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为谁?”了悟法师慈和问道。
“柳子卿。”李晋元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望着红梅树说道:“法师应该还有印象,你两年前曾在这里点悟过他。”
“是他……”了悟法师脑海中的那点猩红渐渐清晰起来。
“法师可知他是谁?”李晋元继续说。
了悟法师手捻佛珠,闲然出尘地听李晋元说着,仿佛听地入了心,又仿佛心上什么也没有留下。
“洛殊近来才告诉我,他原来就是赵陌荻的儿子。”
李晋元此语一出,
忽然,
了悟法师手中的佛珠竟然断了线,颗颗圆滑光润的佛珠落到了青砖地上,噼里啪啦四散而去。
李晋元见状不由讶异轻喃:“法师……”
只见了悟法师从来都是低垂半闭的眼帘轻轻抬起来,望了望李晋元。然而只是瞬息间,复又低垂下去。那时间短得,让李晋元觉得,如果不是那一眼中饱含的无尽感情与那一直以来无波无澜的慈和眼眸对比太过明显,让他无法忘记,他甚至会觉得这一切都未曾发生。
日前,李晋元的知己沈洛殊前来清风居,恳请李晋元求得了悟法师的琴谱。同时,也将子卿的身世告诉了他,包括从月娘那里听到的关于陌荻公主的故事,还包括……子卿的父亲,那个陌荻公主宁死不说,谁也不知道是谁的人。
此刻……
李晋元恍惚明白了几分,不由喃喃道:“法师,子卿……子卿他是……是你……”
“随我来吧……”还不待李晋元把话说完,了悟法师轻叹一声,转身向禅房走去。
……
冬日的阳光冷冷地透射到朴实干净的禅房里,阴翳的光线里,了悟法师打开一个尘封已久的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本旧朽的小册子,递给李晋元,低声说道:“这就是你要的那本琴谱。”
李晋元小心翼翼地翻开琴谱,只见扉页上题着那首《一字诗》。
我用一生,
写一首曲,
曲成千调,
只诉一字,
刻骨铭心。
字迹风流潇洒,飞扬不羁,却还没有了悟法师如今的圆融互通。想来,是他年轻时候的字迹。
“去吧。”了悟法师把曲谱拿给李晋元后,便盘腿在禅房内的蒲团上坐下,双手合十,慈和悲悯地说道:“阿弥陀佛。”
李晋元见状微微一叹,便要出门。临行时,却又转过身来幽幽问道:“法师……难道你就真的不想与子卿相认么?”
了悟法师闻言轻轻地闭上了双眼,半晌,复有缓缓地睁开,眼眸中没有半分尘世的流连,悠悠开口道:“阿弥陀佛,诸法皆善,老衲尘缘已尽,子卿亦有他的缘分,何须执念于此?何况……”说着,了悟法师悠悠地看着李晋元,缓缓道:“我早已忘了她的模样。”若非如此,当初酷似公主的子卿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缘何只觉面善,却丝毫没有想起什么呢?该散的,早已随着时光烟消云散了,一切有如法,如露亦如电。
李晋元闻言幽幽一叹,出了禅房。
房内只剩下了悟法师一人盘坐参禅。日光悠悠,山野寂静。
然而有风,
风吹帘动,
到底是风在动,
还是帘在动,
亦或是……心在动?
那个尘封的木箱里,还躺着一封书信,而那封书信上的内容,是一个情根深种的女人要他带她一起私奔,她说她在馄饨铺等他,不见不散。
可是,她是一国之公主。而他,早已剃发成僧,修身向佛,因超凡慧根被定为法华寺下一任主持。
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于是,也只能,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然而她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怀孕了,她走投无路了,她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与他私奔。
他从来不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孩子,直到刚才……
寒风凛冽,吹得房檐上的铜陵叮当作响。
多像她曾经银铃般的欢笑声啊!
那么清脆,那么欢欣。
“小和尚,你竟然偷看我,真讨厌!”
“小和尚,我发现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怎么办啊……”
“小和尚,我要你!我不管!就现在!”
“卿,你爱我吗……”
“我用一生,”
“写一首曲,”
“音成千调,”
“只诉一字,”
“刻骨铭心。”
在那个三国君王齐聚的宴会上,世人都看到她的百媚千娇,而他闭上眼,只记得他与她的初遇:
陌上人如玉,
荻花瑟秋风。
第一三九章:不如相拥
子卿拿到琴谱后,便在房间里试着弹奏。
寒风瑟瑟,月色清冷。柳府的西厢房中断断续续传来艰涩的琴音,曲不成调。
子卿眉头轻凝,不由手按琴弦,止住弦音,再次翻看琴谱。
谱上记录的曲子着实奇异,音调千变万化,变音跨度极大,完全不遵循乐理,若是顺着谱子弹下去,简直就不堪入耳。
当初母亲是怎么弹奏这首曲子的呢?
