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虹养悔(出书版)BY 苇_蜃楼

作者:  录入:02-18

燕端顾拉他去戏棚子看折子戏,他看着花旦净角,想的都不是曲目。

记着以前被邀进宫看戏,他都会把夏带去,知道他最是爱看。

时常看戏到半途,他就坐不下,把剑搁下离席追长流而去,最后把夏捡回去时必遭他破口大骂,骂他都不怕夏虫剑会给人偷走云云,要夏虫剑被人偷到远处去,他是无法以一己之力回来的。

然后他反叱回去,骂夏看戏看到入迷了,压根儿没留意父亲走哪去,竟还好意思骂他了。

两个就一直吵吵闹闹的直至回剑场为止,晚饭时跟韬虹、语冰说着进宫的趣事,你一句我一句的抢着说,于是不知不觉又和好了。

语冰呢,他要去古玩店一定带语冰去。

他常要到古玩店挑选些上等的古玉、血蝉当剑饰,眼力又不济,带语冰去是最好了,语冰好歹活了百多年,知道什么是上好的玉品那些又是劣品,他都不会被骗甚至还堵到老板哑口无言,不敢再坑他。省起来的钱多着,开心了,又会买些精致的小玉偶送语冰,语冰皱眉说不要,说他这样等于没省钱还用多了。他不理,买起来的全绑上剑柄,由不得他不要。

韬虹,他最疼的一只儿子。

他几乎到那里都带着韬虹去,本打算在何时何地看见长流都说服他收下,日子久了,慢慢也知道长流不会收,倒是带韬虹四处跑养成了习惯。

跟韬虹说话很好、很舒服,什么都可以说,不用忌讳那年的往事、那时的憾事什么的,韬虹是这么地纯洁又善良,心地是真正的好,对他很温柔很温柔,即使明知出生不过讨好长流的手段。

其实他从没有去试想,长流真收下韬虹了,他没有韬虹的日子又是如何。

韬虹不也无法想像不伴在他身边的日子?

他竟然还义正词严地跟他说,你本就是为长流而打的,你的心越来越野了。

说的时候多了不起、多委屈、多激愤,却完全拒绝去明白、害怕去明白韬虹费了多大的劲,才能对说出那些话的他勾起笑容。他竟然可以这样自私……

恨,现在他可以说是很远了吧?

寂寞才是他每天起床都要面对的课题。

数个月来,熹舞都有大半天都不在家,有时课业忙起来就直接睡在宫中,而春魉的眼睛永远只追随熹舞的身影。

剑场中很多人,但都不是真的,只有他才是真的独活在剑场中。

他试过大开着房门,然后赤着脚、只穿单衣出去抓蚯蚓。

没人有那个胆子去跟他说话,通通避他如蛇蝎,更枉论会过来阻止他们的『澜少爷』在大雨中跑出去捉蚯蚓。他把房门大开,是想剑架上的他们看见了,然后会出现来阻止、来责骂、用鞘身把他架回去吗?他不了解自己。结果昨天,他挖到雨停还在挖。

……那晚,夏哭了。是春魉告诉他的。

他在脑中想像夏哭的样子,觉得好难过好难过、难过得快要死掉。所以跑出去雨中,哭了。

一边挖开泥土一边乘着雨势来哭,哭得酣畅。

因为,他发觉自己原来一点也不喜欢过正常人的生活,那真是件很糟糕的事。

他不害怕,以往他不喝汤药,是怕真把脑子治好后,会失去韬虹他们,怕证明自己真是疯子。

但现在他不怕,他知道那都是真实的。

是他一直在过的生活,若连他都不相信韬虹他们是真实的,又有谁能证明呢。

他不怕了,一点也不害怕了。真想让韬虹他们知道,他一边忍受着寂寞一边等他们回来。

深信他们会回来的。

因为他们结伴着走过来,那些难熬的年是战友、安稳的生活是亲人,从没丢下过彼此。

寂寞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脑子不好现在才终于搞懂了,让大家都很难受,明明只要说一句话、退后一步,他不做,宁愿大家一起崩溃。

