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进得来?”
“啧,你什么时候在里面看见过我了?我只是来围观尾随的。”
明奕想起他给止云捧的那一大束花:“你喜欢江止云?”
他说:“票买不起,花还是买得起的嘛。我喜欢江止云,她弹得好,人也很好嘛。”
“你原来见过她?”
“哪里,上次我恰好认识剧院的人才能溜进去,结果还被你们挡在门外了。我看报纸说的啊,而且她不是也没有绯闻?”
明奕心想如果他们想要绯闻,明天早上报纸就铺天盖地了。“唔,我不是护短,我只是说,报纸说的话你不能都信。不过她人是非常好。”
他顿时得意洋洋,差点就要芭蕾舞状转起圈来了。
明奕忍不住逗他:“但是止云有男朋友了,你也见过吧,人家青年才俊,你怎么比?”
谁知他大吐舌头:“谁说我是那种喜欢了?”
明奕觉得这男孩子性格简直浑然天成,不禁露出笑容。这场演出简直如做一晚噩梦,薛裕年的哀怨扮相真是让人坐立难安,唐一哲似乎对舞
台效果多有赞誉,止云应和得勉为其难,还兼又要撞见莫须有的人同寒暄莫须有的事情。在演出结束后遇到这样的小乐迷倒是让人高兴。明
奕跟他摆了摆手,开车锁要走,却被连声叫住:
“哎,先生,先生,你去哪里呀?”
明奕停下来看他:“这都多晚了,你还不快回去,地铁公交都要停了。”
“哎,这才几点,回哪里嘛……哎,先生,我这么先生先生地叫你不嫌烦?您贵姓什么啊?”
明奕无奈,回过身来说:“你才几岁?你家里不设门禁的?”
“我才几岁??我都快毕业了!”
明奕忍笑:“高中毕业?”
“高中你个头,我大三了!”
明奕摸出一张名片来:“你别叫我陆先生,叫我明奕。下次有想看的演出,你打电话给我。不是止云的也不妨试试,我说不定就有票了。”
他说罢便又要走,谁知一把被拉住上衣:“诶,你是结婚了还是跟爸爸妈妈住啊?怎么这么早就要回去?”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住。”
“那就去你家玩好了!”他大眨眼睛。
“……乱来。”
“那我们出去玩啊,反正你也是一个人回家,今天星期六而已,多没有意思!我知道一个酒吧……”他开始天花乱坠地说。
明奕听完问:“我怎么认识你说的酒吧在哪里?”
“你开车我指路啊!”
后来陆明奕想,要不是那一天他从体育馆出来一肚子怨气,准不会答应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小朋友。此人软磨硬泡,他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
最后还是开了车门。
坐进车里,明奕问:“你叫什么名字?”
“罗书亚。”
“书亚。你学什么的?”
“戏剧。”
他这才了然,怪不得这家伙举手投足都十足一副舞台模样。
“台词背多了,都不会说话了,’您贵姓什么‘这种句子也说得出来。”
书亚张牙舞爪。
他所说的夜店看起来也很得体,音响里播着悠悠的爵士小曲。他们在一张小圆桌上坐下来,书亚立即说:“我给你点酒吧?我认识这家调酒
师呢。”
明奕由得他去,他很快抱回来两只颜色残红的杯子。
书亚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这叫海滩性 爱,对吧?”
明奕笑说:“你是不是该定制安全版?”
他又眨眼睛:“什么安全版?难道你就不要安全版?”
“……海滩性 爱谁都要安全。我是说鸡尾酒,这一款有有不加酒精的版本,别人起名叫安全版。”
“噢。好吧。那这是不安全的啦。你爱要就要,不要就算。”
书亚像是从不知冷场为何物,对什么事情都有几句话好说,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明奕绝不是难以讨好的类型,但一副理所当然直来直去
的脾气,弄得他句句都忍不住要抬杠。书亚显然说不过他,气急败坏却也不曾拉下脸去。后来明奕简直乐得不行。
明奕问:“你怎么把头发烫成这个样子?这么卷这么蓬?像七八十年代的电影明星一样。别跟我说你们学戏剧的现在喜欢复古。”
书亚直抓头发:“哎你不明白情况乱说什么呀,我的头发从没烫过,它要是直了那才是拉的。现在烫头发得哪有烫出来效果像我这么好的?
我这是天生的好不好,你看你看。”
明奕说:“你是哪的人?”
他吐舌头:“我妈妈是少数民族。”
两人东拉西扯一阵,忽然间书亚凑近他面前,说:
“你一定是单身的吧?”
