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什么是他最想做的事情?十年前的话还好说。可是现在呢?
她说:“以前就只有我妈妈让我学琴,我们家其他人都不同意。他们觉得这个靠不住,几千几万个人里面才出几个好的演奏家,如果弹不好
去给人当伴奏,那简直不是女孩子干的事情。我小时候也不倔,虽然喜欢弹,但也不会为自己说一句话,要不是我妈独排众议,都坚持不到
现在。
“我最近才觉得,站出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多可贵。多少人都做不到。我觉得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可能连曲子都会弹得更好些。你也是一样
。”
她看着他又说:“你跟我们在一起觉得没有意思?”
他条件反射一样摇头,然后才发现她的问题真是他能诚恳否定的。他心里的声音早已沉默良久,那一道门关上后其实并未打开。他多期待春
天回来。
他说:“怎么会。我只能承认我进公司的时候真正想干的事情不是这个,可是过了这几年了——如果我还说我还没有一点眷顾,那我真是睁
着眼睛说瞎话。但你知道这种假装懂行的感觉有多强烈?”
止云说:“不论你在哪里你都不用假装任何事。其实没有人逼你这样做。”
明奕一下子默然。他最后说:“不论如何也不是着急的事情。我再想想。先送你回家吧。”
她说:“做你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吧。只是你提前告诉我一声。”
明奕送完她回到公司已经快到午夜。办公室里没有人,他把暖气开到最大,发了一条短信给陈格斐。
他写:“这还不到十年,人真善变。敬谢不敏呐。”
格斐果然还没睡,五分钟后回了三个字:“啧啧啧。”
六、
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明奕还在看文件,他几乎吓一跳,啪一声按住桌子上震动的手机。
将近午夜,公司里再没其他人。屏幕上写着江止云。
止云叫他:“明奕,不好意思这么晚又打扰你了——”
“怎么了?我还在公司呢。”
止云顿了顿才说:“你还这么摩羯座工作狂。”
他顿时也觉得为晚上的事情不好意思。他说:“我很快做完就回去了。刚才——晚上——我想多了。你不要担心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刚才好像脾气上来了,说了一堆都乱七八糟的。我只是真的要告诉你,我们都觉得你很重要。你做的很
好。那演出后的评价,舒曼什么的——真的不算什么。”
他还能说什么呢?明奕说:“我原来只是觉得,你可能也会需要一个更好的人帮你。一个女孩子,也许年纪大一点,给你一点建议。一个真
正懂行的人,让你省去很多麻烦。不过——”
明奕还在脑海里寻词组句,就听见止云又说:“你要留下。不只是我,我,依薇,希音——我们都觉得你好极了。明奕你要留下。”
那一瞬间他觉得这是止云第一次说出这样温柔又坚定的话来;而他心中有温暖的东西在扩散,他意识到自己脸上有笑容。那条连线:简单、
愉快的友谊与互相谅解。像是已经很久很久他没有因为这样单纯的事情高兴过了。
明奕说:“止云,我已经跟人家说过了。我不会去给陈格斐写稿子了。”
她一时没说话。过半晌才慢慢说一句:“——陆明奕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一小时前才跟人家说的。这不是也得明天告诉你……”
止云顿时大叫:“陆明奕你不早点告诉我!”
他忍笑:“谁知道你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求情……”
结果那天晚上他在办公室整理资料直到两三点,觉得太困就揽过一只靠枕趴在桌上。明奕想,在办公室熬夜也是他最近才开始频繁做的事情
。工作到午夜以后,想起家里冰冷的沙发和床、让人走火入魔的钟表滴答声,他觉得宁可在办公室继续呆下去。他孤身一人却也并非一无所
有;他还会在这间办公室继续呆下去。
他记得公司要签江止云时候,有新的空缺对内部招聘,他那时候没有听过她的任何录音,只是觉得人往高处走,何不谋一份更好的差事。她
刚从音乐学院毕业不久,比办公室里的最小的依薇还小一岁半,很容易就事事相信他。他觉得这样好脾气又没架子的姑娘,自己还有什么理
由不多为她着想,更何况那其实也是他自己的薪酬所出。
才不到十年,人真善变?或者说一个听不懂协奏曲的后台,也依然满足了他的虚荣?
是谁说他才是那个不暴露自己的人?他一定听人这么说过的。那个人尖刻,一针见血——大概你越得不到的就越在以后的日子里长长久久反
反复复地啮噬着你,这是真的。可是没有承诺,什么都没有。他不该在他的一切都即将圆满前行的时候缅怀过去种种,不论是大学时的理想
还是什么一夜风流都不必要。他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他应该把自己重新包裹完好,再继续去替他人作嫁。
但既然时间是一条长河,那他曾看见过的河底的沙砾,如今又在何处。
七、
转眼到第二年元月,新的雪掩盖旧的痕迹。
他们节后上班的第一天,一沓《古典》二月号被送到公司来。明奕和依薇在外间说话,刚好遇见实习生把杂志抱进来。小实习是个瘦瘦的男
文青,刚来那天羞涩一笑,自我介绍说叫杨佳佳,惹得办公室里一众青年中年妇女都一口一个佳佳地叫他。他把杂志递过来,说:“陆先生
,这期似乎很有看头。”
明奕说了声谢谢,拿过杂志一看,顿时感觉如被钉在地上。
依薇凑过来,随即把封面文章的大标题喊了出来:“《肖淇对话苏衡——苏学验长孙》?”