十年了,究竟要何时才能承认,恨早已没有。他们结伴一小步一小步,走远了。

不过走得太慢太慢太慢了,所以他没察觉而已,因为他不相信自己做得到。

这次他们回来后,让大家一起重新开始好不好……这次他一定不会放弃了……

祁澜看着墙上剑,慢慢地糊掉,眼皮彷佛灌上铅般重……

他甩甩头,想起要去吩咐婢女准备些午膳等熹舞回来吃,才站起,『啪嘭』一声,他双脚一软就跌了下去。

能昏过去的话也就算了。

偏偏他的脑子这样一荡,九分迷糊一分清醒,足以意识到自己趺了在冷冰冰的地上,却还来不及抓着桌沿稳着身子。

好蠢。一想到背后还有三只儿子在看,他就觉得自己蠢到家,很想直接用头撞地,一了百了。

悄悄的转头、看向后头,三剑还是动也不动,好端端地搁在剑架上……

呜,祁澜真怀疑自己是要自虐到什么地步,他们才肯现身。

也许,他要跳进剑炉成为他们的一份子,才能再见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得先安排一下身后事和熹舞的未来……

这几天都在下雨,地板冰冰凉凉的很舒服,他就直接把脸颊贴上去,胡思乱想着。

于是过不了一会儿,他已经张大着嘴流口水,蛇型的趴着睡了。

隐隐约约间,耳边除却雨声,还有些别的声音——

「……别出去别出去!韬韬,你听我说!」

「我看他好像发烧了,还躺在地上睡觉不好,再睡下去肯定病得更重……」

「你管他死了还是烂了啊?别再管他了,让他冷死吧!是他自己发疯在雨中跑出去挖蚯蚓的,他用不着对鸟妖这么好吧?」

「我只是替他盖盖被子。」

「晚点熹舞回来,你再教他去做不就行了!」

他说,祁澜心底根本没他们,那天早晨竟然还净念着打剑给嚣狄长流!吼吼吼——还有那个闲情去挖蚯蚓给臭鸟!

光是回忆都想怒吼,他对这个疯子已经心死了,发誓以后再不会管他、永远躲在剑鞘中睡觉,等到祁澜死了,他们落在下个主人手上为止。

但,说睡觉,是有点难度。

因为韬虹自那件事后,只沉静了两天就隔着语冰整天不停地对他噪音轰炸,说着祁澜也很可怜、祁澜以前对他们也很好、说祁澜只是一时神智不清、说祁澜对他们的恨与不恨,难道必须宣之于口?夏与语冰都没有感受的能力?祁澜现在早已不恨了一大堆,从一开始的哀求说服,到后来两个都火起来了,隔着语冰在吵架。

语冰,才刚学会睡觉的语冰大爷,最好了,没日没夜地练习这新技,睡得像死了。

韬虹从剑中飘出去,脚已能踏地,他轻轻地接近祁澜。

没错,夏与语冰他们当然可以永远躲于剑鞘等下一任的主子。

那他要如何办?那他呢?就这样眼睁睁地每天看着祁澜,却不得出现。

他早就跟夏说过了,他怕丑陋样子会吓着祁澜,待他的火斑褪得七八,他就会再出现在祁澜面前。

他不是睹气,只是,祁澜亲手把他毁个灰飞烟灭之前,无论多少次,他都仍是会纠缠下去,除非祁澜真把他杀了、熔在剑炉中。

「韬虹——!」夏抓着自己的头发,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扑过去跟他扭打。

见韬虹竟控剑替疯子盖被,他差点气昏过去,「你有没有尊严啊?」

夏忍无可忍,只想要亲手把他扯回去,他大步大步跑过去,「这个人值得你吗!你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还在打新剑给嚣狄长流……」

「喂,你别随便诋毁你父亲我喔,我那有打剑给长流了?你那只虫眼见到我打剑给他!」

本来半陷入昏睡的祁澜,越听他们对话越精神,拉着长长的口水就要爬起来!啊啊,原来这死虫是这样想他的,把他想成没血没泪吗!

