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目前陈远鸣也有着自己的顾虑,对于他而言,最大的困难不在于预测股市的发展,而在于他的自身条件。
这时进入上海股市,只能凭借上海居民身份证办理股票账户,同时年满18周岁。这两个条件无论哪条都跟陈远鸣相差甚远,他一个孤身来沪的毛头小子,现年还不满16岁,又从哪里寻找合适的证件代理人,保护自己的合法利益?
同时新股上市的真正认购还需要一笔不小的资金,但是他半年来的所有收入——包括倒卖手表的盈利和临走时疤子塞的那个10万大红包——除了寄回家那部分,只剩下39万,其中36万已经用来购买了股票认购证,还有一些用于支撑日常生活,能拿出来购买新股的也确实不多了。
两重难关卡在那里,他必须想出一个真正稳妥的解决方案来。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出入广东路上那些小型沙龙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直到这时,也有人隐约猜出了这个少年可能手里有货,不过是在等待卖点。关注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在别人密切关注的同时,他又何尝不是在关注这些手握大把资金的真正买家们。
这种相互的揣测一直持续到了3月1日,当天晚上,在陈远鸣走出王宫饭店,朝自己订下的饭店走去时,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前面那位小兄弟,等一下。”
声音还不错,虽然好像用嗓过度略带了点低哑,陈远鸣扭过头,只见一个30来岁的中年人快步跟了上来。来人身材比他高十几厘米,穿着一身在当时已经算相当得体的西装,脸上两道剑眉,眼神锐利,给表情平添几分严肃,带着点军政世家的味道。这个人他认识,陈远鸣微微眯起了眼睛,最近十来天经常能在王宫饭店看到他的身影,身边还跟着两个跟班,似乎在大肆收购认购证。压住了嘴角挑起的那抹笑意,陈远鸣站定了脚步。
只花了几步,那人就大步来到了陈远鸣面前,上下端详了陈远鸣片刻,友善的伸出了右手。“小兄弟,你可让我好找啊。”
陈远鸣却没有接过,只有挑了挑眉,“这位先生,我似乎跟你不熟。”
那人面对这种有点尴尬的场景,到是没什么窘态,干脆的收回了手,爽朗一笑,“这半个月你在淮海路、广东路逛的时间可不短,像你这样打扮的孩子还真没几个。怎么样,都到摇号前夜了,手里的货还没定下买家吗?”
陈远鸣不置可否的扫了对方一眼,反问道,“都到这个时候了,您不是也没放弃扫货?”
这话说的干脆,让对方一噎,旋即笑容更多了,“既然大家都有意愿,不如坐下来谈谈看?你订的是哪家饭店?”
“国际饭店。”
名字一出,那男人脸上表情又有了些细微变化,远东第一高楼啊,比远近驰名的和平饭店还要高出一分,能入住的非富即贵,可不是一般档次的饭店能够媲美的。这个年轻人看起来穿着得体,谈吐也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但是住国际饭店?这可完全没想到。
心念急闪,那男人笑了笑,“国际饭店?那可正好,不如去国际廊吃个便饭,让老哥来做个东。”
国际廊是国际饭店内几个知名餐厅之一,专供西餐,如果想确认他的身份,这地方确实是个好选择。陈远鸣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对方的邀请,那男人顺势提议道,“不如坐个出租?”
陈远鸣这次却没有同意,只是淡淡说了句,“不习惯桑塔纳,还是走着去吧。”
当时上海的桑塔纳出租还屈指可数,男人看了眼少年平淡无奇的表情,也笑了笑,“是啊,反正没几步路。对了,我叫肖云,最近才来上海的。”
“陈远鸣,也刚来没多久。”
不咸不淡的聊着天,两人沿着马路走了20多分钟才来到国际饭店,看着陈远鸣熟稔的姿态,肖云的目光只是一扫,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人一起步入了国际饭店。在西餐厅坐定,点了两份牛排,谈话就慢慢转入了正题。
“既然大家都在广东路转悠,也就明人不说暗话。”肖云带着点意有所指的探寻目光,看向对面的少年。“现在白板炒到了什么价位,老弟你应该也清楚,如果有货的话,不妨现在出手,大家也好做个爽快生意。”
陈远鸣笑了笑,“肖大哥,既然都坐在这里了,确实也不该再兜圈子。能在这时候来上海,想必您也知道这个认购证的实际价值如何,凭什么人人都在收购,我却要现在卖出呢?”
这话说得一点不假,但是肖云又怎么会被三两句绕进去,他微微一笑,“如果是其他人,我可能就信了,但是老弟你的表现可不是这样说的。如果真的毫无买卖意图,这时你就该待在房间里,直接等摇了号上门去交款,而不是天天在沙龙里晃荡。”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如今真正做倒买倒卖生意的也有一部分反应过来了,市面上全部都是收,根本不见卖。我在上海转了这么久,也不过是在散户里赚了些零票,如今还不到2000张,中签率就先不提了,光是数量就眼看着不够。既然大家都有需求,何不坐下来好好谈谈呢?价格不是问题的。”
陈远鸣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觉得价格才会是最大的问题。”看着对方疑惑的眼神,陈远鸣嘴角微微一挑,“这么说吧,我这里确实有白板,但是如果每本要16万,你是收还是不收?”