他分明听见办公室各处传来压抑的哗然。苏衡在《古典》的封面上。
明奕觉得依薇正抬起头来看他。
他立即笑起来,侧头对她说:“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她的目光在杂志封面和他之间飘忽。半晌她怔怔说:“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一年多前为止云借苏学验的斯坦威不成,苏衡的古怪事迹跟着在公司里不胫而走。加之《古典》每期刊载徐白羽专栏,于是就连刚来三个星
期的实习生也已经听过苏衡八卦。八卦传出来不免有各种版本各种解读,但大家不得不公认,如果有谁最不可能成为一本杂志的特写,那就
是苏衡了。
依薇当即便把最上面那本拆开,边拆边说:“还是肖小姐的采访!她也没和你提到过?”
明奕摇头:“这哪里的事。肖小姐我也好久没见了,我们怎么能把她每篇稿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苏衡的专访出自肖淇手笔,后者是《古典》的资深撰稿人,是个留洋的艺术史硕士,帮杂志做了许多人物特稿。肖淇其实早就有丈夫孩子,
只是大家都仍叫她肖小姐。当时《古典》写止云也是她来,明奕仍然记得那天她穿一身墨蓝色筒裙,毫不遮掩眼角的鱼尾纹,直爽爱笑,总
是话里有话。
依薇只差要把文章里每一句话都念出来。明奕看到题目便把内容猜到七八成,在她旁边扫了两眼小标题,只能惊奇采访的内容之详细。
他觉得口渴得要死。
明奕到处找不着他的杯子。依薇见他走开便抬头看他,叫:“陆先生?”
他挥手:“我喝口水。你们看去吧。”
那一天他都浑浑噩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他怎么敢让同事知道他甚至都害怕翻开《古典》看一眼苏衡又说了些什么话。他该无所谓了,
早该无所谓了,但这什么陈芝麻烂谷子也能翻出来让他再踟蹰不前?
他对着一夹子影印资料发呆,想起几天前他把票送给罗书亚的时候,调侃书亚花这么多演出的价钱是想追如何王子公主一般的人物。书亚讲
不过他,就看准了他弱处猛戳。
明奕反诘:“那都久之前的事情了,你也好说?”
“那你怎么还一副戚戚然的样子?”
他要采取矢口否认的最差公关策略:“你看走眼了。”
“我看走眼个灯笼!什么人让你这么又爱又恨?”
明奕本来不想再继续说下去。顿了顿却一股脑吐出来:“宅,挑剔,少爷脾气,谁受得了?”
结果书亚笑得腰都弯下去。明奕想,他何必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就让它化灰。他自己任由自己被啮来噬去又有什么用?对一个青春烂漫的小
师弟倾诉又有什么用?他已经把自己包裹完好,还需要谁帮忙疗伤?
他甚至觉得或许自己当时不要冒险地逾矩还好,那么可能苏衡就还是他脑海中想象的样子,苏学验的才华横溢的后人,以及风景照片上矜持
的深深的笑意。你总是宁愿爱上想象中的美好人物,也不要爱上一个连同一切缺陷赤裸裸摆在你面前的怪人。或许他不要看杂志上这篇文章
还为好。那他至少还继续能觉得自己独享过一份隐秘不为人知的温存。
况且——况且那一篇文章那么短,他看完便又再次不得不失去他。
傍晚他才在房间里摊开自己那一本《古典》,采访堪称十分详尽,简直包括他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还有更多他无从得知的。那些他想苏
衡决不会对他提起的话,如今都字字句句写在纸上。关于家庭的答句一律态度保守言辞谨慎,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读者惊叹:苏学验扬名海
外的日子,苏衡早早离异的父母,回国,以及苏学验徐妙云的晚年……他甚至把徐白羽的笔名也揭了——编辑部恐怕正求之不得。
他从未设想苏衡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他根本无从分辨,这是肖淇的犀利还是苏衡的诚恳。向后翻到苏衡的专栏,半页纸的乐评仍在,口吻依
然尖刻,署名还是徐白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拿起桌上的马克杯抿了一口又放下。咖啡已经凉透了。
等到他把杂志合起丢到桌面上,封面照片中的苏衡又重新回到面前。他一眼看出照片是在苏学验松桥里公寓的书房里,直铺到天花板的高大
书架下,苏衡坐在钢琴凳上,背对窗口,面对门口的相机镜头。他逆光坐着,以至于头发和西装的边缘都有一道光边。
照片简直有些过于逼真;那些老旧典籍的书脊都如此清晰。明奕在里面消磨过许多小时,照片上的哪些书是他曾经抽出来翻看过的,他全都
记得;它们竟都还在它们原先的位置上。他甚至知道,在一天的什么时刻,书房窗口的阳光会以这样的角度照设进来。
相中人的脸部因为背光而有些暗,但此时,忽然间,苏衡的面孔从所未有地清晰。旧公寓楼外的阳光,暧昧地擦过他的身体边缘,仿佛即刻
便要穿过纸面直抓过来。
八、
于是当一个星期以后,他把巡演最后一站的票送到杂志社的时候,他很难揣测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知道肖淇不常在那里坐班,这事情也
完全不必自己跑一趟,但他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吕方黎,开车到《古典》编辑部楼下。
吕方黎出了名喜欢喝浓浓的红茶,瓷杯壁上永远爬着褐色茶渍。他给明奕倒水,大晒新搞到手的好茶叶。两人聊了片刻,最后明奕说起还有
两张票给肖淇,请他转交。
他说:“你说肖小姐?我刚还看见她在外面呢。”
明奕说:“肖小姐今天在?”
