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也是个人。”沈洛殊有些颓然:“是人就很矛盾。可……”沈洛殊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坚定,带着不死不休的意志:“我沈洛殊要做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那……”慕成佑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今晚是他第一次懂得了面前这个总是清傲冷酷,高高在上的人,懂得了,就会叹息,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有寻常人的幸福和快乐。他在他的世界里孤独地活着,根本不会期待有人能和他有平等的心意相通:“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夜风幽幽,吹拂着两人的细发,清茶淡送寒香。沈洛殊没有应声,默许了慕成佑开口问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也喜欢了一个男子,你会因为众人的偏见而逃避吗?”
其实……这才是慕成佑今天来最想问的问题。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不知道为何。
沈洛殊闻言一怔,轻轻呼出一口气,唇角勾起一丝清雅闲淡的笑容,让慕成佑看得入迷,却听他淡淡说道:“洛殊根本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第八十六章:名将陨落
“哼!”慕成佑闻言双手支起头,毫无顾忌地将脚放到石桌上,邪魅地笑着说:“还真是敷衍啊~洛殊你怎么一遇到感情的事就开始躲闪。”
沈洛殊瞥了一眼一身邪气又无赖的慕成佑,脸上笼着霜色,轻道:“不过此时我倒是有个愿望。”
“咦?什么愿望?”慕成佑兴趣昂然,立马把脚放在地上,端正了身子凑近脸问沈洛殊:“和我在一起吗?”不等沈洛殊回应,又接着说:“哈,你可以不用回答,我知道你害羞。”
真是无药可救了,眼前这人怎么对调戏自己如此孜孜不倦……沈洛殊恨铁不成钢地瞥了慕成佑一眼,讥诮道:“我是希望你赶紧离开!”
“洛殊……”
正当慕成佑又想俏皮两句的时候,沉重的马蹄之声忽然由远及近,当行到典卿府门外时,突听骏马受惊嘶鸣,又闻有人惨叫着从马背上摔了出去。
沈洛殊先是一惊,继而轻轻勾起唇角,转头讥诮地看着慕成佑,那意思是:你闯的祸。
慕成佑本来也是一惊,看到沈洛殊的眼神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在沈洛殊门口搞恶作剧,拉了根透明丝线在他家后门的巷子里,只要不留神就可以将车马绊倒。当时慕成佑想着平时除了沈家车马不会有人经过,所以就把线拉在那里“敬候佳音”。
只是没想到沈洛殊早就发现了,却一直没有收起那根线,如今……却被一个倒霉的人碰上了。
“一起出去看看吧。”沈洛殊道,他也想知道究竟是谁会从这条人迹罕至的小巷经过。
慕成佑点头同意。两人一起出了门。
一只高大健壮的骏马被丝线绊折了腿,躺在地上痛苦地嘶鸣着。而一个摔得头破血流的人正在不远处。
等慕成佑看清那人的穿着后,不由脸上大变。只见那人身着驿卒的服饰,显然是不远万里从北戍边关传递紧急消息而来。
北戍出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了?”沈洛殊显然也察觉了,和慕成佑一起走近那个驿卒。
那驿卒在血眼朦胧中突然认出了慕成佑,猛地爬过来,抱住慕成佑的腿嚎啕大哭:“世子!慕将军他,将军他染疾薨了啊!”
什么?!
仿佛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将慕成佑劈得愣在当场,喃喃道:“你说爹爹他……爹爹他死了?”
沈洛殊虽是震惊,却还很清醒,随即问那驿卒:“慢慢说,到底什么情况?”
