我乐了,也便记住了这个名字。盘算了一番,原本院里剩下一个宿舍三个人住,这下倒正好被他填满了。
以为自己坐得不起眼,倒是没想到那个郑和跑来打招呼了:“一个院的是缘分,认识一下?”说着他端着散啤的大杯举到我眼前,我看了看手中的小玻璃杯可乐,最终也没让这小可乐杯可怜兮兮地跟那个庞然大物碰杯,也换了啤酒,“秦恒。”
“爽快!我是郑和,没残废的。”他倒直接拿自己的名字开起了玩笑。
咚地一声,厚实的玻璃杯避亲昵地撞击了彼此。郑和吵嚷着要一饮而尽,我只当是个半大男孩的起哄,倒是没想到他真的喝干净了杯子,见我惊讶的眼神,得意地笑了笑。我也回敬了一个笑,仰着脖子,把杯子里苦涩的液体都灌入了喉咙。
在座的大部分在不到几个月前还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乖孩子,拼酒这回事也只见长辈做过,我和郑和一人一扎啤酒下肚的架势把周围的同学都镇住了,一个一个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我略有些尴尬,一是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盯着,二是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怎么让这个郑和那挑衅的笑一逗,我就真的跟一个孩子较劲起来了呢?也许是因为在座的这么多男生里我和郑和是唯二喝酒喝得这么痛快的,那家伙叫了两声“好”,竟然勾搭上了我的肩膀,称兄道弟了起来。不知为何,我倒有种感觉,这孩子,不会是香港的古惑仔片看得太多了吧?
章4、六缘病
有郑和在,明明是一群新认识的人,渐渐却放开了。到这场烧烤会的结束,没沾酒的男生没剩几个,各个走得东倒西歪,却仍旧坚持要护送着女生们先回宿舍。还矜持的女生捂着嘴偷笑,看那几个拍着胸膛保证平安把她们送到楼下的家伙。等目送女生上楼,有个脸抽搐了许久的家伙直接扶着一棵树吐了,呕得撕心裂肺。
我和郑和竟成了朋友,同他相处与我之前的所有朋友都不同,我有些被动,却意外地觉得舒适极了。他对勾肩搭背这个动作有极强的执着,一旦不是一个人在走,必定要勾上身旁的家伙的肩膀,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多,我自然中招得多。
这天收拾了东西想去洗澡,一出宿舍的门肩膀就被勾上了,我甚至都不用回头都猜得到是郑和。有些无奈地回过头去,瞟了他那张嬉笑的脸一眼:“你也出门。”
“是吧,那啥,我也去洗澡……”他一根指头勾着手里的浴筐示意了一下,这个一向爽快的人,不知道为何声音里却有些犹疑。
我顺着他的话提议:“一起?”
“一起!当然咯!”我们脚下的步子都没有停,他却摆出一副豪迈的样子来,倒是显得怪里怪气地,好像他不是要去洗澡,而是要去炸碉堡似的。这副模样逗得我有点想笑,还没等我笑出来,他却犹犹豫豫地,低下声来,用肩膀顶了顶我,问:“哎,你以前……用过这种澡堂吗?”
“……哪种澡堂?”我有些茫然,前前后后地用了B大的澡堂快要十年了,怎么想也没想起来它有什么特别的。
郑和脸上写着横下心了:“就那种一堆老爷们儿脱得光光的一起洗的澡堂啊!”
“公共浴室不都是这样的么?”我笑。条件反射地这么回复了,等我落了话音却猜到了什么,看向郑和的神色高深莫测了起来,“你长这么大了,没用过公共浴室吗?”
