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虹看他恐惧痛苦地瑟缩,彷佛等待判刑的犯,挣脱不能,只能被回忆日夜折腾。「没有,没有蝶。你看着我,祁澜、你看着我!」
「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啊啊……我还要给长流打剑!这是他第一次要我打剑,我要快快好起来去打全世界最好最美最强的剑!」
「你还记挂着打剑!别打,就这一次,别打!」
就这一次韬虹不准他打剑,要他真送了剑当大婚贺礼,那他的尊严就毁了,祁澜会痛苦一辈子,他知道。「无论你之前为他打过千万的剑,这次都不要打。罢了,好不好?十年了,就这样了结了好不好?」
祁澜掩起双耳、怨恨地瞪着他,完全不明白何以韬虹不准他打剑。
这是第一次长流要他打剑啊,他等了多久终于盼得了这一句!
他挣起来,不要听韬虹的声音,退缩到墙边一角。「你懂什么!韬虹,你以为自己懂些什么!」
「夏懂、语冰懂,就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那一晚发生过什么事?你有伴着我在我吃苦的那些年吗!?」他缩在墙角,几乎想把自己埋进墙里,向着韬虹吼叫。
韬虹直起身子来,看着他,插在桌上的剑身微微震动,发出声响。
「我是什么都不懂……我也不要知道你该死的那年如何、那晚又是如何!你对,夏懂、语冰也懂,可他们没一个会像我般心痛欲绝!」
他一步步的靠近韬虹,幻想着自己一个忍不住,剑身准确贯穿祁澜的心窝,那一切也就了结。
「你要真那么地难过,非他不可。你就握着我在婚宴上刺死嚣狄长流吧!」
祁澜畏缩地看向他,轻轻地摇着首。
「你要是不想我懂,当初就不要把对嚣狄长流的情爱,都打在我身上!」韬虹手心向天,剑柄快速的回到他手上来。他剑尖向前、指向祁澜。「别告诉我,这十年来,你不知道你给了我什么!」
「我是知道那又怎样!你是什么东西?」祁澜轻喘着气,咽下哽咽,「你要我跟剑鞘做爱吗?」
「你的爱情,不过如此。那我也不稀罕你的爱……把你打的东西拿回去!你就熔了我来打把新剑,去送给嚣狄长流吧!」
祁澜侧脸闭眼,脸颊紧贴在冷冰墙壁上。
剑锋彷似迷恋又似恐吓般,在他脸上游走……祁澜大口大口地抽着气,紧闭的眼皮颤动。
「嗄……嗄嗄……」
韬虹握着剑、剑锋向下游走,抵在祁澜跃动的颈脉上,只消用力点割开,祁澜就永远是他的东西。不需害怕失去、不需与任何人分享。
祁澜置于他,不过是七、八十年的日子,他却要天天惧怕,不能伴他一生,不能伴他直至老死。
现在,只消一刺,他就得到祁澜的一生了,那是他最渴求的东西。
要不,就是有天他真受不了,会执剑杀了祁澜;要不,就是祁澜现在就把他熔个一干二净,什么爱恨就停在这儿。不然他们将会一直纠缠,至死方休。
祁澜的身躯,突然不再颤了。
他疲惫地挨倚在墙上,彷被谁抽去了全部力气。呼息渐转平稳,韬虹知道他有所决定。
「……我成全你。」
良久,他睁开了轻颤长睫,凝视着韬虹,唇无声的开合,说了这四字。
韬虹缓慢地合起了双眸,这就好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松手,韬虹剑轻转几圈下地,锵锵的几声是唯一的声音,很响。震碎了他的所有。
祁澜咬紧牙关,活像瞪着自己一生的罪恶、世上最污脏的东西般瞪着韬虹剑。
对,他自个儿种的因果,他自个儿会担待!
他既是有创造的能力,也握有毁灭的权利。就这样毁了韬虹吧。
韬虹本是为长流所打的剑,把他所有感激、思慕与爱情都全部灌注进去,却给狠狠回绝,剑内藏满了他过去到现在所有的耻辱痕迹!
