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有别的事情可做。她不能陷在这里面,如果她真的不能拉,她不能让这个毁了她。”
明奕说:“什么叫毁了她?”
“我听过至少三个故事了。大夫说还没事的时候,不顾好坏逼着演出;等到确诊了,大夫说一辈子好不了,那就提前解约。”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去看合同里有没有这一条?合约都是钱换的,人要是翻脸那比什么都快。”
他也许是对的,也许不是。明奕转头看苏衡,苏衡站在茶几边把书房里清扫出的旧报纸一份一份叠起来堆好,就像表演一首反复训练永不出
错的练习曲,这感觉似曾相识,他恨这永无纰漏的镇静,比太阳天更刺伤他的神经。他脱口而出的是:
“你就忍不住不说这些。我就不知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苏衡转过身来。“你别跟我说你不相信。你自己知道这里面有多难看。不是我说的难听。”
“从什么时候起这也是你的问题了?这跟你说得好听难听有什么关系——别把什么都变成你的问题。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关于你的。”
苏衡的表情彻底凝固。“是你在逼你自己,”他猛然说,“不是我在逼你。”
他的话是从喉咙里咬出来的;即便就这样两句也足够了。他们都被那一瞬间的碰撞甩进沉默里。半晌后明奕说:“我们居然又回到这种没意
义的对话里了。别人在家里担心下半辈子,我们在这里说些什么。”
可是苏衡没放过他。已经过去好久,明奕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固执和锋利——苏衡从来不是轻易饶人的类型,他既然傻到开始这无意义的对话
,又怎么能想象苏衡会放过他。
苏衡说:“算了吧。你可以想她好,你可以替她着想,但别让别人的痛苦在把你搞昏了。旁观者的卑鄙在于你以为你知道别人的一切,可事
实上你永远无法体会他人的痛苦——一个人无法体会他人的痛苦。所以你就别把你自我感觉良好的那套用在我身上。”
明奕笑了半声。“你这犬儒主义什么时候能好点?”
“犬儒主义,”苏衡不为所动地重复。
“我说的不是么?你又有什么痛苦?你站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明奕抽开身去,往客厅里没有目的地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他最后说:
“你根本就不是彻底恨这个。你根本就不是不在乎,哪怕你装得很像。你究竟有什么必要——”
他的话断在中间:苏衡松开他撑在身后桌子上的手,向前迈了一步。
明奕丝毫不能动了。
苏衡说:“我不恨这个。我也不是不在乎。我知道我在乎什么。”
明奕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这样一句回答。他们的脸紧挨着,他们的额头快要靠到一起了,他想闭上眼睛,他感觉脆弱疲倦,他不记得自己上
一次这样是什么时候了。明奕再开口时声音跟着哑了:“是我太累了。我没意识到我这么怕这件事。明天去医院吧,我不想吵。”
苏衡低声接下去:“有时候传染情绪不见得对人有好处。我又开始让以前的事情影响我了。你也是。”
苏衡转过身去开了厨房的灯。他看他一眼,然后说:“吃饭吧。”
入夜以后空气里的燥热逐渐散去。这城市日夜分明,即使在盛夏,晚上也是冷的。苏衡早早躺下了,凑在床头灯下看书。他们那是一张几十
岁高龄的棕红木床,挤在窗台和衣柜之间的狭窄区域,床垫硬得如同木板,但上面垫了几层棉被,居然比软床更舒服。床头灯则是个光溜溜
蓝色塑料的宜家货,下面是一个螺丝的夹子,正好夹在床头板之间。
明奕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苏衡把书放到窗台上,坐起身来看他。“我关灯了?”苏衡说。
明奕嗯了一声。苏衡关了开关。但随即他爬到床上去,摸索到他的手,小臂和手肘。苏衡把把手放到明奕的颈窝,他的手心发热,手背是冷
的。他先碰到他的鼻尖,脸颊上有没擦干的水迹,柔软的耳垂,被欲望牵动的喉结,滚烫的胸口。
他有小小的内疚,于是说:“是我开的头。”
苏衡说:“让它算了吧。”
明奕突然说:“我们有太多吵架的经验了。和好的经验一点都没有。”
苏衡愣了愣。然后他说:“有的话我没必要——有的话不是我想说的意思。”
“你总不能永远在想以前的事情,”明奕低声说,“你总要偶尔相信一回。而且这不会错的。”
“我知道。”苏衡双手放在他肩膀上,亲他的额角。
他觉得那亲吻无比温柔甜美,安抚他连日的紧绷,直到他回过神来,忍不住说:“你现在又知道了?”
苏衡推他的肩膀想把他按到枕头上。明奕叫:“不带这样作弊的!”
