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将军回过头,还没看清楚,就感觉到袖子一紧,有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突然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
将军:“!”
少年红着脸落下脚跟,飞快地看了震惊中的将军一眼,便立刻低下了头去:“您……您早些回来!”
将军瞪大了眼睛,第一反应,扫视周围人群——目光所及,侍女仆从们通通识相地埋下了脑袋,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将军吞了口口水,艰难地“嗯”了一声,浑身僵硬地转过身体,浑浑噩噩地上朝去了。
将军身为武官,在这样比较太平的时期里站在朝堂上,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文官们议论的那些朝政大事,他是压根儿就听不懂,也不想听,直挺挺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总感觉脸颊上还残留着少年嘴唇的柔软触感。
将军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奇怪的疑问——那……算强吻吗?
他困惑地思考着,又想到自己昨天晚上好像也亲了少年一口,可是,那是少年乐意的!当然不能算用强啦!
那少年对他呢?他……他又对少年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少年凭……凭什么不顾他的意愿胡乱亲他?真是的……太没规矩了!
将军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亏大发了,不仅献出了自己的初吻,还丢了自己的初被吻……唉!虽然就算不给少年,大概也是一辈子给不出去只能浪费掉的命……这么一想,给了他倒也没什么,至少,至少少年虽然忸怩难缠,但好歹也算温顺讨喜,模样也标致……
呸呸呸!将军猛地一晃脑袋——想到哪去了!
“哦?这么说来,孟将军竟然不同意?”
青州王突然抬高了声音,诧异地问道。
“嗯?”听到自己的名号,将军终于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茫然地循着声音看过去,就看见青州王那艳丽但讨厌的俊脸。
“孟爱卿啊,”景明帝道,“青微自请前往荆州查看灾情,你为何摇头啊?难道是有什么异议?”
“啊?”将军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讨论的是什么,但被景明帝点名提问了,总不能说自己在走神,什么都没听见,只得搜肠刮肚,顺着景明帝的话,斟酌着胡扯,“这个……这个,微臣只是有些……那个,担忧王爷的安全……嗯,江水泛滥,多伴有疾患成灾,流民作乱,王爷千金之躯,冒然去往险地,实在……实在叫微臣放心不下啊!”
“孟将军有所不知啊,”不等景明帝说话,青州王便先笑道,“荆州刺史周大人赈灾有方,什么疾患流民那都还是没影的事儿,将军这是多虑了。”
将军打心底里不喜欢他,所以下意识地便要同他唱反调,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道:“殿下有所不知啊,西北匈奴大单于虽已俯首称臣,但那左贤王自打兵败后便生死不明,如今各地正加紧通缉追击,要知道,那左贤王生性阴险狡诈,行事更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殿下这样离京远行,可让微臣如何放心得下呀?”
“哎?”青州王一愣,但复又笑道,“多谢将军挂念,只是天灾当头,本王怎能因为贪生怕死就畏足不前呢?”
“这……”将军还想说什么,景明帝出声打断了他。
“孟爱卿所言有理,青微也值得褒扬,”他沉吟片刻,“这样吧,朕拨一队羽林军,随青微你一道上路,沿途护送吧!”