夏虫霍地转头,看见祁澜醒了就怒吼回去,「你说什么虫眼,那晚肯定是打得你不够了是吧?真的想给我打死吗!」

「你要打便打,如果你不怕天打雷劈的话你尽管打啊!但冤枉我就是不行、就是不孝!」

韬虹看他发烧发得更猛了、神智不清,怕他一个激动真的昏过去,连忙打完场,「祁澜,你上床躺一躺吧,还在吵什么架?」

「我知道了!你们就是以为那天我打剑给嚣狄长流,所以通通给我玩起失踪来了!原来你们是这样想我的,哼哼!」

「这样想有什么不对了?你打剑的声音整个剑场都可以听到!你把剑藏去哪了你!」

「祁澜,你再发病的话我不管你,别理夏在说什么了。」

「韬虹你说什么?什么叫别理我,你以为自己的辈份有多高啊?也不过是个奶娃儿!」

「干嘛骂我的小儿子,你以为自己是谁……」

那边星星太阳月亮杂七扭八的什么都出动了。

混乱得紧,没人没魂注意到木桌子上浮现了个魂——

语冰挠着双腿,睡觉时把绾发的剑饰弄乱了,索性扯下来。

长发全垂下来,他一手拿着扯下来的小玉偶,一手揉着眼,还不太知道现在是什么壮况……

揉着眼,透过发丝看出去,看到蒙糊的一个影,「那是什么……」

轻轻淡淡一句,令吵得不亦乐乎的三个向那边看去。

语冰指的是床角。

祁澜记起了,他几个月前为抒发情绪而打的那把刀,打出来之后完全忘掉,随手扔在一旁。

但现在,本该是搁刀的角落,不再是刀——

白白的一个少年,背对着他们,坐在床角轻晃着雪腿。

他全身赤裸,近乎透明的白发垂在背。

四个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了,漫长的沉寂中,少年将脸侧过来。

微风从窗扇吹来,扬起他覆去半边脸的长发……

被发掩着的半边脸,如被火烧般全烂,中央烙出的却是个『守』字。

风扬起的那刹,祁澜整个激灵,身子晃了一下,「……韬韬你看,我是不是发高热了?」

第六章

祁澜是第一个逃的。

他以为自己跑最快,到他跑出去时,才看见那三个没血性的儿子跑得比他还快!

他们早早已跑到去离房间最远的一株大树的后头,夏更躲在韬虹的后面,几乎想把自己塞进韬虹体内了。

祁澜不怀疑,如果他们可以离剑体更远,搞不好他们早跑去天涯海角了!

夏肯定是第一个逃的,语冰是还没睡醒、糊里糊涂被拖着走。

但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韬虹,竟然一个转头把他丢下逃命去了!「韬……」

正想破口大骂,就见夏躲在韬虹的后面……

这没问题,问题是夏一手拖着语冰的衣袖,另手狂扯着韬虹的衣领,扯到他脸色发白、几近昏厥,只剩双手在抖、口吐白沬!

「冷静点、冷静点!」祁澜自己也很惊恐,看夏被吓到精神衰弱差点弄出魂命来,更是惊慌。

夏深吸几口气,颤着唇看他,「有东西……我们房有脏东西!厉鬼!我们房有厉鬼厉鬼厉鬼!」

「住嘴!冷静点冷静点,我们要先冷静点!」祁澜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用一点也不冷静的表情大叫着要冷静点,「跟我一起来深呼吸!吸、吐……」

