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息烨打了个呵欠,扬手,“本王会记着想皇兄提一提的。”靳芝城还没来得及言谢,他就起了身,背对着靳芝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靳大人还是和本王保持距离的好,你也不想重蹈覃大人的覆辙吧?”
说完他就从偏门离开了。留靳芝城一人在前厅里。
酒馆没有名字,挂着的也是一块空白的牌匾。倾城问过师傅,他只是说,不是世间万物都需要一个名字的。
可是连酒都不写上,有在长街的尽头。谁知道你是做什么生意的。让倾城没想到的事,无名的酒馆在生意惨淡一阵之后,突然就人多起来,甚至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更不怕你没有名字。
酒馆的门早已破烂,轻轻一推,木屑和尘埃落了一手。院子里满是枯败的杂草,中间的槐树光秃秃地矗立着,那上面曾经挂满了装酒的竹筒。
已经是物非人非了。
当年他从云国皇宫逃离出来的时候,支撑着他的是一句话。“你记得,我是云澈,你是非叶。不管以后我发生什么,都不关你的事。从这一刻起我和你一刀两断,直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不要等我,你等不起的。你能做的就是忘记我,离开云国。如果我也有机会离开,我会找到你的。”
他在凌渊城内丢了魂魄一样地走着。根本找不到离开的方向。最后他就在长街尽头看似空荡荡的店铺门口睡着了。
开门的声音把他惊了一跳,一个老者从里面出来,只看了他一眼,问他:“你想要留在这里吗?”
他留了下来。他违背了自己的承诺。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把和云澈相关的任何消息都听到耳里。没有其他奢求,只希望他能过得平静。没有波澜,等到惜国接他回去的那一天。
他等到的却是他死在云国皇宫的消息。皇子慕容息烨将他推入了后花园的水池里,溺水而亡。他不过是邻国来的质子,最不受宠的一个皇子,作为停战的条件,踩在刀尖上生存。
还是坠落。
从此那个名字就刻在了他的心上。慕容息烨。他和云澈有多大的恩怨,会把他推入水池里?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相信他会比自己更容易生活在那个地方?为什么要答应他离开,把他一个人丢在那个地方?
为什么说好忘记他远走,还是留在这里关切着他的消息?
倾城在院子里一步步走着,眼睛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地方,细细地看,手掌抚过熟悉的一切,仿佛还和昨日一样清晰。
“倾城公子似乎很熟悉这里?”他都差点忘记还有人和他一起。
“梦里来过吧。觉得这儿的每一寸都很亲切。”一阵风刮过,一个竹筒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他俯身拾起,上面还有他刻的字。
不忘。
师傅并不允许他为酒馆酿的酒取名字。可是趁师傅不注意,他总会往竹筒身上刻字。然后把他们刻字的一面转到中间相对着,师傅也就不会发现了。
所有酒里,他最喜欢的就是不忘。多半的时候,喝酒就是为了忘却一些人和事,让自己可以不用一直沉溺在痛苦里。可是这酒徒有香味,喝起来却是淡如水的味道。他的酒香能让人醉上三分,喝下去和喝水并无区别。
实则醉不了任何人,也就忘不了任何人。
“不忘?我倒是从未喝到过。不过我很喜欢竹筒上刻的字,我告诉哥哥说,那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嘲笑我什么时候也懂得了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儿女情长,但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杨绮月瞥到竹筒上的字,一把夺了过来,没注意到倾城若有所失的表情。