吕方黎放下杯子便起身到门边去,推开半掩的门向走廊里看。明奕跟着站起来。
吕方黎说:“肖小姐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也不常来这么一回,不过应该还没走才对。
才说两句,就听见走廊尽头一把声音亮起来:“才走开一下就被你们抓住了。哪里有龙尾巴,狼尾巴倒是出来了。”
吕方黎连声啧啧:“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还是穿一件到脚踝的长裙,这一回是棕色。肖淇素面朝天,向两人分别都笑笑,接着说:“陆先生好久没见了。”
“你太客气了,叫我明奕就好。”
她侧过头:“那你也不要叫我肖小姐了。”
明奕笑道:“那倒不是,我还以为肖小姐是绰号呢。既然来了,那就把票直接给你吧。”
他们往回走,吕方黎进屋取票夹子。明奕和肖淇在屋外寒暄两句,还不见他出来。肖淇推门一看,方黎在房间那头用座机接电话,正拿着票
夹向他们挥舞手臂。她不出声地乐,进屋从他手里把票捏出来。
她出来对他说:“谢谢你的票,我差不多也要走了,你要没事我们就一起下去。”
“那吕方黎呢?”
“……不跟他告别了,反正他大忙人一个。”
明奕忍笑,想想又说:“我反正还得等他打完电话,刚才话还没说完。不过你要走,我就陪你下去。”
肖小姐欣然表示赞同。
他们穿过走廊往电梯间去,明奕说:“上星期刚见到你的’封面故事‘,我们都觉得很精彩,结果今天一来就碰到你了。”
她转过身来看他:“你看了?”
“当然了,每期《古典》都不会错过啊。”
“刚才还听方黎说收到好多惊奇的读者反馈。不过他早告诉我说你原先见过苏衡,我猜想要是只讨论八卦的话,恐怕是不能吸引你了。”
“你高估了,我绝对是惊奇读者群那里面的。其实只是去年——前年秋天我们想租苏学验的琴,可惜后来也没有谈成。”
她挑眉:“苏学验的斯坦威?”
“你也感兴趣?”
“我也听说过。只是采访时我们倒没有说起这回事来。”
他礼貌地笑笑。肖淇又说:
“那天要说的太多了。他老喜欢给人倒水,说了那么久,我都不知喝了多少杯水,肚子都涨死了。”
“这倒还真是。那次我和江止云去他家,他也是一来就给我们一人一杯茶水。还是那种老派的瓷杯,下面放杯垫。”
她也笑起来:“恐怕他就是个老派的人。”
她听他安静下来,隔半晌又说:“我以前跟他就熟,上次为了写大稿,专门跑去他家聊了两天,聊得我们两个都筋疲力尽了,回家还死命把
稿子敲出来,回编辑部又改了一万次。按理说我该是写他写得都不想见到他了,可是现在说起来,我还觉得写出来得太少了。”
“你是说登不了的都删了?”
“删掉的当然多。可也说不上什么登不了报的,《古典》不是八卦周刊。我们一开始不想多描苏学验家事,好像大家都觉得这样就掉了《古
典》的架子一样。可是后来好些都舍不得删,说到底,他也不只是《古典》的徐白羽,他还是彻头彻尾的苏家的少爷。哪怕是他最熟悉的事
情,我们都闻所未闻。后面那一半真’古典‘的话题,我怕以后是没人记得了。不过我刚才是想说,不只那些被删掉的。他还有很多话我都
问不出来,还谈何写。”
明奕说:“你也问不出,那恐怕没人能问出来了。”
“也不是,”她轻描淡写,“要是他愿意对谁讲,不用问他也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