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思长对此似乎并不了解,便无顾忌,给曲穆留下一句:「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同你爹说几句话。」径自进了屋去。
牟纶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眉宇间的阴影愈发深重,招手将曲穆叫了过来,问道:「小穆,你爹和你这位思长叔叔到底是何关系?」
「关系?」
曲穆挠挠头,一脸茫然,「没什么关系啊。」
没有关系么?牟纶皮笑肉不笑,接着问:「思长是不是经常来这里找你爹?」
「也没啊。」小孩儿茫然照旧。
「你爹可有在你面前说过思长什么?」
「没啊。」
「那思长可曾说过你爹什么?」
「也没啊。」
「……」简直是一问三不知。
也或许,那两人之间确实并无值得过问之处,可又不知为何,牟纶就是忍不住在意。
说来可笑,正因为说不清楚为何会如此在意,于是也就没办法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
牟纶思来想去,终于起身向木屋走去。曲穆在他身后问道:「大牟你去哪儿?做什么呢?」
「倒茶。」
「桌上不是有茶么?」
「凉了。」
「……」
进了屋径自往里走,「路过」诛月的房间门口,只见思长坐在床沿,诛月半靠在床头,都没在说话,大概要说的话已经说完。
兴许是察觉到什么,思长忽然转头看了过来。牟纶也不避嫌,大大方方地走进房里,在诛月身旁坐下了,一脸关切地询问道:「好些没有?」
诛月浅浅一笑:「嗯。」
「若是太累,便躺下睡一会儿。」
「嗯。」
那边,思长若有所思地瞧了牟纶片刻,又向诛月看去,道:「你且歇着,我便带穆儿先去了。」说着伸出手在诛月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起身离去。
牟纶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斜睨诛月一眼,半笑不笑地道:「你曾说你连昱笙一根手指也不曾碰过,如此说来,你与那二太子的关系其实倒比昱笙更好。」
诛月并不加以解释,只问了一句:「牟大哥何时回魔界?」
牟纶剑眉一挑:「怎么突然问这个?」难道竟是想要他走了?只因思长来了这一趟……
「无论什么时候,牟大哥总是要回魔界的,是不是?」诛月的语气有些复杂。
牟纶隐约明白了什么,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却还是挂了一副笑脸,若无其事地道:「我回去了又来,或是去了又回来,其实还不是一样?」
诛月陷入沉默,微垂眼睫,长长的睫毛上仿佛沈了万千思绪。
牟纶本想问问他是在思忖什么,却又依稀有种感觉,即便不问他,自己难道真的就一无所知么?……
与之相比,倒是另有一事更想先弄清楚:「二太子今日又是为何事前来?」
「邀我陪他去找些东西。」诛月简略作答。
「喔?」
牟纶脑中瞬间闪过许多猜疑,不过最为在意的还是,「那你不去陪他?」
诛月抬眼向他看来,微微笑了:「有牟大哥在,我怎会去陪别人?」
「……」这么说若是他不在,难道就会去陪了么?
牟纶有些不悦起来,可是这种话又哪里问得出口?转念一想,「你让小穆被他带走,不担心他会对崆犵之血有所图谋?」
毕竟曲穆还这么弱小,若是趁现在对他出手,无疑会占到极大优势,说不定就可以……
「他不会。」诛月面上一片平静。
牟纶看在眼中,不由冷笑——你倒是很相信他!
脸色便又阴了几分,心中的不悦越扩越大。可到底还是按捺下来,转口问道:「他想找什么东西,要你做陪?」
堂堂天界二太子,跑下界来找东西,说来也着实令人稀奇。
「不重要了。」
诛月淡漠摇头,忽地握住牟纶的手,柔声道,「说到找东西,我倒也有一物,希望牟大哥能陪我一同去找来。」
「是什么?」牟纶接道。
虽不喜欢自己的问题被跳过,但既然这个人说不重要,那就暂且当作是不重要吧。猜疑过多,对彼此双方也都并无好处。
「据说仙界蓬乐岛上有一种仙鸟,名为『瑶黎』,成年后会与爱侣身心相融,合而为一,终其一生不分离。」
诛月道,「若两人取其心分而食之,不论其中一人身在何处,另一人都能有所感应。」
「喔……」
牟纶有所领悟,「你是想与我一同分食瑶黎之心?」
诛月笑得坦然:「这样一来,即便牟大哥在魔界,我在人间,也能时时刻刻如有牟大哥在身旁,解了许多挂念。」
五指收拢,将牟纶的手握得更紧,满目真挚定定相望,「牟大哥可愿陪我?」
「有何不可?」
牟纶不以为意地爽快回道,「你何时想去,告诉我便是。」
诛月欣然点头,趋身而去,在他唇边印下感激般的一吻。
29.
曲穆回来的时候,很是兴奋,说是思长带他去打了一场架,不过他并未直接参与,思长也没参与,是由另一个看样子就很会打架的英武男子出手。
至于结果打得怎么样,曲穆却没能看完,因为半途思长就将他带去了别的地方。若再细问他去了什么地方,是与什么人打架,他也说不清楚。
牟纶不免有些琢磨,天界二太子跑来人间,怎么居然会与人打起架来?这与他专程来找诛月的事又是否有何联系?
