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时候她还每天骑车去上班呢。”
“户型这么小,你也不想翻新一下?”
“零五年换过一次家具,但也没全换。我想装修好几年了,但是东西太多,又不知道搬哪里去,仓储公司不靠谱 ,放别人家不合适。”
明奕不以为然:“你能有多少东西?”
苏衡反问:“你知道斯坦威放在哪里?”
他太久没有想过这桩事,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苏衡说的是苏学验的那一台宝贝三角斯坦威。他说:“我真不知道。我真没想过这个。”
苏衡说:“一直在音院代管。他们那边保养也方便。还是有不少人把琴存在家里面,但这个地方实在没法放。总之老人留下的东西多。”
“要是别人早搬了。去郊区买豪宅,还要养两条藏獒看着。就你怀旧。”
苏衡带点狡猾意味地飞快笑了一下。“难道不是所谓康德的高墙嘛。”
明奕记得自己说过这话,现在想来羞赧,脸上都要发热。他抗议道:“就这么一点点旧账还挖出来说——”
苏衡说:“没有。我说得更多。只是这一条尤其厉害。”他停了停,片刻后又说:“你还说过我难以取悦。”
明奕说:“我大概说过十次八次的吧?”
“不是,”苏衡摇头,“有一次你问我有没有别的人说过我难以取悦。”
“所以呢?”
“我就说有。结果你就问我是谁。我不肯告诉你。其实是我奶奶说的。那时候刚回国,学校分了宿舍我就不沾家,也不听他们的话,爷爷身
体不好,奶奶拿我没办法。有一回她气坏了说了一句:‘苏衡你这么难伺候,以后谁能跟你过日子……’”
苏衡的话有种奇特的清醒内省,诚然是不容打破的严肃回忆,但是语气轻描淡写,就如同情人间许多说了等于白说的絮絮叨叨中的一句。明
奕尝试回想究竟是那天的哪一部分让他难以忘怀:那场景、话语和神态和眼前的整个居家生活一起,如一束强光击中他,把他拽进一目了然
的世界,要说服他——假使他还没有被说服的话——他们真有可见的前景。一切都在以具体的形式从周遭显现。
月底是戏剧学院的《到灯塔去》,书亚的拉姆齐先生的首演。演出在晚上七点半,明奕从公司下班,跟着同事吃了一份外卖就直接开车过去
,同苏衡约好在剧场碰头。明奕开车在弹丸之地的戏剧学院老校区里都快转了向,问了两次路才找到票上所写的那个剧场,原来并不是最大
的演出厅,而是在一个看起来像民国建筑的三层灰色尖顶楼房里。剧场里面极其摩登,木地板擦得锃亮,一个扇形的小舞台面向大约两三百
个猩红色的座椅。
第一束光打到台上的时候他们看见一身浅褐色长裙的女主角,然后是她的丈夫,穿一条黑色长裤和灰色毛绒上衣,手里抓着一块简直更加摩
登的表——书亚一定为排戏减了体重,他看起来惊人地瘦,一头卷发全梳平贴到脑后去,腰板挺直,但完全是那种老人身上的背脊僵硬,而
不像来自一个二十岁少年,让人认不出他来。接着各个角色陆续出场,画家少女,诗人青年,哲学家,想坐船去灯塔的小孩子。
“他们明天完全不可能到灯塔去!”拉姆齐先生同太太争吵道。
“他怎么知道?”拉姆齐太太对观众说——“你怎么知道?”她转头问他,“风向是经常改变的。”
他们之间的冲突大概指向某种更深不可测的人性的弱点;在这一点上,拉姆齐先生兴许有些徒劳的思辨,拉姆齐太太则依赖通灵般的人际触
觉。这些本来并无矛盾;统共那些不能达成妥协和相互理解的才是弱点本身。在舞台上,他大声责备她愚蠢,让孩子们把希望寄托在完全不
可能发生的事情上,这就是说谎。但她想如此不顾人类的感情,如此任性粗暴地扯下薄薄的文明的面纱,是对人性的可怕蹂躏。她没有回过
头去再跟他说话。他便踱开了——他回到花朵盛开的园子里。他的思考。这是唯一重要的问题了。他的儿子们恨他。但这无所谓——“总有
一天他们也要写他们的学位论文的,”他对着夏日的花瓣说。
还有那个画家姑娘莉丽·布里斯库。“这幅画千万不能给人看,甚至永远也不能挂起来,”她喃喃说,“塔斯莱先生说,女人可不会绘画,
女人也不能写作。”第二幕里蜡烛被吹熄了,月亮下去了,风起来了。十年过去,拉姆齐太太去世;所有人都改变了。当幕布重新打开的时
候,莉丽又拿起了画笔,拉姆齐先生终于要带着两个孩子坐船到灯塔上去了。
那是风平浪静的一天,拉姆齐先生在甲板上看书,但当他们距离灯塔越来越近的时候海浪愈发猛烈。“三个男子汉在我们现在这个地点淹死