悲伤的故事呵。
第十二章:求情
又下起了雪。慕容息烨抱着暖炉,端着热茶,眯着眼看着徐三。
“王爷还不准备去向缙云帝说澜妃的事。这又下了雪,澜妃那身子骨怕是……”
“怕什么,有人可是在里面熬过了二十个冬呢。”他轻磕杯盖,悦耳的声音消散开,徐三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默默等着慕容息烨再发话。
“准备准备,和本王一起入宫吧。”
“是……还有,王爷大概不知道,那个叫倾城的琴师住到将军府去了。”
“嗯。”他淡淡。
好歹是留住了,留在哪里不是一样。
这一生,到底还要经历多少剧痛才能爬到那个巅峰?可是你不在身边,再绚烂的风景都是枉然。我手里握着的,只是你离开之后留下的无尽虚无。
徐三一路上诚惶诚恐。他并不是第一次随王爷进宫,但每一次看着王爷和缙云帝交锋都会觉得冷汗涔涔而下。他在慕容息烨身边的时间不长。他失踪了两年,三年前突然归来,向缙云帝讨要了这座王府,他是那个时候才认识他。
然而三年来他却从未真正看透他伺候着的这个人。他在缙云帝面前张扬跋扈,毫无忌惮。甚至毫不掩饰自己对那个位置的觊觎。缙云帝看似一次次忍让他,实则对他也有防备。不然怎么没过一阵王府里就会有人被慕容息烨杀掉。悄无声息地死去。
可是……他在面对倾城的时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那种温柔又痴迷的眼神,连他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想着,已经走到了御书房门口。慕容息烨从来都不用通报,直接推开门进去。
“息烨?你怎么来了?”缙云帝看见来人丝毫不觉得惊讶,微微抬眼看了看,就继续批阅奏折了。“天气渐冷了,所以想去冷宫看看那个人死没死。”
门还开着,徐三在外面不知该不该进去,又怕凉风吹到了缙云帝。思量再三,他上前关了门,在房外候着。里面人的谈话还是会隐隐约约落入耳中。
“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肯原谅?”缙云帝皱眉,沾了朱砂的笔落在奏折上,形成一个圆点。似是一滴鲜血。
慕容息烨冷哼一声,“我何必为难我自己去原谅她?况且把她扔到冷宫的人又不是我。”
一阵沉默。缙云帝看着那一滴朱砂失神。
慕容息烨抚摸着怀中的暖炉,貌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听说你把那个什么澜妃也打入冷宫了?”
“息烨管的事是愈发宽了啊。”
“皇兄不必介怀。只不过上次来的时候碰巧遇见了,臣弟没有行礼,还听她抱怨了臣弟两句。没想到就这么被打入了冷宫。臣弟心里很是不安呢。”
“与你无关。她自己不懂得谨言慎行,总是在后宫里惹麻烦,朕忍了她很久了。所以上次她来闹,才会一怒之下把她打入冷宫。”
“你喜欢过她吗?”慕容息烨突然的一问,让缙云帝一愣。后宫那么多人,有些他甚至都不曾见过。而澜妃,初初的时候还是活泼可爱的,久了便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可爱,而是乖张娇气。他也就厌倦了。
“喜欢过又如何?朕早就不在意她了。倒是她自己一直想吸引朕的注意让朕厌烦。”
“所以……皇兄准备一直关着她?臣弟可不觉得她可以撑过这个冬天,毕竟和在那儿呆了二十年的人不一样。皇兄不准备等她死了,才来回忆她的好吧?”
“息烨居然是来求情的?朕很惊讶啊。你母妃在里面呆了那么久你都无动于衷,干嘛去关心一个和你没有半点关系的人?莫不是有人拜托你了?”
“既然皇兄都知道了。臣弟也不多说。放不放人你自己看着办吧。”慕容息烨说完,转身就推门出去。冷风吹得缙云帝手中的奏折哗啦啦地响。他居然就这么承认了,靳芝城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不去在意前车之鉴,与息烨往来。息烨也不掩饰,大方承认。倒让他迷茫了。自己这个弟弟,到底藏得有多深?