他只想放弃、只想毁灭、只想推翻一切!他一向都恋得太痛苦了,他不想再折磨自己下去。
他很可怜、可怜了十年,卑躬屈膝去乞求嚣狄长流这男人的怜悯……
那些年的自己多么地丑陋,他不知廉耻地死缠难打,全宫上下都知道他,唯独长流对他不屑一顾,连一丝毫也没有爱过他,竟还在他面前说要大婚了!嚣狄长流从没把他放在眼内,心内亦无他一席之地,任他做尽一切去讨他欢心,他都不领情、他都恣意伤害!
嚣狄长流有什么权利去如此待他、去如此折磨他!
他不要了……他什么都不要了……好痛苦、他不想再痴恋下去了……什么都不要了……
先毁了为长流打造的剑,由此开始,他会彻彻底底、把嚣狄长流忘个一干二净,再也不需要为他而伤心难过了!
韬虹留在身边只会札眼、只会提醒他是多么地愚蠢、丑陋,曾经为讨他一笑而做尽傻事!
韬虹本就不该出生,他出生没有意义!长流大婚了,他从此也没有意义了!
以后,他不知给予韬虹什么的位置……毁了也好、毁了也好!
祁澜抄起剑,插入剑鞘。房中,再无韬虹身影,他进入剑身内了。
他几乎看得见韬虹熔化在剑炉的模样,如同把他的爱恨都毁了干净,他被释放、他会重生。
嚣狄长流的决绝,让他十年的狂爱、全部转化成极恨。
祁澜撞开房门,夜色之中,向剑炉间猛奔。
第五章
「糟!」
夏把埋在春魉大腿间的脸抽起,看向猛然拍开的门扇,心底警铃大作。
只见祁澜一手抓着韬虹剑,向剑炉间猛奔而去,趺倒了不知痛的又爬起来跑。
「祁澜又疯了。」语冰留下一句,脚尖一点,已是远方那边的跃起。
「韬韬在搞什么,为什么没有顾着他!」
夏双腿一撑,奋力地追着祁澜而去,动作却不若语冰快捷灵巧。
鸟妖看着他俩的背影不语,然后双翅伸出、轻轻拍个两下,己追上语冰。
「你家那个真是疯子?」宫中的话没有几分可信,尤其是谁是疯子谁又失常的,都是中伤,最是无稽。这个名满朝野的祁澜,却真是脑壳坏去?
并肩的语冰,瞧他一眼,轻轻带过,「迫成的。他家人困他好几年,三餐都下据说治脑的药。」
似乎不想对此事多提,他话音刚下,又失了影踪,再见时已追祁澜至剑炉间。
春魉勾起唇角,不甘落于人后,大力鼓动翅膀,刮起猛风,「呵,这儿还真他妈的有趣。」
谁知道祁澜疯起来会不会在夜间拿菜刀去砍人,他还是快快带熹舞另觅良木才是!
剑炉间的铁门被祁澜拍上,但这却阻碍不了他们。
夏冲进铁门,却立即就撞上语冰的背,他吃痛一声,「语冰你!」
杆在这儿挡什么路!?