“没有啊!”见被我猜到了,郑和垮下脸来,像是吃多了苦瓜一样,快要哭出来了,“我这不是从来没住过校么,一直在家里洗,一想到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脱光了我就起鸡皮疙瘩,来好几天了都没敢去洗澡,今天是觉得自己都要臭了,实在忍不住了才下决心去的……”
想必郑和的家境很不错吧,又一直没离开过家。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却憋不住笑意了,“扑哧”地笑了出声,同样用肩头顶回去:“都是爷们儿,你怕什么?你有的大家都不缺,又不是让你去闯女浴室……”
郑和撇了撇嘴:“我倒是宁可去闯女浴室来着,还有看头,就算被看光了也不吃亏不是么。”
“你这想法也太猥琐了吧!”我拿手指敲在他的头上。
“滚滚滚!”他挥开我的手,眼珠子转了转,又问,“哎,你去过咱们学校的浴室没有?是什么样子的啊?有没有小隔间儿什么的,多掏点钱也行啊……”
我决定不搭理他了。
公共浴室离宿舍楼不远不近,恰好是冬天下雪的时候走一趟头发上的水结冰、夏天的时候洗完澡走一趟再出一次汗的距离。比爸妈还大的宿舍楼根本指望不上能有独立浴室,这么多届的学生凑合着过来了,也不欠我们这一届了。一楼是男生二楼是女生,拿了锁柜子的小锁,我熟门熟路地进去,半路上却感觉着一直挂在肩膀上的胳膊不见了。回过头去,郑和正堵在门口,迈出一步,又收了回去。
恰在这时来了个五大三粗的男生,粗声粗气地问:“哎,同学,你让一下。”
郑和还没有自觉,我只能伸出手去把他拽进来了:“你挡路了。”
这一拽正好拐了一个弯,撞入眼中的就是一排一排的柜子,以及正在穿衣服或者脱衣服的人了。我松开手想找个空柜子换衣,瞥了郑和一眼却见他面无表情地就要往里走。赶紧叫了他一声:“郑和,你不换衣服吗?”
“我进去换吧,里头还稍微有点间隔,目测能看到我裸体的人最多不超过3个。”郑和一边说一边没有停步。
随他去了,我耸了耸肩,自己换好了衣服,进去找他。浴室的喷头是成排的,每两个喷头之间有磨砂玻璃隔开,果然他猫在了一个角落里,尽量贴着磨砂玻璃站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滑稽的模样逗乐了我,我指着他笑了起来,弄得他恼羞成怒,骂:“笑屁啊!光溜溜地还好意思笑我!”
毕竟是在公共场合,我也不太好意思弄得太过夸张,便憋了笑,站到郑和身旁的空位,刷澡卡,便有水洒落下来。
温度正好,我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转过身去,刚想打湿头发,手中的动作却立时停滞住了。我看到了,肖栩。
我以为我是没带眼镜而看花眼了,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肖栩。他的身形我永远都认不错。他好好地站在这里,没有失踪,也暂时还没有跟别人离开,大概是因为我刚刚跟郑和的互动,他还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两个。他的眼镜度数比我高多了,神色茫然地没什么焦距,看我们两个的眼神,也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我们又一次地回到了陌生人的位置。
全然没想到,这一辈子与肖栩的第一次相遇会是在这个地方。我尴尬地红了脸,心底里默念着这全是被蒸汽蒸熟了的关系,瞥过头去。我胡乱地摸出洗发水来,挤满了手,按揉在头上。我把自己的脑袋按下去,用力揉搓,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不断想着抬高一点再抬高一点,偷偷看他一眼。
我压根没想到一件事,这么偷看的结果是,我根本看不见肖栩的脸,神色间晃来晃去的……是肖栩的下 半身。
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要是还是十年以后,我倒是会涎皮赖脸地开带颜色的玩笑,比如说把那个东西抓到手里,然后得意洋洋地对肖栩宣称我是最了解这个东西的人之类,不过现在的我对肖栩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并且这里是公共浴室,我除了把头埋得更低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更令人尴尬的是,我竟然察觉到了我的下 半身悄悄抬起了头来。我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发根,疼痛使我冷静下来,慢慢挪着步子,转过身去,让那根不会挑时候的玩意儿离开外人的视角。还没等我站稳,却听到了一声流氓哨,之后是清脆的“啪”的一声响,站在我旁边的郑和竟然一巴掌拍到了我的屁股上,还笑嘻嘻地凑过来:“哟,秦恒,穿着衣服看不出来,后头还蛮翘的嘛!”
没想到会挨这么一下,我简直要跳起来了,幸好下面那个东西也被吓得消停了下去。躲郑和远远地,我横眉冷对:“滚!”
他挤眉弄眼:“我说秦恒啊,你家是不是卖洗发水的啊?用起来这么不心疼,瞧你漏的那一地……”
再度打开水,我冷下脸来,没再搭理郑和一句。匆匆忙忙地冲了干净,提前先走掉了。
“我说秦恒你等等我啊!这么经不起调戏啊!”身后传来郑和的声音。
倒是没想到走到半路便被郑和追上了,他的胳膊又一次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的肩一沉,这简直是他倒的标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