“王爷还去冷宫吗?”徐三跟着慕容息烨走了一阵才敢问出口。
慕容息烨摇头,“不去了。她死不了的。”九重宫阙,雕栏玉砌,在他心里却是坍塌的废墟。
被“拐到”将军府之后,倾城就住在偏院里,他的琴和包袱也由杨绮月亲自送到房间里。每日三餐都吃得极好。
全凌渊城的人都知道他在将军府,偏偏就好似将军府的人不知道。除了杨绮月没人来这偏院。连杨云萧都没见着。紫云也没有来来,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还在想着,到底自己还要默默在这里呆多久。一阵风忽而吹灭了桌上的烛火。他陷入一片黑暗里。
“你在这里过得不错嘛。都乐不思蜀了。”原本紧绷的神经在辨识出来人的声音之后烟消云散。“王爷好雅兴。总是半夜三更的闯到别人的房里。”
黑暗里根本看不清对方在哪里。他只好坐着不动,直到一双手揽上他的腰身。“本王都还没有怎么碰过你,倒让那个女人先占了便宜。”
倾城摸索着推了对方一下,慕容息烨的笑落在耳边,满是挑逗的意味。“你是猫么?你怎么可能看得见?”
“要想在黑暗里也不被别人杀掉,自然要掌握很多东西。你看不到我,我却能看清你……”倾城觉得有一双手滑上了自己的下巴,拇指磨挲着他的嘴唇。另一只手游走在他的背上,把他拉近。他终于感受到了慕容息烨的呼吸,就在他眼前,拂动他的睫毛好似下一刻,就会有一双唇覆在自己的唇上。
他们离得那么近,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近。背上的手也移到了胸前,感受他慌乱的心跳。连呼吸也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
“倾城……”不能再温柔的一声轻唤,足以带走他所有的理智。他的手也在黑暗中抓住了慕容息烨的手臂,摸索着想要抚上他的脸。不由自主地想要把自己融化在他的温柔里。
第十三章:如雾过往
“慕容……息烨……”微微喘息之间,倾城吐出了他的名字。手触到他扬起的嘴角。
“你还知道我的名字呢。”
“永远……都不会……忘……”倾城猛然推开了慕容息烨,慌乱中跌到了地上,椅子也翻倒了,静谧中一阵巨响。
“倾城?!”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受伤,他重新点亮了烛台,暖黄的光映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恨意?
“没事。”淡淡回应两字,他站起来,走到门边,开了门。“这里是将军府,我怕王爷会嫌这里太脏了。还是请回吧。”
“就这样下逐客令了?本王才刚刚起了兴致呢~”慕容息烨的脸色也因为方才的意乱情迷有些潮红,他的眼神仍旧痴迷地看着倾城,支颐倚在桌上,向倾城招了招手。
倾城没有理会,静静地站在门口任凭冷风灌入他单薄的衣衫里。垂落的发丝随风而动,他抿着唇,冷然而决绝。
“真要我走?”慕容息烨挑眉,一丝愠怒爬上眉头。
“于王爷而言,倾城不过是一个玩物。久了就会厌了,随手丢掉。那个时候再想回头,就很难了。”倾城没有看他,语气淡漠。
“原来你是怎么想的。”慕容息烨无奈,“那是本王打扰了。”抬脚出门的时候,他瞥了倾城一眼,“你这样若即若离真是让本王没有办法。也罢,反正本王身边也不差你一个人,何必为难自己。”
何必为难自己。这一生有太多时候他都在为难自己。别人为难他的时候,他想让自己爬上巅峰,可以把他们踩在脚下——那却是对自己最大的为难,因为他明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内心的空洞。不知道眼前的人能不能做到。
飞身上了屋檐,他故意踢落了一块屋瓦,“哗啦”一声炸响在将军府里,打盹的看守们被惊醒了,在四处搜寻起来。府内霎时间热闹起来。慕容息烨才算是玩够了,悄然掠了出去。
放不下的终究放不下,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因为当初的伤口太深太深了。