明奕靠到椅背上:“你怎么知道是不是?”
“一看就看出来了,气场不一样。”他顿了顿,又说:“但是你有喜欢的人。”
明奕说:“这我还真没有。”
“哦,那就是单身了!”
明奕才觉上当。“我半年前才跟人分手。”
“……你半年没做过了?”
他大笑:“你怎么知道我这半年是做过还是没做过?”
书亚连拍桌子:“你怎么可以这么回答问题?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
“我偏偏是专门学问问题的。不行不行,你提问效果如此不好,别人都不正面回答,你还要拍桌子,哪里有这样的采访。重新再来。”
“啊哟,我才不要听你说前任的故事。”
“……那敢情好。”
书亚咧嘴笑开:“你这口音也学说’敢情‘,怪死了。你学当记者的?”
“对。”
“但你现在怎么不是?”
他笑:“我运气好,一毕业就进公关公司了。”
“你不喜欢当记者?”
“毕业的时候很想当。”
“那为什么不去当?”
“记者不赚钱。”
书亚依然盯着他。明奕说:“我毕业那年我妈查出乳腺癌。”
书亚问:“那现在呢?”
“病好了。”
“你现在可以重操旧业了。”
“之前也有人跟我说一样的话。”
“所以?”
明奕笑笑:“可是我已经过了你这年纪了。”
书亚到后面越来越有得寸进尺的意思,抓住明奕的打火机死活要明奕给他一支烟。明奕从来事事克制,烟酒也不例外,其实用得不多,更无
意教坏小孩。
明奕说:“这么小年纪,不要学抽烟。你爸爸妈妈要是知道是我教你的,我还颜面何存。”
“那你是什么时候学的?”
“……就你这么大的时候。烟草没好处,传说还导致性无能。”
书亚噗一声趴倒在桌上。
他说:“你性无能了?”
明奕说:“见鬼。”
“你还没性无能,我不信我这样就性无能了!”
“那你大概也会又呛又咳,多没意思。”
“那你让我呛一呛啊,呛完我就自然不缠你了。”
明奕还是不想让他动烟,但最后他忽然动心,是因为回忆起原先读过的一个段子来。于是他忍不住要讲,摸出一支拿在手上做示范。他拿着
它就知道不好,这样一来再收回去是没有可能的了。
“呐,握一支烟有无数种方式,”他说,“点着的一头朝外,经典握法。点着的一头朝手心,这是遮遮掩掩的方法,不想被人看见你的火光
,不过老电影的男主角很喜欢用。向上翘,张开一点手指——时髦女郎的握法。”
书亚果然抢过它,装模作样起来。昏暗光线下他猛抛眼神,那意思是要打火机。明奕看见几乎要笑出声来,但还是憋住了,拿起打火机凑到
书亚嘴边去。书亚低头靠过来,抬眼看他。书亚眼睛本来长得好,在暗处更黑白分明,简直带撩人的意味。
他的面孔被光线削成一张黑白照片。明奕一恍惚,觉得如荧屏特写在脑海里定格一样。
那动作已经是毋庸置疑的暧昧。明奕似乎听见脑海深处有人说话。他握着火机,不由自主按下去。
打火机刷一声着了。
火光再亮也点不明小小一张桌子,他在其中看见他自己的手指和一截烟,都是橙黄色的。点火那一声久久不去,他所有其余念头都被挤走。
仿佛上面灼伤眼睛,下面烧取他的记忆。他知道它们深藏在脑海某处,如果他这样执意攫取,只能在电光火石的片刻里渲染一遍,然后雾一
样散掉,世界沉下去,他再也找不到。
没有承诺,没有誓言,什么也没有。都莫须有。都是多余人。
转眼间烟头已经燃了。
他蓦地松开手。
十二点时明奕坚持要走,书亚只好妥协,说:“我不住家里,那就回学校好了。”
明奕送他回学校,书亚下车后他又说:“想看演出打电话给我。”
书亚问:“那没有演出能不能打?”
“……你还是好好学专业课吧,你以为毕业出来工作这么好找?”
“哎,你比我大几岁,倒会教训人啊?”
明奕对他挥挥手。
这话什么时候他自己说过别人的,如今反到自己听见了。真是人的通病,他想,大好青春,就让他得过且过吧。
五、
巡演日日迫近,明奕一直加班。天气日渐转冷,兼之忙起来三餐颠倒,结果胃病又找上门来。他居然也不怎么上心了,抽屉里放一板药,把
工作当消遣,挤占一切时间,每天倒下就能睡着。
第一场演出在止云家乡,票并不难卖。那位未来的戏剧大师罗书亚小弟还真的两三次发短信问他要各种演出的票,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
,每次还都要两张。明奕要是有多余的,就放在公司楼下保安处让他来取。最奇怪的一次,书亚拿走两张票后的第二天,拖着长腔打电话给
他,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看。
明奕笑得不行:“我要是有空去看,还用得着给你?”