苏衡低低笑了一声。他抽开身,隔着一点距离看着他。夜里光线让人全身发白发亮,只有头发和脖颈下的阴影部分是铅黑色的。
苏衡说:“睡觉吧。明天要早起床。”
明奕呆呆看着他,窗帘在动,月光下那灰白的脸和漆黑背景之间的界限好似水波一样在摇晃,仿佛可以用一只手触摸和搅动。苏衡又说了一
声上扬的“嗯?”。明奕用手心摩挲他的脸颊和颧骨,看着他闭上眼睛,睫毛颤动,于是他靠近他的脸,先佯作纯洁地扫过嘴角,再吻他的
上唇。
一个长吻后明奕才说:“明天要早起床。”
苏衡侧过头笑:“这算不算是和好的经验之一?”
卧室门窗都敞开着,夜里的对流风吹得人手脚微凉。明奕用被单把自己裹起来的时候想,他们大概永远不会磨合成真得像橱柜里两只完全一
样的勺子那般;他们会永远吵下去。而且他其实不想成为两只完全一样的勺子。所以,重要的是学会和好。晚风柔和,床铺温暖,他伸手摸
到身边人横到床中间来的手臂,听见他的呼吸声。
他突然又想起来最后一件事:“明天要几点起?”
苏衡头埋在枕头里,闷声说:“五点半。我上闹钟了。”
“……这么早?用不用啊?”
“你以为几点起能行。总医院人那么多。”
陆明奕鬼哭狼嚎。
八、
医院七点十五分开始挂号,点开始门诊,但七点他们到达时,大厅里已经排满了长队。瞿婧到得更早,她妈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背脊
挺直,与女儿之间沉默无话。整个上午主任诊室外都围绕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惶急的家属攥着病历伸长脖子向内张望,身上不同部位缠着
绷带的病人也挤在人群之中。止云快九点的时候也来了,把瞿婧拉到角落的座位里聊天。
等瞿婧终于进到诊室里面去坐下的时候,她身后还围着十个八个不甘心在外等待叫号的人。瞿婧本来就瘦高,她头顶梳得紧绷的头发和发髻
从一群时刻准备着的排队者的缝隙之中露出来。在门自动合上之前,她转过头向外飞快地看了一眼。随即一个手上打着石膏的高大男人挪动
位置,于是她的小小身体从视野里消失不见了。
在诊室门口,止云回头看后面的等候区。瞿妈妈还坐在原先的位置,好似闭上了眼睛。
止云先忍不住:“这病人还有点隐私没有?”
明奕说:“没办法的事。我进去看着她好了。”
苏衡按住他:“我进去吧。”
明奕没反对。他进去以后止云也把明奕拉到走廊边上的座位上去,明奕说:“下午我要回公司,于珊姐叫我去饭局。你能一直等着她不?”
她说:“当然,我没别的事。”
“你知道她家里是怎么回事?”
止云摇摇头:“她说没事。她说一直是她爸爸带她拉琴,她妈大概只是还没明白前因后果。她妈刚好今年退休,就来陪她住几个月,也没想
到遇上这个。她还没跟家里别的人说。”
他说:“有了诊断再说也好。”
“你不知道这些十几岁被送出国的小朋友,跟爸妈哪能那么亲。我倒还怕她压力太大,一个人憋着更糟。而且她才刚毕业。最可怕莫过于还
没有开始,这是有多难受。”
她碰了碰他手臂才又说:“苏衡怎么样?”
明奕干咳:“真是老大不容易。”
止云没料到是这个回答,扭过头瞪大眼睛看他:“什么叫老大不容易?”
明奕说:“昨晚。就为这个差点吵一架。”
“你不是说他主动帮的忙?”
“不是不帮忙。其实不是坏事,吵架比冷战好——”他低头用手揉眼睛,然后又抬起头来看她:“还有就是说话太难听。十次行动也没用,
说一句话立即就把人得罪光了。真想把他那张嘴给撕了。”
止云失笑:“你现在还是别说了,等瞿婧出来没事了好好拉完《梁祝》你就知道了。再说,上次我还在想,你大概是找到疏导方案了。”
明奕想说“找疏导方案那是路漫漫其修远永无止境的”,不过看在不要恩将仇报的份上,还是憋了回去。止云继续又说:
“我还有个事要问。这个我不问你是我对不住别人,你要觉得你回答不了也行,可是我总得问一遍。这事周老板知道不知道?于珊姐呢?”
明奕顿了顿才说:“我跟于珊姐商量了。等确诊了再跟周老板说。你当我不知道她一开始为什么找你不找我。”
她抿了抿嘴。“那我代她谢谢你。”
“我也是等诊断,有了诊断该怎么办只能怎么办。一大半也是因为找到了医生。否则看病还不是要请出周老板来?”