而问诛月,却也只是摇头说不清楚。
不过说来说去,这些毕竟都是别人的事,与自己并无任何相干,牟纶问不出所以然,也就懒得再追根究底。
其后不久,诛月便提起了要去寻找瑶黎之事。其实牟纶并未想到他如此当真,且这么快就要动身,着实有些错愕。但既然是已经答应好了的,便也不会反悔。
与曲穆一说,小孩儿自然是欢欣雀跃。凡间人他也算接触过不少了,而凡人传说中最最向往的仙人,他还不曾见识过呢。
此行虽说是去办事,但也并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因此不需要匆忙赶路。牟纶正巧知道人间有一条水路可以通往仙界,一路还可顺道游览两界风光,于是便去了渡口租船借道。
曲穆不曾坐过船,来到渡口看到那么多船,又是一阵兴奋。
船还未租到,牟纶却遇见了一个熟人——越戎。
没料到会有此巧遇,牟纶颇有些错愕,但既然都遇上了,也没必要刻意避开,于是大方地将自己身边的人与越戎简单做了引见。
互相都认识过了,牟纶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刚办完事。」
越戎神秘一笑,反问回去,「你呢,又是为何在此?」
「正要去办点事。」
「喔,所以来坐船?」
牟纶点头。
越戎摸摸下巴,道:「正好,我在此地有船,就坐我的好了。」
「你竟在人间有船,真是不可小觑。」牟纶调侃道。
越戎哈哈两声:「哪里,应不时之需而已。」
随后越戎领着几人在渡口旁找到了一艘船,船上正有工人在看护,见主人要用船,工人们便立刻下了船。
上船后,越戎却并不立即离去,显然是对于牟纶身边的人、以及他们要做的事情很有些兴趣。
「你们是要去什么地方办事?」越戎问。
牟纶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兴奋过度的曲穆争着抢答:「仙界!是去仙界呢!」
「喔?去仙界做什么?」
「呃……」这个问题曲穆就答不上来了,他是只管去,不管目的。
结果还是牟纶接过去答道:「去找点东西。」
「什么东西?」越戎接着问。
牟纶朝他斜眼:「你何时变得这么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难得一次,你便满足我一下如何?」越戎笑得不正不经。
牟纶是看惯了这家伙的德性,也坏笑一声,回道:「反正你肯定不感兴趣,跟你说也是多余。」
「你不说,怎知道就是多余?」
越戎眨了眨眼,「说说看嘛。」
牟纶揉揉额角,看来这样下去真会没完没了,只得相告:「仙界有种仙鸟瑶黎,你可知道?」
「喔,听说过。」
越戎点点头,蓦地眼神微变,朝诛月那方向瞥了一眼,看回牟纶道,「牟纶,我突然想起有些事要跟你说,随我到船舱来吧。」
牟纶狐疑顿生,但见越戎话一说完就已先行过去,别无他法,不论如何便还是先去了再说。
诛月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身影,金芒流转的星眸之中泛起层层阴霾。
入了船舱,越戎开口便问:「你此行可是要去寻找瑶黎,取其心,与那位诛月公子分而食之?」
「喔?」
牟纶挑眉,「你对瑶黎倒是很了解,连我此前都并不知晓。」
「不巧正好听说过而已。」
越戎直直望着牟纶,眼神隐约深邃起来,「这么说,瑶黎的心吃下之后将会有何效用,你也是了解的了?」
「算是吧。」
「也是听诛月告诉你的?」
「不错。」
「那么他告诉你的可是,那东西吃下去之后,不单在人活着的时候相互感应,直到人死后也依然紧紧牵连,不可斩断?」
闻言,牟纶眉心紧了紧:「什么意思?」
「瑶黎为天下间最专一的飞禽,至情至性,至死不渝。」
越戎慢条斯理地道,「若将其心分给两人吃下,假如其中一人死去,另一个必会肝肠寸断,直欲追随对方而去。便是能坚持着活下来,也将永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牟纶沉默不语。
亦不需要他言语,越戎观察着他的脸色,便已经有了答案。
「看起来,他似乎并未告诉你这些?」
越戎笑了笑,看似轻巧,却又深奥异常,「其实暂且不论什么死不死,你们的命都还长得很,万寿无疆——但就算是在这漫长的生命之中,你将一直惦记着某个人,想要忽略他、忘记他都不行,不管到哪儿你总会牵挂着他,时时刻刻,永永远远……」
话到这里,故意大声地咂了咂舌,「所以听说你要去找瑶黎,我可真是不胜惊诧啊!」
牟纶心知他话中暗喻,一枚冷眼便投了过去,口中却没能回出半个字来。
于是越戎继续说道:「你可是确确实实想好了,要与那个人永生纠缠,至死不休?」
「……」牟纶依旧无言以对。
回头想想,当时他的确不曾仔细考虑,只不过是诛月要求了,而且听起来似乎也并无坏处,他便一口答应。何曾料到会有如此长远的后果?