“多谢皇兄!”景明帝话音刚落,青州王立刻便跪倒在地,朗声谢恩。
将军撇撇嘴,看到青州王得偿所愿,心中十分地不爽快。
十二
陈叔找来的教书先生姓百里,阮孝白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在书房里等着,原本以为来的会是个严肃老成的大先生,却不想等来了个文质彬彬的蓝衫青年。
“在下百里连成,河间人氏,今日起便由在下陪伴……咳,夫人温书。”
百里先生站在桌前,说话温温吞吞的,却让孝白心生亲近之意。
他进入将军府这三个月,所见到的都是将军府中之人,哪怕是侍女仆役,也各个都仿佛天生带着些深宅内院的矜贵之气,况且由于他的身份,大家甚至都很少主动同他说话,显得十分地不好亲近。而百里先生一身书卷气,说起书中故事来头头是道,不见高门大户的做派,又乐意同他交接,自然让他觉得颇有些“他乡遇故知”之感。
于是,将军不甚愉快地从宫中回来,就看到了少年同一个陌生青年在书房里十分愉快地对坐交谈的情景。
将军顿时感觉更加地不愉快了。
“将军大人。”
认认真真研读着书本的阮孝白并没有注意到进屋的将军,反倒是百里先生先看到了,只一愣怔,便恭恭敬敬地向将军拱手作揖。
“您回来了?”孝白闻声抬头,眼睛一亮,冲着将军笑道。
“嗯。”将军严肃地点点头,又审慎地看了百里先生几眼,百里先生只微微垂首,侍立一旁,没有抬头,也不说话,一副谦和老实的模样。
见到这种情景,将军心里的不愉快便减少了几分,背着手在一旁坐下,侍女立刻很有眼力地给将军斟上了茶。
“你们继续,”将军大气地一挥手,满不在乎般地说道,“不用在意本将军,继续吧,啊。”
百里先生会心地一笑,道:“时间也不早了,不如今日就到这里吧,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他不问将军,却问孝白,得到的回应自然是少年腼腆的一声“好”。
百里先生点点头,又向将军告了罪,这便收拾了东西,干干脆脆地离开了。
将军淡定地看着百里先生出去,回过头来,少年就已经背着手,腼腆羞涩地站到了自己身边。
“将军……”少年抿着嘴唇,微微笑着看他。
“嗯,”将军喝着茶,漫不经心般地问,“今天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少年殷勤地拿起了茶壶,给将军添上茶,“先生同我说庄子呢。”
“桩子?”将军一头雾水,俩读书人说什么桩子呢?虽然这样想着,但将军不愿被少年瞧出自己没文化,便也只含糊着点点头,没继续问。
少年瞅瞅他,见他看上去心情尚可,便小声道:“将军,我……我想求您一件事……”
将军:“什么事?”
“我……”少年微微红了脸,不敢直视将军的眼睛,睫毛耷拉下去,“我来将军府三个月了,还没有回过家呢……”
将军心里一动:“你想回家?”
“嗯,”少年低声答应着,“我知道这不合规矩,可是我真的……真的很想回去看一眼,您能不能……”
将军这才想起来,自打见了少年,他压根就没打听过少年的情况,连姓名都是别人问,自己才听到的。
将军心里不由地便有些赧然,便拉着少年的手,让他在旁边坐下:“那你先说说,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做什么。”
少年悄悄地看着自己被将军紧紧拉住的手,脸上更红了,坐在椅子上,细声细气道:“有……有长姐,和幼妹。”
将军皱起眉:“你父母呢?”
少年眼睛微红:“都……都过世了……”
将军一怔,暗恨自己唐突,摸着他的手,轻声安慰道:“这……这是我不对,不该提这些,你……你别伤心。”
少年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您哪有什么不对……”
将军想起自己英年早逝的父亲,不禁生起了些同病相怜之感,便说道:“你看,我父亲也去得早,倒和你有些相似。”
少年心中苦笑,将军虽然年少失怙,母亲却贵为翁主,哪里能和他的境遇相提并论,也恐怕根本体会不了那般寄人篱下,受尽白眼的辛酸。
但是,将军能够这样关心他,他的心里却也是感动的,只是一时间百感交集,反倒有些说不出话来。
将军以为他想起往事伤心了,便继续说道:“那你的姐妹如今怎样了?”
少年低声道:“长姐……长姐已经嫁人了,幼妹生着病,我走的时候,正在治病呢。”
将军想了想:“你……你去卖身,是为了给妹妹治病?”
“嗯,”少年点点头,看了将军一眼,“翁主……翁主是好人,不仅给了我银两,还答应遣大夫去给孝竹治病,我……我真的很感激翁主……”
提及此事,少年倒是真的动了情,声音也哽咽起来。
“那时候我很害怕,也不想再去让姐夫借钱,孝竹从小就吃了很多苦,又得了那个病,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她受折磨,我……我没用,挣不到多少钱,只能去……去……”他擦了擦眼泪,抽噎着继续说道,“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就算把自己卖了,也买不了多少钱,未必能够让孝竹治病,所以……所以我很感激翁主……真的……”
将军不禁动容,安慰地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头发。
少年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泪眼婆娑:“将军,我……我能回家看看孝竹吗?”
十三
撇去在外征战的日子,将军也在建阳城生活了十几年,但他从来都不曾知道,热闹繁华的建阳城,居然还有像清泉巷这样破落脏污的地方。
少年领着将军又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处污水坑,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
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同明亮整洁的将军府比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将军今天为了掩人耳目,只穿着最朴素简单的青蓝布衫,但是走在这里,就好像阳陵翁主那只美丽高贵的西域长毛猫走进了老鼠窝一样。
他本来只是想自己悄悄回家看一看,把自己在将军府这些天来悄悄攒下的月例钱和一些好吃的小点心拿给妹妹——其他值钱的东西他不敢给,因为不是自己的,但是吃的东西应该是不要紧的——可是没想到,将军不仅很痛快地答应了,还要亲自同他一起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抱着自己装着银钱和点心的小布包,有些不放心,挨着将军边走边说:“我……我家有些破落,请,请您别嫌弃。”
将军心中咂舌,很有些惊讶于此地的破败,嘴上却不甚在意地说道:“这有什么?我们在塞外打仗,什么苦头没吃过?嗯……你家还有多远?”