「祁澜祁澜,你看到没有,我们房有厉鬼!他半边脸烂了烂了烂了烂了烂了你看到没有?他是来杀我们的!」

「你别吓我,那我们不能住下去了!以后要住那儿……」

鸟妖跟男孩回到剑场时,就是这样的情况——夏正把韬虹活生生掐死,祁澜大叫着要他深呼吸。

也不知道是叫夏还是韬虹深呼吸了,总之他们在对吼、比声大。

「你们在玩什么?」

数个月不出来的几只偷窥狂,一出来就玩这么猛的戏码?你杀我我杀你,这剑场的人都挺玩不厌。

这次不管是谁要杀谁,他都不会再插手了。看来他们之中不死一魂,他们是不会满意的。

熹舞放下挂肩的布包、微微皱紧眉头,他凝视着只剩一条缝的房门,踏前了两步。

祁澜立即抓住他的肩,力度令他生痛,「熹舞,别过去!里头有恶鬼!」

「恶鬼?」

这下,春魉也被吸引了过去,他以前可是当鬼差的,什么恶鬼没有见过,从没放在眼内。

事实上,也没鬼能比熹舞更恶了。

「应该不是恶鬼。」虽然不若春魉准确,熹舞多少就有点感应。

「嘿,是牛鬼蛇神还是恶鬼厉灵,待本差爷一看便知!」他说这剑场闹鬼,其实都是夏在作祟而已,这次竟真的给闹出只鬼来了?有趣。「刚好赶上午饭!」

鸟妖把手指弄得喀喀作响,伸展翅膀,准备重执旧业。

他一直觉得,当鬼差唯一的好处就是可随意吃野魂!

他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吃魂了,嘴馋。脚尖一点,已是那方现影,鸟妖用翅膀把门扇挥开!

祁澜惊叫。

开大开,里头却没什么扭曲可怖的鬼脸冲出来,也没黑得像墨汁的浓雾像不用钱般大喷洒,更没有几大桶子的血从门槛涌出来……说书先生都是骗人的。

良久,只见春魉站在门槛,却没更进一步的意思。

他双手叉腰,静看着房内境况,「这,还没发育好的算恶鬼?」

「你看见什么了……」三魂一人都抱着大树,抓着树皮探出半个头出去察看,只见黑翼一收,然后春魉的双手添了重量。

「找到了只睡熟的小猫咪。」春魉把身子转过来,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被春魉带点轻蔑意味称呼、躺在他怀中双目闭紧的『小猫咪』,正正是他们刚刚见到的烂脸鬼!

少年垂至腰际的白发,如瀑披在鬼差的手臂上。

长发掩去了半边脸颊,另半的脸却是端好细致、熟睡得沈甜。

他的发是透明的、身躯也是淡透的,看来脆弱得一碰即碎。

「春魉,翅膀。」熹舞提醒他一句,春魉的翅膀是用作勾魂之用,就怕他不小心用到了,整个新生魂魄给勾走。

春魉反骨,伸出舌尖舔了舔少年的白嫩的脸颊,「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少年还是暖的,可能是附近是刚死不久的小魂魄,孤魂野鬼迷路在剑场了,还未有鬼差有闲过来把他引路。三魂一鬼两个巫觋,看来这剑场的引力过大了。

「呵,暖的、甜的。」怀中少年全身赤裸、活色生香,春魉把他抱得紧,认真考虑要不要吃掉他,反正他跟阴间的仇结很大,不差这一项。

「暖的?」

夏看那只臭鸟把厉鬼翻来覆去,又舔又咬的,厉鬼也没有突然脸容挣拧地扑起来把臭鸟一口吃掉,心底镇定了点。

夏放松了手劲,韬虹立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兼快速逃离他身边。

一阵扰攘,语冰已然清醒过来,挠了挠小玉偶的青红线就绑好了发。他踏前数步,听见祁澜跟夏大叫他名字,还有韬虹喘不过的声音……料想刚刚快被夏勒死了。

春魉看夏一眼,这条笨虫想当人类想当得紧,因为自己是冰冷的,所以超向往暖热的东西。

所以之前他一稍有疏忽,笨虫就死揽着熹舞不肯放手,能挂多久就多久,像改行去当背后灵了,直到他去赶魂为止。

夏警诫地凑上前去,步步为营,然后跟语冰并肩。禁不住心痒,他伸出一手覆上少年的脸,触感细腻,「真、真的是热暖的……」

少年身体真的是暖的,彷佛带着奶香的小婴孩、和暖得好温柔,让他们意识到自身的冰冷了。

但这种温度,怎么是有点熟悉?

夏与语冰对看一眼,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激灵一下,一起把视线射向祁澜!

赫!显然也想起些什么的祁澜,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把自己藏到树根下了。

「看、看着我干嘛!」

韬虹挠起双手,脸色生人勿近,嘴中彷能喷出青雾,比烂面鬼更恐怖百倍了,「祁澜呵……」

他的语音越是放轻放柔,祁澜的骨头就越抖得厉害,所有人的怀疑视线都射往他身上,他抖得骨架都要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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