那驿卒才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始末。
自从豹师解散后,无人能与慕起将军所带领的精锐部队匹敌,反杀北棘势如破竹。然而就在形式一片大好的时候,军中却突然开始流行一种怪疾,如若厉鬼,杀人于顷刻,感染之人无一生还。而慕起将军便是第一批染疾之人。还不待将军吩咐将此番疫情通报,便已经过世了。
此刻将军是棺椁正往平阳运回,而这个驿卒先一步千里迢迢赶回平阳到军机处报道。因为沈洛殊院落后门是条近道,才从此经过,没想到却被慕成佑的恶作剧给绊成重伤。
沈洛殊点点头,让早已闻声出来的常叔将驿卒背回养伤,又让他吩咐人即刻通报军机处。
慕成佑听完以后,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却是向着北戍的方向,硬生生地跪下来,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
沈洛殊看着慕成佑落挞的背影心中幽幽一叹。低头看见地上散落着慕将军的一些信件和生前墨迹,便默默地弯腰捡了起来,收拾整理好。
不经意间,借着月光,看见一张宣纸上赫然写着:
人言落日是天涯,
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
碧山还被暮云遮。
哈……沈洛殊心中升起无限地感慨。慕将军赤胆忠心戎马一生,回到日夜思念的家园时,竟然已是枯骨一堆。
哀悼亡魂,沈洛殊面容戚戚,静静地站在一言不发的慕成佑身后。
许久,许久……
第八十七章:不诉离殇
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号令三军,威名远播。
护国土,忠肝义胆;杀敌寇,壮志雄心。
大庆一代名将,终,寒骨边疆。
恩义徒然几许,而今萧索难期。
感怆意,千丝万缕,尽化作,风飘絮飞……
沈洛殊静静地立在慕府门外良久,独自感慨。
将军棺椁已经运送至平阳,慕府大厅设成灵堂,一屋白纱素然萧索,满堂白烛幽然涕泪。
朝中分为顾派和李派,两派水火不容。顾亭章是当朝枢密使,掌管军政,主战。李谦官拜宰相,掌管政务,主和。
慕将军自然是顾派之人,可今天,无论顾派还是李派的大小官员,均默默伫立灵堂,凄然哀悼。
慕夫人头带白布,悲戚跪于慕将军棺椁之前。慕成佑跪于一旁,一言不发,神色坚毅悲伤。
日暮时分,待前来哀悼的人都离开了,沈洛殊才示意常叔陪自己进去。
来到灵堂,沈洛殊走到将军棺椁前,神色庄重,却又沉静。他静默地看着平静地躺在棺椁中的将军遗体,良久,良久,仿佛在感慨,却又似游离于灵识之外。他认真地看着,看着,就仿佛躺在里面的人是自己一样……
死亡是这么一回事啊……不久后,自己也会这么平静地睡去,不再醒来了吗……
“公子……”常叔在旁边小声地提醒了一声。
沈洛殊这才醒然,肃穆地走到慕成佑身边,低声道了一声:“节哀。”
所有的人都对慕成佑道节哀,而他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回应,直到这声低轻幽然的“节哀”。
“洛殊……”慕成佑心中一动,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沈洛殊。那张尊贵英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与邪气魅惑,不可一世不一样的神情。
失落?痛苦?孩子心目中伟岸父亲崩落后的不安?
表面上的花花公子,背地里的绝世聪明,武功卓绝,深谋远虑……无一例外的,每一个接触到他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的强大。
而此刻在沈洛殊面前,却第一次流露出了他的彷徨和无助。
沈洛殊长睫微垂,沉静地看了看他,眼神忽然变得坚定决然,微微向他点了点头。
仿佛受到鼓励一般,慕成佑失落的神情倏地消失不见,复又坚毅如初。这才站起来,神色肃然地对沈洛殊道:“我已领命率军北上,接替父亲守卫边疆。”
沈洛殊宁定地点点头。依大庆惯例,作为世袭的世子,是必须接替父亲的职位到边疆保家卫国的。
“我有一事相告,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沈洛殊说道。
慕成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沈洛殊请到了后院连心亭中。
亭子在院子正中央,四周视野开阔,可以隐藏窥探的地方是绝对无法听见亭中人的对话内容。所以此处虽然曝露在外,却又无比安全。
两人坐下后,沈洛殊开口道:“不知世子对令尊的死有什么看法?”
“你的意思是?”慕成佑眉头一跳。
“洛殊唯恐世子这两人沉浸在失怙的悲伤中,没有察觉其中的问题,所以才特来相告。”沈洛殊淡淡道。
“请讲。”慕成佑诚心请教,他这两日的确沉浸在悲伤之中,并未发觉任何不妥。
“我那日听到驿卒说将军病死时和你一样震惊。”沈洛殊言道。
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你不应该震惊吗?慕成佑沿着沈洛殊的话思索下去。
“我震惊是因为我与你一样,都是从那时才听闻将军病死。”沈洛殊接着道:“想必世子也知道,我安插了线人在北棘,如果北棘方面也开始流行疫病,我早就应该得到消息了。”
“你是说!”慕成佑忽然恍然大悟,拳头死死握紧。
“没错……疫病是在大庆军队单方面流行。两军交战,彼此接触,哪有可能只单方面流行?如果发生了,只能说明一件事,有人故意为之。”沈洛殊淡然道:“还有一个证据,那就是:瘟疫一般爆发在湿热的春夏两季,如今秋高气爽,北戍气候更是干爽,怎么可能爆发疫病呢?”
慕成佑眉头紧皱,紧握的拳头青筋暴露。
“要人为地制造这次的疫病,首先要有病原体,其次是要能自由出入军中,尤其是能接近将军,让病原体侵入人体。将军为人小心谨慎,要在他身边实施这样复杂严密的计谋,单凭北棘潜伏在军中的奸细,是无法做到的。而且……若是北棘人所为,我早该得到消息。”沈洛殊抚了抚耳发,继续说道:“所以这件事情定是我军军中之人所做,而且,很有可能是将军的……”沈洛殊顿了顿:“亲信,已跟随将军多年……”
慕成佑咬牙一言不发,沈洛殊看了看他,心中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慕将军戎马一生,保家卫国,击杀敌寇,到最终却不是战死沙场,反而是被自己国家的奸佞小人陷害。这不得不说是对一个铁血将领的侮辱。
沈洛殊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而这个病原体……世子你可有印象,今年夏天,南疆爆发了瘟疫……”
咚的一声,慕成佑闻言顿时从愤怒中清醒了过来。
不错!柳乔阳去南疆处理疾风堂主顾的事情,南疆却突然爆发了瘟疫,导致他不得不提早回来。而这场瘟疫,却让另一个人转移了注意力,不再与柳乔阳抢夺生意……
那是因为他们发现瘟疫本身更有利可图!于是将病原体从南疆带到了北棘!罗入景!你这个混蛋!