他定晴一看,语冰脸色苍白如纸,整个僵硬无法反应,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祁澜踩着阶梯,站在终年不熄的剑炉前,高举起韬虹剑。
剑炉房内,并无韬韬的身影。
夏愕然了,然后嘴唇轻颤,轻轻地摇着头,「不要……」
「不要……祁澜……」
别丢下去,一丢下去就等于杀死韬韬,把他熔了个粉身碎骨,韬韬不像他跟语冰有百年道行,可以浴火重生。要丢进剑炉内了,肯定就被杀尽,从此再无韬虹了……祁澜一定是疯透了才想把韬虹杀掉!「祁澜,下来!」
夏回过神来,握紧拳头大吼。就怕他真的不清醒,手一松,韬虹的小命就此玩完,「祁澜,你疯到连韬虹也认不得了!?你握着的是韬虹剑啊!快下来!」
剑炉之上是可把人硬生融化的高热,祁澜在上头站久一点,就快连头发也着火了。
祁澜的表情异常地平静,站于剑炉之上,蒸气扑脸,被红光映得彤红、诡异得紧。
他彷佛不觉热、也不觉痛,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举动,缓缓开口,「这是我为长流打造的剑。」
最是惧怕也最讨厌这地方的语冰,谨慎踏前一步,「不,这是韬虹。在嚣狄长流拒收之后,他已是你的剑了。」
「他的存在,令我很痛苦……」
祁澜彷若罔闻,凝视着不断吐纳气泡的滚液,神智都似被倒进去翻搅不见。
「你到底在想什么!令你痛苦的、你该恨的人叫嚣狄长流,不是韬虹!你要杀就杀嚣狄长流、不干韬虹的事!」
夏持续地接近剑炉,他怕祁澜真把剑丢下去,更怕祁澜一个站不牢,整个人失足趺了下去,那就连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了。「你先下来吧!长流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是韬虹说的,他叫我成全他,把我打在他身上的爱情拿回去……」祁澜抬起头,呆然地看着夏。
就那一瞬,祁澜搁在胸前的发辫子猛地燃起来,衣袖子惹了红光!「祁澜——!」
同时,他的手放松,噗一声,韬虹剑趺落钢液之中。
「你玩真的?」春魉跃动而起,半空之中,双翼霍地张大!
右翼把半身燃着的祁澜拍开,左翼伸进剑炉之中,刹那,剧痛几乎让他退缩!「天杀的!」
剑炉足有两米多深度,滚烫热液把他的羽毛全部烧着,更该死的是,剑越沈越深,他的这双眼睛看不透液体、只可凭感觉而行!
「快啊、快啊……」额前流下热汗,他咬紧牙关,另一翼在半空维持着平衡,不让自己掉进去。
总是不够……剑已沈进最炽热的炉底了,他的翼尖却总在勾到之前就烧毁,重生的速度远不够快……再迟一点肯定整把剑都熔光光了!
「春魉,再右边一点!」
春魉不用抬头,就知道是熹舞来了。
是熹舞助他一把吧,炉中,左翼猛地叠叠长出了几十片新羽!
啪的一声,他把翅膀抽出、勾起了韬虹剑,再禁不住烫的扔在一旁!「阿……」
翅膀成了火翼,整张翼面都熊熊燃着!春魉痛哼,冲出室外,用最大力度地拍打着翅膀灭火!
天杀的他可没跟火龙混过血啊!
「由得他被烧死吧!」夏愤然一句,跑过去看韬虹剑。
语冰的手停顿一下,仍是继续拍。
语冰拿着木皮替伏蜷在地上的祁澜灭火,那条被燃着的发辫子已被语冰剑割下了。
「老天……」夏走到墙角,还馀两步就停下了。
眼前的韬虹剑鞘烧熔得非常严重,还流着溶液、把剑黏在地上……
不知道剑身有没有给烧坏了……夏哆嗦一下,以双手控剑,剑浮在半空,剑身被抽出时已是通红一片,「韬韬,应我一声啊!韬韬,拜托……」
剑身被慢慢抽出,一室红光。
韬虹的身影,从浅至深慢慢浮现,彷佛仍浴在火焰般彤红……
夏冲过去一把扑抱着他,紧揽不放,「你吓坏我了!韬韬,你吓得我快魂飞魄散了!」
韬虹仰脸,被他抱着,没反抗也不回拥。
他仍是滚烫,夏会被他烫着的,「夏,我会烫着你……」
夏把脸深埋于他颈窝,刚刚已看到韬虹半身被火烧得熔烂,都是火斑。
但只要韬虹仍站在他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傻瓜,我不怕……我知道你痛……」
他浑身都痛,无一不痛,这种被猛火生烤的痛仍伤着他,要很久才能冷却……
他很痛很痛,出生而来首次尝到的剧痛,痛到被轻触一下都会颤抖。
很怕烫伤了夏,他仍是不自禁地伸出了双手,紧紧回拥着夏……
透过夏的肩,他看到窝在墙角的祁澜,衣服被烧得破烂,脸也污黑了。
祁澜与他都很狼狈,但他却如此庆幸祁澜没事……这就是爱情吗?