书亚大喊:“哎哟,我都被人拒绝了,你还这么奚落我……”
明奕也不知他心仪什么样的人物,要花那么多演出来哄,只觉得自己把闲票都贡献去了给大学生练习求爱。这次书亚早早打电话给给明奕,
说明年夏天他们年级毕业演出,在戏剧学院中央剧场,他一定把最好的座位留下来,以求交换江止云的演出。
明奕说:“这倒不难,但是你也不用跑到外地去,就等我们回来演最后一场就好。”
陈格斐又约他出去吃饭,一副铁了心只有挖错没有错过的模样。明奕笑他对岳父大人如此忠心,终于在从演出回来后的那个周末见了晚报的
副总编。说他不犹疑那才是假。而后的几个星期他一直思前想后,就像又回到毕业当时一样踌躇来去。
犹豫的还不止他一个人。他明显看出止云从演出回来以后状态七上八下。他觉得他的职责总该表示关心,但说到底女演奏家的其实非常简单
的私人生活也不应由他过问。两个人各怀心事,最后绷不住的还是止云。
那天他们和电视台的人见完面,明奕送止云回家,唐一哲在家但照例打个电话问止云情况。她接电话倒和过去一模一样,温柔地描述一天的
行程,唐一哲不时回应,偶尔评论。她挂了电话就把手机丢到一边去。
明奕问:“怎么回事?”
止云干瘪地说:“没事。”
他没再说话。半晌她才说:“怎么能这样?我又不是给他打工。他又不是老板。”
明奕侧头看她一眼又转回来。她只说半句话他就猜到她想说的是这个——可他怎么能让她知道如此?明奕说:“别着急。”
谁知止云继续下去:“他什么都有评价。什么都会指点。像我事事都要让他满意才行。这怎么能是这样?好像我靠他过日子一样。”
明奕沉默地过了一个红绿灯路口。过会儿止云低声说:“对不起了。我根本不该跟你说这些的。我早知跟希音去抱怨也好。”
他自己倒是真的情愿与他们保持适当距离。他一直觉得不必混淆工作与私生活,更何况他其实混淆不起,与其大家尴尬还不如让它销声匿迹
。况且止云从不逾矩,全然说不上为公司惹什么麻烦——埋头练琴的女演奏家人人求之不得,他不必伸太长手脚。
“没事,”明奕犹豫地说,“你太客气了。我没有什么不乐意听的。”
“可是……”她半天后说,“明奕,你跟女孩子交往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你们都这样?”
他差点没把油门松了。“哎,这怎么能这样说……”
她念念有词:“可不是。他觉得我应该少一点曝光率,他觉得我应该少烦恼练不好哪一句,或者下次弹什么——他当然觉得弹谁都一样!他
才不管这个!我去学做饭他倒是高兴。”
明奕说:“哪里的事。他只不过关心你。”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你和依薇都不太喜欢他。我倒是知道希音觉得他好,可是——”
他觉得这样太危险了。他打断她说:“哪有这样的事情。是我们跟唐一哲不熟罢了。希音因为你的缘故自然有话可说。”
等他们开车到住宅区楼下,止云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问:“明奕你告诉我一件事。陈格斐是不是想让你去晚报社了?”
明奕怔住。他说:“你……”
“依薇不是有一天跟你说他找了你好几次。那回我也在。他一直在叫你出去。你总不至于觉得我一点也察觉不到。”
“其实那次还不是。不过他是想叫我去晚报社。”
她侧过头来看着他。片刻后说:“我知道了。你答应了。”
他马上说:“我没有——”
她说:“但是你犹豫了。”
他无法否认。他在余光里看她又转过头去。
他说:“你知道我完全说不上是个内行,票友——我不是个爱好者。我不能给你些什么帮助,比如你问我下次还要不要再弹舒曼,这场弹得
是不是太快了——我都无话可说——”
“——我也不是——”
“我知道,你只是问一下。可是我也不能给你一些什么帮助。对于我来说无论怎样都是一份工作,对于你来说不一样,你可以找一个——一
个更好的。”
“可是你更喜欢去报社不是吗?”
他觉得喉咙干涩。他只是说:“现在也不觉得那么喜欢了。但就是像是填补过去一样。”
止云低声说:“你倒是该做你最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