这样把所有事情串联起来就都明白了:罗入景借了呼延恪勤的势力回平阳抢夺疾风堂主之位,又与朝中大臣勾结,意图借子卿的容貌大做文章,挑起大庆与喀什乌的战争,再利用瘟疫之便,杀死能与北棘豹师抗衡的慕将军。
可是……他这么大费周章,让大庆彻底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难道就是为了抢夺疾风堂之位?
“还是说罗入景有更大的野心?”慕成佑低声沉吟。
“也许……不应该把重点放在罗入景身上。”沈洛殊清明地说道:“他或许只是一个棋子而已,有人利用他想要疾风堂主之位的欲望而操纵了他。这样的形式,只能说明,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大庆灭亡。而这个人……”沈洛殊抚了抚耳发,眼眸忽然变得凌厉冷绝:“勾结呼延恪勤,杀死慕将军,还意图挑起大庆与喀什乌的战争……”
“什么人!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慕成佑握紧拳头,一把砸向石桌,震得桌上茶水波澜四起。
“一个见过赵陌荻长相的人。”沈洛殊低垂着长睫,淡淡地说道:“我甚至怀疑……这个阴谋自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从那日三国之首会晤开始……”
“见过赵陌荻长相的人?”慕成佑眉梢一挑。
沈洛殊点点头,将子卿如何得知自己身世的机由告诉了慕成佑。
“那个竹帘后的人?见过赵陌荻的人?能自由出入皇宫的人?”慕成佑喃喃道:“二十多年……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大庆亡国?”说着,慕成佑眼神一狠:“到底是谁!”
“我还没有头绪。不过……”沈洛殊神色闲然安定,极自负地说:“既然让我察觉了,他就休想顺意。”
“我慕成佑也誓替父亲雪耻!”慕成佑一握拳头,神色坚定地朗声说道。随即郑重地看向沈洛殊:“我就要启程去北戍,军中奸细,我定会一个个揪出来!而平阳这边……就拜托你了。”
沈洛殊闻言轻轻勾起唇角,莞尔道:“自是应当。如果我猜的不错,如今北戍守军已都在他掌握之下了,你此行边疆……小心保重。启程当日我不能前来,”沈洛殊说着,端起桌上的茶杯,对慕成佑凛然道:“现在以茶代酒,为你送行。”
慕成佑也端起了茶杯,看着沈洛殊言道:“多谢洛殊特意前来相告。嗯,这是不是因为……”突然扬起了邪魅的笑容,凑到沈洛殊面前:“你关心我,心里有我?”
沈洛殊闻言手一抖,心中薄怒已起,这个人……真是无药可救!沈洛殊用力握了握杯子,“咯嗒”一声,放回了石桌上:“我只是敬重慕将军为英雄,不愿他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也不想他的儿子白白去送死!”
看着沈洛殊罩着怒气的清俊冷脸,慕成佑微微一笑,站了起来,走到亭子的栏杆边,望向已经变得昏黑的茫茫天际,神色复而变得凝重严肃:“此去北戍,前途未卜,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平阳。洛殊……”慕成佑脸上忽而有些荒诞的笑容:“你最好赶紧让北棘和大庆重归和平,否则……”慕成佑转头望向沈洛殊:“等我灭了北棘,一切可都迟了。”
沈洛殊莞尔,抚了抚耳发:“你这是在下战书吗?沈某欣然接受。”
“若我在战场上见到了呼延恪罗,断然不会再留情面!”慕成佑朗声道。
“不必。”沈洛殊微微一勾唇角:“洛殊已经很感激世子这几日放了他一马。”
“洛殊……”慕成佑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幽然,低头定定地看着沈洛殊,夜幕下,沈洛殊端静而坐,清贵得犹如一朵傲雪冰兰,让慕成佑流连:“我们还会再相见吗?”
沈洛殊闻言一怔,微微地低下了头,眼眸中波光流转……半晌,沈洛殊抬起头来,让站在不远处的常叔拿来了一样东西。
正是慕成佑送给他的那把玉笛。虽说早已送了,却从来没有见沈洛殊随身携带,吹奏过。
慕成佑一见那笛子,星目一亮:“洛殊,我的心意你收下了?!”
“我收下的只是笛子。”沈洛殊冷冷地纠正道。
慕成佑不再说话,英挺俊朗的脸却笑得很灿烂。
沈洛殊冷眸淡扫,拿过那把笛子,轻轻放在嘴边,随着悠悠的夜风,不疾不徐地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