这就是没有打在夏跟语冰身上,只灌注在他身上的,人类所谓的爱情吗?
液体沿着他的脸,滑了下来。他迟疑地伸出指尖,想捕捉被蒸发成蒸气的泪……
脸侧飘过一阵轻烟,夏把他拉离一点,然后,一滴泪同时从夏与语冰的眼眶滑落。
「这也是……模仿吗?」
这也……只是模仿人类的假像而已吗?
韬虹指尖上的泪珠,被蒸发化成一缕蒸气,他却仍是不停地掉泪,停不下来。
他说得如此地决绝,彷佛得不到祁澜的回应,他也再不要苟活下去。
但现在、现在……是他仍爱得祁澜不够深,所以贪生怕死吗?
还是,在他心底深处,仍是有一丝丝地奢望,祁澜会给予他回应?他明明还想多看看祁澜的笑容,即使那不是为他而笑。
「别怕、没事了,你现在没事了,韬韬……」
夏抱着他,即使被烫痛了也不放手,这么激动这么用力,「别哭……」
夏的心痛、又或是语冰的心痛结实地传到他心内……
还是很舍不得从出生而来已伴着的夏与语冰吗?
这些情感,这么强烈到涨满心房的渴求、那么苟且偷生的呼叫,那么真实,那么令他疼痛……
也只是剑魂模彷人类而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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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冰,这种人就是烧死也不用可怜。」
夏只觉已对祁澜恨之入骨,再看一眼都会忍不住把他撕碎。
语冰控着剑,在一动不动的祁澜身边,尝试把他衣袖烧烂的边缘割下,不然在高温之间很易再惹火上身。
夏看双生兄弟不知打从来的坚持,一时气不过就冲前去,握着语冰剑身。
这家伙不值得韬虹为他而哭,更不值得语冰去照料!
语冰没施舍他一眼,只道,「放手。」
「若你是想一剑刺死他,我会放手。」
「我说,别碰我。」语冰的紫眸冷扫过去,剑身猛烈震动着,夏只把他握得更紧。
「你看看!看看韬虹被他害成什么惨模样,你知道活生被火烧有多痛吗!你竟然还护全这家伙……就是他想要杀了韬韬啊!」
正争持不下,抱着双膝的祁澜,微颤一下。
他开启干涩的唇,以不仔细听绝对忽略的声音道,「别过来……」
夏和语冰,都沉寂了。
「别过来……我恨你们,不要过来……」
祁澜双眸空洞无神、毫无焦点。
他抱着头、表情呆滞,彷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在这儿,也不知道自己曾做过些什么。
夏浑身一震,他侧过头看着祁澜,缓慢咬紧了唇。
他伸出一手、手心向上,很快就把夏虫剑呼唤过来。紧握夏虫剑,深吸一口气,「你恨?你有什么资格说恨!?别以为自己是最天下最可怜的人!」
「你恨!?好,那我让你对我们更恨,我就在这儿打死你!」夏几个快步把祁澜迫到角落,退无可退,然后抽起夏虫剑就打!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要是当初见不到你们就好了……要是我见不到你们!」祁澜遭打,更是发狂的一边胡乱闪缩、一边拔尖地叫,「我恨你们!」
「最痛苦的是韬虹!你听清楚了吗?不是你、不是你!」
夏看他闪躲、看他哭喊,彷若做错事而不知所措的孩童,把所有过错都推出去!
「我也不想被你这疯子当我们主子!」他手下不留情、打得更狠,到后来简直是失了理智、发了狂般乱打,打到祁澜痛叫着把自己蜷成一团!「祁澜,我们欠你的,还了!」
「我们没有欠你的!你听清楚没有!?」十年来,祁澜从没有提过旧事半句,直到今晚他又再翻出他的恨,去令他们也不好受!去令全部人跟他一样痛苦!他怎会如此卑劣自私?这样的人竟会是他们主子,他一人不好过,就要全世界难过吗?
他知道祁澜那些年真的受过很多苦,那又怎样……那又怎样!他们都把欠他的还了!他还想要什么?他还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