肖云剑眉一挑,瞬间有点火气上涌,16万?现在市面上最高价不过是2万一本,撑死能涨到3万,16万这就不是搞价了,是在耍人吧?!
看着对方不善的神情,陈远鸣倒是没什么在意,只是轻一抬手,“您看,要价一出口,马上就谈不拢了不是。但是我这价钱要的真高吗?换句话说,您为什么现在来上海,我又为什么觉得白板值这么多,说到底不还是因为同一件事……”
说着,他的手指向上指了指,又向南方指了指,双眼坦然回视面前的男人。
肖云心头一震,要了命了,这小子……
“老人家马上就要回程了吧,这时候出手认购证,说什么都谈不上聪明啊。”
果真……肖云垂下了眼帘,掩饰住了双眼中的惊愕,他之所以来上海,正是因为听从了家里长辈的意见,趁着消息还没有传出来到上海掘金,如果那位老人家南巡的讲话一发布,这股市立马就要风云动荡,届时可不是几万几十万的问题了。而眼前这个少年却实实在在戳中了他的软肋,不管消息渠道如何,他都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不容小觑的位置。
然而只是一瞬,肖云脸上的表情就回复正常,重新堆起温和的笑容,谈生意这种事就像是打桥牌,双方都有几张底牌在手里,这小子掀了自己的牌,自己手里就没有他的软肋吗?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端起佐餐的红酒,肖云露出了一个赞赏的笑容,“能像你这样早早收购认购证的也确实不多,老哥我在上海银行系统里也认识几个同学,一口气刷走一万张认购证的,基本就屈指可数了,还能刷的那么巧妙……”
呵呵……陈远鸣心里不由冷嘲了一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不明白。自己最短的短板是什么,其实在购买认购证时就一目了然。为了避免目标太大,他选择了四个支行,邀请四位上海市民帮自己购买,这样既能避免被人一眼盯上,又能避开那些职业代购人的眼线,把自己藏在一条安全线后。
但是弊端不是没有,四位不同的陪购人,四张不一样的身份证,恰恰代表了他在上海根基薄弱,不但没有合适的代购人,连个妥当的备用身份都变不出。而这一点,几乎是致命的。从根本上讲,他不过是个草头小子,虽然能用吃穿住行,能用谈吐阅历来迷惑他人,但是他的根基太薄,无权无势,在这个金融角力场上,一个疏忽就能被大鳄们拍死在沙滩上。不过,那又如何?
从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陈远鸣摇了摇头,“小把戏,让肖大哥见笑了。实在是家里逼得严,不让走这条路。”
这话的的确确是实话,但是放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就有了不同的意思。
“年轻嘛,还是应该出来闯闯。”肖云笑了,似乎很能理解陈远鸣的处境,“当年我下海时,老爷子也差点打断我的腿,这不是也混出了点名堂吗。现在这种情况,谁也不想看到,不如一起想个解决方法,共度难关……”
双方条件都已经摊开,确实也该是真正谈生意的时候了。陈远鸣放下手中的酒杯,“说实话,认购证我确实想卖一部分,但是有两点要说在前面。第一,我需要一张安全的本地身份证,开户这种事情,不用说您也明白。第二,我想做的不是白板生意,而是要卖中签号。”
两句话一出,肖云顿时一愣,第一条好说,他能理解,也能办到。但是第二条?放着中签概率不明的白板不卖,却去卖中签号?这是精明还是蠢呢?!
看着面前男人惊愕的神情,陈远鸣淡定一笑,“吃惊吗?我到觉得,这是目前对我们双方最有利的方案了。”
第二十四章
放下了手里的刀叉,肖云十指交叉,往椅背上一靠,“哦,说来听听。”语气里不乏玩味,似乎对这个计划压根没啥兴趣。
但是陈远鸣却不这么认为,至少从那男人的眼神中透露出的意思不是。
“我们的先决条件是一致的,赶在消息出来之前掘金。”陈远鸣不紧不慢的说道,“但是消息何时会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明天就是摇号日,不论成败,这期新股认购已经是消息放出前最后一次入市机会了,下次摇号会在6月5日,早就过了第一波涨势,就算你收购了再多的白板,第二次摇号能赚的再多,第一次,也可能是今年最大一波涨势依旧会被错过。”
肖云笑了笑,“好自信啊。我到觉得未必……你这样上赶着卖中签号,估计不外乎一个原因,你的资金已经断链了吧?1张认购证能够购入100份新股,就算按面额10元来算也是个不小的数字,更别说按溢值算,想把手头的认购证都换成股票,至少需要百来万资金。就是家里再有钱,拿出个2、30万给孩子玩玩就够了,手握认购证,却没法缴纳本金,买不到新股,很憋屈吧?”