昨夜将军府遭了贼的消息第二日便传遍了凌渊城,没人想到有人竟然敢去将军府撒野。青阳将军更是大发雷霆,称偏院里那个身份不明的人惹来了麻烦。在自己寿宴上表演过,还受到缙云帝称赞的人转眼就成了路人,他自己倒也不怕被人说是年老糊涂了。
他没有怪罪自己的女儿刁蛮任性,不知礼义廉耻从大街上抢了一个男人回家,有空说闲话,把脏水都往别人身上泼。不过言外之意,那个麻烦指的什么,有心人稍微揣摩就会明白。
“杨毅又在背后说本王的是非了?”就算足不出户,门外的风声也会传入耳里,让他觉得芒刺在背,格外难受。
徐三原本以为王爷在府内不会得到多少消息,今日又没有早朝,到了明天这事儿也就消停了。不曾想王爷竟然还是知道了。他仔细掂量了一下,答到:“将军府昨夜的确有贼人进入,那里一向把关森严,不是高手根本进不去的。所以青阳将军会生气是理所应当的。”
“生气就该拿本王出?”慕容息烨自己说着,也忍不住暗自窃笑一番,怕是过后的几日里将军府都不得安宁了。
徐三懂得察言观色,心里猜到夜闯将军府的人八成就是王爷了。他的身手如何徐三大抵知道,绝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他所有的衣服里,有一件如雪白衣,袖口绣着樱花的图案。
徐三虽不是江湖之人,但江湖的传说也是知道一二的。绣有樱花的白衣代表着什么,不需要过多猜度。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王爷,澜妃娘娘昨夜里已经从冷宫放出来了。听宫里的人说,不过两日,她似乎已经心如死灰,不言不语了。连给缙云帝谢恩都没有去。回到自己宫里哭了整整一夜。”
“不过好歹,皇兄还是喜欢过她,念着一些旧情的。总比什么都没有过的好。”慕容息烨喃喃。
“自然是。”徐三附和,想着到了年关终于可以告假回家一趟,看看妻儿。心里多少有了宽慰。在帝都多年,他渐渐明白活着并不是什么难题,但要真正生存下来,很难。帝都再繁华,拥有的不过是一个冰冷的躯壳,只有家里才有他需要的温暖。
王爷一直没有想要成家的样子,缙云帝多次提过,他不以为意。徐三以为他是在等一个人。
一个或许永远都等不到的人。
他之前有听说过,烨王会离开皇宫消失两年,是因为他害死了惜国送到云国做质子的皇子云澈,为了避免被自己的哥哥交出去换得两国安定,不得已才会躲起来。
不过两年过去竟也相安无事,他也就回来了。都说他那两年过得风流潇洒,完全没有顾忌自己可能对云国带来的灾难。在看到白衣的时候,徐三就知道他两年是怎么过的了。
这也是他从来不让人伺候他沐浴的原因了吧。怕有人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怕有人揭开他尘封的心事。
徐三私下里也曾偷偷摸摸去宫中打听过王爷的事,多半的人都三缄其口,不愿透露半个字。只有胆子大点的告诉他,烨王和云澈十分亲密。两个都是不受宠的皇子,倒是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所以后来听说烨王把惜国皇子云澈推入了水池,使得后者溺水而亡。他们是很难相信的。然,慕容息烨没有反驳。有人看到他在水池边呆坐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像是失了魂,落了魄,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
第四日他就离开了。
他挖掘不到更深的东西了,剩下的,只有慕容息烨自己清楚了吧。还有一件怪事,云澈的尸体在他死去的第二天夜里神秘消失了,把当时云澈宫中掌事的宫女和太监吓了个半死。
传言到了最后,不过是说云国皇宫想要毁尸灭迹,让惜国追究无力罢了。
再没有其他。
第十四章:初现端倪
倾城知道慕容息烨是故意踩掉那片瓦的。让他没有办法再“安宁”地生活在将军府里。杨绮月虽然没有其他过分的行为,但就她本身多变的性格已经让倾城觉得可怕了。将门之后的不同凡响他真心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