“前面转角就是。”
到了少年家里,将军才知道,什么叫做“家徒四壁”。
少年家的门,很窄很小,少年敲过门后,有人来应门,门“吱呀”一开,门后露出一张苍白又干瘦,同少年有些神似的小脸,少女茫然地看着门外的人,好一会儿没有认出来者是谁。
“孝竹!”少年却一把抱住了她,哽咽两声便哭了起来。
“哥……哥哥?”叫做孝竹的少女小脸一皱,眼泪哗哗地流,“哥哥……是哥哥,呜呜呜……”
将军见这少女又瘦又小,哭得可怜,引得路人都好奇地伫足观望,便推着少年,示意他进屋。
将军跟着二人进了门,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小小的院子,却不料门里便是室内,靠墙一张床,一个破柜子,当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角还有个小炉子,屋子里一股子药味,虽然整洁,却透着不言而明的穷困萧条。
将军左看右看,怔住了,这小房子,可比他行军时搭的帐篷还小啊……
将军见少年和少女相对床上坐着在擦眼泪,便道:“你们家里,现在就……孝竹?孝竹一个人住?”
少女这才注意到哥哥旁边还跟着一个人,抬起头来,傻愣愣地看着他。
少年发觉自己似乎怠慢了将军,有点过意不去,抹干净眼泪,点点头:“我们……我们以前的房子卖掉了,这里只有我和孝竹在住。”
将军不赞同地皱眉:“这怎么行?”
“哥哥,”孝竹突然怯怯地拉着少年的衣角,低声问,“他……他是谁啊?”
少年脸上一红,瞪着眼睛看着将军,支吾道:“他……他是……他是……”
将军觉得这个问题太让人难为情了,索性转过身去假装没听见,也正好逃过少年求助似的眼光。
少年你无法,只好低下头去,小声在孝竹耳边说:“他……他是孟大将军……”
可怜孝竹多年病痛缠身,居然没听说过将军大名,听了这话更懵:“孟大将军……是谁啊?”
“是……”少年涨红了脸,眉心微蹙,看了孝竹一眼,“是我现在的……的主人。”
听了这话,将军心里一沉,觉得有点不高兴。
什么叫“主人”啊?说得这么……这么见外,他什么时候以主人的姿态对待少年了,明明对他这么好,虽然……虽然没打算把少年当那个……那个什么,但是也是很平等地在和他交往的不是么?
结果,少年原来还是这样看他的吗?
这样想着,将军的脸顿时就黑了。
少年还在继续同孝竹解释:“将军的娘亲给了我们银两,还请了大夫来给你治病,所以,现在我就要在将军府里……嗯,侍奉将军,你看,这是我这三个月的月钱,还有一些点心,都是给你的,收好了。”
“嗯。”孝竹乖顺地点点头,又带着些感激敬畏的目光看了看哥哥看起来高大威严,很不好侍候的“主人”。
她懂事早,知道自己家受了人家的恩惠,就要为人做事,所以,哥哥为了给自己请大夫治病,还能挣到银子,就要去侍候别人,做工还债。
她怯怯地冲着将军的背影说了一声:“谢谢……谢谢孟大将军。”
将军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心里很不好受。
少年看了看将军,又拉着妹妹的手,问:“你身体好些了?”
“好些了,”孝竹微微笑道,“大夫隔天就会来一次,还送给我很多药,我每天都喝药,现在都能自己做饭吃了呢。”
“嗯,”少年高兴地捏捏她干瘦干瘦的小脸,“哥哥也觉得你的脸色好多了。”
将军盯着少女看起来一点血色都没有的小巴掌脸,心想,这也能叫“脸色好多了”?
少年又问:“姐姐和姐夫呢?他们……他们还好么?”
“嗯,”孝竹点头,“姐姐每天都来给我送吃的,她还总是念叨你……我们都很担心你呢……”
少年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哥哥现在好着呢,将军府里的人都对哥哥很好,你和姐姐都不用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