一生一世,纠缠不解,至死不休么……
「这可不是轻易能下的决定。」
越戎若有所指地道,「若你已然决意,我可得对你刮目相看一番,还得对你说声佩服呢。」
牟纶脸色起了一阵变化,终于沈声开了口:「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以为我想说什么?」
越戎摆了摆手,「不必多心,我任何想法也没有,只不过是想确认一下你的心意而已。无论你如何决定,我半个字也不会多说,只要你——确实决定好了,不论是或否。」
「……」
是?否?两个字在牟纶心头来回交错,犹如两条丝线打成一个死结,撕扯不断,欲理还乱。
「如何,果然是还没想好么?」
越戎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闲闲道,「我就说么,以你的脾性,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着实纳罕。原来并不是么?倒真有点可惜呢。」
「……你说够了么?」从方才到现在,牟纶被这人说了那么一大通,明嘲暗讽,就算其中并无恶意,但也还是挑衅到了他的容忍度。
「说够了。」
越戎不以为意地一笑,双手在胸前抱起,「倒是你,还没想够吧?也对,这种事的确应该多花点时间仔细想想,我可不希望你做出日后会后悔的决定,然后天天到我面前愁眉苦脸,悔不当初。」
乍然听来,这尽是满口的风凉话,然而牟纶却也明白,越戎告诉他那些,已是有心。
「好了好了,你别现在就摆这张苦脸给我看啊。」
越戎一副吃不消的样子,啧啧嘴道,「你若真不愿意,就上去与人直说了便是。就算他生气发火,反正我们这边有两个人,连手起来,不怕打不过他。」
「……你这张不贫两句便会发痒的嘴,真是不管什么时候看都很碍眼啊。」牟纶阴阴地掀起唇角。
「别把话题转移到我这儿。」
越戎望天,「我知道,瑶黎那桩事,你是不愿接受,但又不太想拒绝。说白了,你就是还没想清楚。」
「……」牟纶再度噤声,无可反驳。
这些消息,确实来得太过突然,他心里一下子就乱了。
原本以为是、也应该是很清楚简单的东西,全都变得不清不楚、异常复杂起来。
「既然还没有想清楚,那就先不决定,慢慢再想。至于现在么……」
越戎抚着下巴沉吟道,「仙界这趟是决计不能去了。若你担心对他解释起来会很麻烦,便说是我有事找你回魔界,我们就先走了,往后的事则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说,从长计议吧。」说罢就转身走了。
牟纶站在原地继续沉思,绞尽脑汁,终是得不出结论,反而越想越烦乱,连自己的意愿究竟如何也越发不明白了。
按说,与什么人永世纠缠,这种事他从来是想也不曾想过。可是当他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事来,却也并不会反感。
假如世上真有这样一个特别的人,他又怎会反感呢?
他风流薄情,并不是刻意为之,只是没有遇上让他专情的人而已。
天下间真有这样的人么……活了这么多年都不曾遇见,这个人有可能存在么,让他能够一世缠绵不厌倦?
老实说,他还是有些茫然。他已经太习惯了「好聚好散」的规则,无法想象该怎么去故意、刻意、全心全意地守着一人,并且这心意永远也不会改变。
之于诛月,他知道这个人对他而言的确是特别的,只是这种与众不同又究竟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
有些问题,看似简单,可若认真仔细地思考起来,才发现其实一点也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他此生面临过的最棘手的难题之一。
牟纶目前没法解答,再想下去也是徒劳,只好暂且先收起心思,出了船舱回到甲板上。
却只见越戎独自一人,其他人都不见了踪影,不由错愕:「诛月他们呢?」
「走了。」越戎道。
「走了?」
牟纶大惑,「怎么走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已经与诛月说了,你有事要与我同回魔界,仙界暂时去不了。」越戎如此这般解释。
牟纶又是一愕,不悦地蹙起眉头:「你为何多事?」
「反正由你来说或者我来说,结果不都是一样的么?」
「……那你说完之后呢,他们就立刻走了?」
「走了。我一说完诛月就走了,也将其他人都带走了。」
牟纶听罢,越发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就算此番不能同去仙界,要走,也该等他过来说上两句,至少道个别才是。
又或者,就是因为他临场离开,诛月生气了,所以才故意不告而别?
「你问我,我问谁去?」
越戎无辜摊手,「我说完之后,诛月只回了一句『是么』,然后笑了笑,就走了。说起来,这个人笑的样子……」
神情莫名地深邃起来,忽而咧嘴一笑,「果然很美,难怪得你中意。」
「……」牟纶一时不知是该好气还是好笑,干脆懒得搭理。
「不过——」
越戎又道,「却也不知是为什么,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不真实,或者说是不踏实……且有一种说不出的脆弱之感。」
「他可不是那么脆弱的人。」牟纶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
「不。」
越戎摇摇头,「我并不是说他本人脆弱,我的意思是……在他的笑脸之下,有些捉不住的东西。那种脆弱感,仿佛一揉便会碎了,化为粉末,才发现曾经所见皆为虚幻。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