不到五分钟门就又开了。苏衡先出来说:“去拍片子。”
在这样生死攸关的场所,一切等待都成为戏台下的观看。在他们徘徊了一整天的那条走廊上,有摊在病床上干瘪如一块陈木的老人,目光迷
茫的孕妇,穿着球衣一只脚跳着走路的男生,哭红眼睛的少女。止云说“最可怕莫过于还没有开始”;苏衡说“你永远无法体会他人的痛苦
”。明奕无从得知那一间狭小诊室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开始意识到,这些不可触碰的情感诉诸正是人与人之间具体联系成型的征兆。
他要修改他们争辩过的话:这确实是关于他们本身的,正如死亡不仅关于死者也同样关于活着的人,痛苦之于旁观者即便不写实但情感总是
肉身的。他察觉到他们所共同分享的脆弱的一刻。如果说真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高墙,大概这才是它被击倒的的时候。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有机会跟瞿婧单独说两句话,她执意要为昨天的事向他道歉,明奕说哪有什么可道歉的。她坚持说:
“我觉得可怕,我觉得我说的话让我自己都觉得可怕了。我不能——我不会让任何事情阻止我成为我想成为的人,即使不能拉琴了也一样。
你觉得没关系,可能这就是我想要的回答了?”
瞿婧到后排找她妈妈说话,明奕在旁边看了两分钟,他意识到是瞿婧在安慰她妈妈,而不是她妈妈在安慰她。他又去找止云,想跟她复述瞿
婧的话,但这时候正赶上苏衡取了结果回来,明奕一把把苏衡拽住。苏衡跟他们说:“等会儿还要再回去见一次大夫。”
明奕说:“他刚才怎么说?”
止云说:“还有那么多人在等,你不坐一下?”
苏衡在他们旁边坐下,低声说:“我觉得——我觉得是没事。他没给准话,因为他也要看片子,不过他说了一句‘没事儿’,听口气没什么
要紧的。我觉得他是看过严重的太多了,这个都算不上什么。”
止云瞪大眼睛看他们:“所以就不用担心了?”
苏衡说:“你们还是先等等。”
止云跟他说:“这你不能说我客气了,我们要谢谢你的。”
明奕发现苏衡的眼神瞥向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牢牢盯着苏衡看。苏衡眨了眨眼睛,他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故意的,但他就像突然被看穿
一样,一瞬间的尴尬和惊讶和窃喜有如伸手捉到玫瑰花刺的微麻感觉,让他硬生生把目光转向别处去。止云侧着头,大概一点也没看到他的
狼狈;苏衡毫无破绽地把那一瞥收了回去,又对她说了些什么。
过不久苏衡找瞿婧回去复诊,明奕才跟止云说:“瞿婧非跟我道歉昨天的事,还要让我转告你。”
她叫了一声:“啊,有什么要道歉的?”
漫长的一个上午到这个时候他终于能笑了:“我也是这么说。她说她话说得太重了,让我们担心太多,她说她不管能不能拉琴会能照顾自己
。我说这哪算什么事。”
她弯了嘴角:“我还担心她老是自己憋着。爱乐找到她还是爱乐的运气,对不对?虽然现在是我们带她来,但要是没事了,演出顺利也跟爱
乐交涉了,还不有一堆人提着东西来谢你?”
明奕叫停:“别了,我们这还坐在医院里等结果,你就别想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她笑他又要进入瞻前顾后的工作狂状态,他嘘了两声不再说话了。但他说不要想那是假的;一个人在这个时候怎么能不想十万八千里以后那
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一切都在他不知不觉中向着一个方向去了,即便他不想,他也感到那股力量在背后驱使着他们,而至少在此刻,就像等
待那张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的诊断结果一样,他是惊喜的。
突然间止云推他,说:“你手机在响。”他走到医院的天井里给公司回电话,于珊姐叫他回公司去;等他再回来看到止云已经挪了地方。她
匆忙拉住他说:“他们出来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说:“不行,我要先走了。你一会跟他们说一声?”
她看着他一愣,然后才说:“你要走了?”
“我没想到看病这么久。于珊姐上礼拜就叫我晚上去吃饭,刚她说要提前先碰个头。你们这里人够多了,少我一个没问题吧?”
她点点头:“那你先走。”
他都要转身下楼梯了才想起来,返回来对她说:“我横竖还是打车走。你跟苏衡说让他送你们俩回去,他开的车。我给他们两个都发个短信
。”
止云看了他两秒,然后说:“没问题。你去吧。”
他到家的时候刚过十一点,但感觉像已经熬到下半夜一样。苏衡在客厅里噼里啪啦地敲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文档像是篇稿子。明奕说
:“你居然还没睡?”
大概是他声音迷糊得太明显了,苏衡立即转过头来:“你喝酒了?”
“一点。”
“要水不?”
“嗯——好。我要躺一下。”
苏衡把温水递给他。明奕说:“你吃饭没有?”
“吃了,这都几点了。”
明奕拿一只抱枕压在额头上,把脸埋在柔软布料下。“医生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