陈远鸣当然不会被这种话激到,只是挑起了唇角,“如果是中签号,卖给你是买,给别人就不是吗?现在的聪明人不止一个,总能出货的。”
“那为什么要向我建议呢?因为我看起来好说话?”肖云慢慢坐直了身体,身上那股迫人的大院味道更浓了,一瞬不瞬的盯着陈远鸣的双眼。
少年那双黑亮有神的眼睛里,是一片坦荡。
“因为跟聪明人说话更简单,而你是第一个找上我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面前的玻璃杯,发出了一声嗡嗡的轻响,陈远鸣有些孩子气的抹掉了杯壁上滴落的水雾,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能够不计较我的年龄,没用什么威胁,也不屑于欺诈蒙骗,这次来掘金的人成分太复杂,我倒是宁愿选一个可靠的合作伙伴。”
话很爽利,也有点立竿见影的意思,肖云眨了眨眼,这小鬼,刚才还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现在又来打友情牌?“合作伙伴啊……那你准备放出多少中签号呢?”
“一半吧。”陈远鸣顿了顿,加重了点语气,“我预测这期至少能中签10%,只要这个数字不错,我就能给你足足600张,每张价格2000元。”
“嘶~~”饶是肖云生意做过不少,这时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10%?你知道今年能有四次摇号吗?这次10%,下面那几次呢?难不成还给你摇出个总数50%来?”
“既然你在银行系统有熟人,就该知道他们原先的计划发行量是多少。”陈远鸣却不动声色,慢慢加码,“这次的实际销售量太低了,势必会增加中签率,否则市面上谁会把价格炒得那么高,别人都是傻子吗?还有今年的股票,到底是发行10来支,还是更多呢?肖大哥您真的不知道吗?”
他确实知道。肖云心里打起鼓来,要命了,他还真就是提前知道了股票发行会增容,才迫不及待赶到上海的,既然消息对等——不,也许这孩子知道的还比自己还多些——货又在对方手里,他还真没什么优势可言。
“明天就是摇号日,这个时间点,不会再有人出货了。而当摇号结束后,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低卖了中签号,那些不中签的白板价格也会同步攀升,提到更高的价码,您带了多少流动资金,还够收多少中签号,又收多少白板呢?还是说,您真的已经放弃了第一次中签机会?”
这一刀又一刀,简直刀刀往软肋上戳啊,肖云苦笑了出来,这孩子,还真是半点不放过别人的痛处。这次收购白板他已经花去了20万,才拿到不足2000张,大部分还不连号,就算运气好中10%,也不过是200张中签。之后如果他拿钱去买中签号,一张炒到4、5000估计不成问题,而第一次中签后,也会是一波销售白板的大行情,他手头可只有两百多万,又怎么可能支撑两头的花销,这次他可把家里的老底都搬过来了!
条条框框限制着,就要求他必须在第一次摇号拿到尽可能多,而且便宜的中签号,还得保证留出足够的资金来购置新股。剩下的分则继续收购白板,以期在二轮、三轮中获利……这哪是掘金,简直就是刀山火海嘛。
都怪知道的太晚了……长长叹了口气,肖云笑了,挥去所有懊恼,又变得洒脱起来。
“如果真能中10%,这个买卖还是做得来的。”
何止是做得来,陈远鸣露出了一点微笑,就算这家伙资金链不够,从那600张中签号里拿出点倒卖还能赚上一笔呢,他是确实想找稳妥的交易对象,如果不是这种大院出身,他还真就不打算这么出呢。既然运气碰上了,还是笑纳为好。
“那就看明天的摇号了。”陈远鸣笑着举起了酒杯,“但愿我猜的不错。”
“但愿。”
两支玻璃杯叮的一声碰在一起,荡出一阵悠扬的波纹。
第二天,也就是1992年3月2日,上海股票认购证首次摇号仪式在上海联谊大厦举行,共有七支认购的新股上市,中签率为10.3%。
当晚,电话就直接打到客房来了,肖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已经完全按耐不住兴奋。可不是嘛,这次他手头中签的号不足120张,如果没有陈远鸣的承诺,对于这第一波行情真是只能干瞪眼了。
隔天上午,在国际饭店的客房里,陈远鸣清点出了600张中签号,交在肖云手里,换来的则是一只手提箱和整整120万人民币。以及一张和陈远鸣有三分相似的上海居民身份证,绝对的真实证件,看来肖云花了不小的心思,虽然并非是陈远鸣本人的身份证,但是在那个审查不够严苛的年代,办个股票账户还是足够了。
再过了两天,带着这张身份证,陈远鸣正式办理了股票账户,把手头的120万全部投入了沪市账户。认购时间为两周,就在认购结束前,黄埔万国店还因为不能更换认购证姓名被砸了门,差点引起暴动。但是对于两个大局已定的人而言,这种小打小闹已经不会看在眼里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月底,新股上市。但是这个月沪市基本没有涨幅,主要是盘面太小,还限制涨跌,致使沪市连续两周因无人抛售,股价不动。这波行情又影响了大批手持认购证的散户,白板开始陆续走上市面,甚至比摇号之前还要低上几分,肖云毫不客气张开了口袋,把兜里的所有现钞都花在了白板购买上,一直到4月初花光了本金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