了,”老船夫说,“我亲眼看见他们紧紧抱住那根桅杆不放。”
拉姆齐先生看了他所指的方向一眼。他的儿子和女儿都盯着他看——他们恐慌他又将返航到那无济于事的过往中去。
长久的停顿。书亚最后低声说:“我知道了。大海的深处不过是海水而已。”
就这样:大海的深处不过就是海水而已。在舞台的另一端,那个女生拿起画笔。“他一定已经到达了,”她大声说,然后转向她的画布,“
这是什么感觉?我这是干什么?这一种冲动——”她在画布中间添上一笔。在他们抵达灯塔的同时她的画作也告完成。“完成了,”她的声
音低下去,仿佛疲惫不堪,但她是满足的。她说:“这就是我的图景。”
五、
演出结束后他们到后台去,明奕要把罗书亚叫出来。走到一半他还是回过头去看苏衡,忍俊不禁说了一句:“他根本和戏里的老学究两个样
。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你记得自备一个头盔。”
后台正一片忙乱,无数穿着服装画着浓妆或者没穿服装的人像一桌桌球一样朝四面八方奔来奔去,互相叫喊着,照相机的闪光等此起彼伏。
他拉住第一个人问罗书亚在不在,被回了一句暴躁的“不认识”;第二回他又拉住一个穿便装的娇小女生。那姑娘清脆地“那儿”一声,手
指舞台边上一群在合照的演员。她喊了一声:“罗书亚,书亚,有人找!”
熟人一喊果然奏效,书亚照完两张就往他们的方向奔来,全身还穿着那套老爷爷的深色衣服,脸上的妆近看像张白面具一样。
“哎哟是你!你怎么进来的?”他一看见陆明奕就嚷起来,也不等明奕回答,“啊对了!你见过我大师兄没有?”
明奕说:“没有,是谁?”
“就是导演。他是研究生,”他瞪大眼睛,“他是我们最牛逼的师兄。跟我们老师改了本子——”
这时他看见站在一边的苏衡。他一下子就停住了,眼神落在苏衡身上。“这就是第二张票啦?”书亚问。
苏衡显然不是会主动自我介绍的类型,低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书亚还是直勾勾盯着他看,然后说:“你长得好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这一来苏衡倒更无从开口了。书亚转向明奕:“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明奕看苏衡一眼,再转头跟书亚说:“少爷脾气。”
书亚转了一圈眼睛,长长“啊”了一声。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开:“陆明奕,你早说呀……”
他这话意味太伸长,几个字一出来,苏衡就条件反射一样猛地钳住明奕手臂。苏衡答应来后台的时候明奕就在为此时打腹稿,于是眼下差点
笑出声来。解围的是这时里屋忽然有人大叫书亚的名字:“罗书亚!快回来!”
书亚转过头去大喊:“等我一下!等我一下!”
明奕便说:“你先忙去。我们就是来感谢赠票,没什么事。”
书亚一动不动,只把眼睛瞪成两只灯笼。明奕才给他们互相介绍,苏衡松开那只狠狠钳住他手臂的手,一刹那又进入礼数周全滴水不漏的《
古典》模式,跟书亚握手。男主角毕竟抢手,很快里面换了一个声音又在喊“书亚”。这回他猛地一缩肩膀,整个人张牙舞爪的气焰瞬间都
消失,像狮子见到驯养员一样。他朝他们吐舌头:“我师兄叫我了。我得回去。你们好好看戏啊!”他已经晕头转向,戏结束了还在说“好
好看”。刚刚那个娇小女生又从里面跑出来,一脸抱歉地连拖带拉把他哄回去,书亚连连回头朝他们摆手。
于是明奕的小算盘也打毕,十点钟多便从戏剧学院里出来。分头来约会的坏处就是还得分头开车回去,戏剧学院离苏衡的松桥里公寓就只有
十分钟车程,夜里路上没车,更是一眨眼就到了。在这老小区建成的时候自行车还是珍稀商品,料不到现在每户都买私家车,于是小区里的
狭窄通道和院场每每被汽车挤满,行进行出都困难,更找不到车位,晚归便只好停在外面街边。路灯暗淡,苏衡开在前面,明奕眼看着他砰
一声把后车轮顶到了人行道上。明奕哭笑不得,临近居民区又不好按喇叭,只好把窗子降下来看着。
一开窗就有夜风带着蝉鸣吹过耳边。院子里面植物葱茏,到晚上颇有凉意。苏衡直接熄了火从车里出来,绕到后面看了一眼轮胎。
明奕下了车就笑:“你都在这住了多久,怎么还会撞到人行道上?”
苏衡没回答,只是说:“车没事。走吧。”
走了两步,明奕开口说:“你不喜欢这戏?还是不喜欢演员。”
苏衡这才回过头来看他,半晌说了一句:“我以为就只是《到灯塔去》。原来还有第二出。”
他盯着苏衡看,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越界了。月光黯淡。等到他终于开口的时候他倒说不出成型的话了:“是我想赌一把。我只是觉得——
”
苏衡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没,”他打断他,“没有。你知道要不是这样我肯定不去。”
“我倒真没那么确定。不过保险起见。”
“还是走吧,”苏衡说。他们从小区门里进去,到院子中央。夜色渐浓,大树下已经再没有乘凉的人,周围的红砖楼房悄不作声,只有少数
几扇窗户亮着灯。远处有高楼顶层霓虹灯的辉煌颜色,还有汽车在空旷大道上奔腾而过的声音;但那些都是遥远的事情了。
“戏排得很美,”苏衡突然说,回过头看一眼,然后又往前走。
这话太过意外,明奕拉住他:“不是你说‘这也能改编成话剧’的?。”
“我改变主意了?”他把一句话说得像个疑问句。
“你居然可以给好评!”
“小朋友的创作要鼓励。”
“那到什么年纪才不鼓励?”
他看不清楚,但他能听出苏衡笑了:“譬如你这个年纪?”
明奕停下脚步,伸手拽住苏衡。苏衡转过身来。明奕说:
“喂。苏衡。我想亲你。”
看来这才真叫越界的事情。苏衡立即说:“你疯了。”
“反正月黑风高,没人看得见。”
苏衡拉着他往前走,在牙缝里说:“月黑风高,院子的人说话在楼上听得最清楚。”
那天晚上明奕住在松桥里;第二天白天回公司呆了足有十个小时,晚上又开车过来。两周以后,六月的一天早上,当他被轰然大作的手机铃
声叫醒的时候,他已经习惯性地不往床头柜上抓,而抬手去摸苏衡家老木床的床头板了。
明奕把手机从上面抓下来,屏幕上写着江止云。他不知道几点,但苏衡已经起来了。
他按下通话键后咕哝着说:“我说还有谁这么早打电话给我?”
“都八点半了,”止云说,电话信号出奇地好,“你怎么起得这么晚?今天不上班了?”
“啊,”他正满地找拖鞋穿,还没反应过来,“来得及啊,上三环半个小时就到了。”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自己家在四环开外,每次上班都上高速往南开。松桥里是九十年代的小区,按照现在的标准就是在中心城
区,往公司去要近得多。
电话两边都沉默了好几秒。大概对止云来说,光这沉默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半晌后她才压着声音说:“你多久没回家啦?”
陆明奕难得心虚一次,答非所问地说:“下暴雨的时候我还专门去把窗户关的死死的。你的箱子很安全。”
“你们暴雨,”她说,“那不都是五月的事情了?”
“那就是五月吧,”他干巴巴地说。
幸好止云从来不是揪着他不放的类型。她的声音软下去:“我真不是有意想跟你说这个的……好吧,要不你等到办公室再给我回个电话?我
今天不太困。”
“什么事非得电话说?”
“嗯,”她犹豫不决地应了一声,明奕突然就清醒过来了。“我怕网上说不清楚,不是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不过你到了先给我打一个行
不行?”
他立即答应了,从冰箱里挖出一块面包来吃掉就出了门。上班的那条路没有一天是通畅的,只有非常堵、普通堵和稍微堵之间的区别。他有
时间在脑子里面把近期的工作乃至江女士的私人问题都想过一遍,她出国两个月,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她突然小心翼翼起来。
“不是我,”九点半在公司,他打过去的时候,止云又重复了一遍,“你不用担心我。瞿婧昨天给我发了个邮件。”
“瞿婧?”
“你最近见她多吗?”
“她每天跟着爱乐。她妈妈来了,陪着她去,我上周见过他们一次。你别吊我胃口了——”
“嗯,我知道,”止云说,“她说她的手不舒服。”
在爱乐的《梁祝》首演前一个月,瞿婧的左手开始疼。在漫长的职业生涯里演奏家总要遇到这样的事情,但这一次它比她预期的更持久,她
初来乍到也不知道向谁求助,加上排练的心理压力则更糟糕。止云说瞿婧打算好了要跟他说,但只是止云自己放不下心,又打了个越洋电话
。
这通电话以后的星期五明奕去看瞿婧,在她排练结束后聊了十分钟。瞿婧看起来比止云描述中的冷静,要么是一时手足无措以至于显得木讷
,要么是害怕和盘托出的后果。明奕看过她以前演出的视频也看过她排练,这女孩子在舞台上全神贯注,挥斥有力,爱乐听了她的圣桑之后
拍板定选,说她拉出和年龄全不相称的起承转合。但料不到她私底下竟然是这么安静乖巧的一个人,几乎到了有些闷的地步,事事愿意听别
人的话,自己从没有怨言。明奕问她看病的打算。她也说:“在学校的时候倒可以通过校医院跟专科医生预约。但现在人生地不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