子卿已经试过几十种弹法,可无论怎样弹,都弹不出调子来。
不由轻叹一声,摸了摸琴谱。
这是母亲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一边是国家大义,万民生平;一边是自己的爱情与自由~母亲最终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来终止这场无法取舍的悲剧。
到底是对是错?
若是自己……又会如何选择呢?
自己也曾因为懦弱而武断离开,让彼此伤痛万分,所以自己绝对不会做第二遍。而若是为了大义呢?为国家间的和平,为大庆全民的幸福,这样的牺牲又值得吗?
子卿正想着,乔阳从外面推门进来,一进门就说道:“子卿,屋里怎么这么冷?”
“嗯?”由于出神,没有听清乔阳的问话,子卿茫然应道。
却听乔阳惊呼一声:“暖炉的火都熄了!难怪呢!”乔阳一边嗔怪着,一边走到炉边去生火:“子卿你怎么都没注意道?嗯?”
子卿微微笑道:“在琢磨琴谱,没觉着冷……”
“你不冷?”生好暖炉,乔阳走到子卿身边挨着坐下,刚碰到子卿的身子,就是一阵心疼:“还不冷……你的身子都冻成冰了。”说着,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子卿披上,责备道:“生病怎么办?你身子骨向来就弱,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外衣上余留着的体温让子卿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抬眼看着乔阳,傻傻地笑了。
“怎么笑得这么傻,哈哈。”乔阳宠溺地刮了刮子卿的鼻子,伸出手去把子卿的手握在自己温暖的大手里,还一边念叨:“我就知道,你的手也冻成冰了,来让我给你暖暖。”
“好幸福……”子卿喃喃道。
“你说什么?”乔阳闻言欣喜地看着子卿:“你再说一遍。”
“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子卿重复着,面容洋溢着幸福。
“那我们永远都这样幸福下去,好不好?”乔阳认真地看着子卿。
子卿暖暖一笑,点了点头。
“小傻瓜……”乔阳心头也幸福满溢,温柔地将子卿揽在怀里,关切地说道:“沈洛殊只是让你在国宴上弹出你母亲曾经弹过的曲子,勾起喀什乌王的回忆,差不多是那个味就可以了,没必要真像你母亲那样弹出来。你看看你,为这曲子,都在这儿坐了一天了……”
说着,乔阳低下头,看着子卿,认真道:“再说,你的真实身份是绝对不能泄露的。要是你真的能弹出这首曲子,再加上你这模样,喀什乌王肯定会起疑心的。”
“我知道……”子卿点点头,轻声说:“我只是想知道,母亲到底是怎么弹这只曲子的,她当时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去融合这些艰涩生硬的变调,让在座之人都惊叹……”
“傻瓜,你又不是你母亲,怎么会知道她的感情呢?”乔阳说着,忽然笑了笑,感激地说道:“不过我真感激她,在那样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还毅然决然要把你生下来。否则……”乔阳疼惜地看着子卿:“否则我都没有机会遇见你,否则……我们今天也不会这么幸福。”
子卿闻言,眼中却闪过一丝忧悒:“可是……母亲却没有我的幸运……她为了父亲背叛了大庆子民,而我的父亲却辜负了她……可当初在那宴会上,母亲还特意将自己化得如曼珠沙华般妖媚,想让父亲永远记住她的容貌……她对父亲的爱是那么地深吗?而父亲……他会记住吗?”子卿说着,伸手在琴弦上轻轻拨弄:“你说,母亲在弹这首曲子的时候,会不会很绝望?”
“要我说啊~”乔阳笑着说:“你要是弹不出你父母的感情,就别弹了。还不如弹我们之间的感情呢。”
“我们之间的感情?”子卿疑惑地抬头看乔阳。
“对啊~”乔阳接着说:“我们这一路的波折,要是你弹出曲子来肯定也不比你母亲的差吧~不过……”乔阳说着,眼里噙满柔情:“还是不要弹了。”深情地将子卿抱在怀里:“如果两个人能够像这样拥抱在一起,那比弹什么曲子都要好……”
“乔阳……”听着乔阳磁性温柔的嗓音,子卿觉得自己快要化在他怀里了。是啊,若是两人能够紧紧依偎,又何须琴曲诉情怀。最美妙最动人的情曲,都必然寄托着弹琴者最深缺失与遗憾。
“子卿,我想吻你。”看着子卿看向自己的眼眸里,闪烁着奕奕的光芒,乔阳心怀涌动,温柔地闭上眼睛,却寻找他柔软的唇瓣,深情地舔舐吮吸,最终撬开他的唇,勾住他柔软的舌,温柔缠绵。
等乔阳肯放开他的唇时,两人的呼吸都已经急促不已,胸口不停地上下起伏。彼此深深地对望一眼,下一刻,就是热切地相拥,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彼此,融化彼此。
不久后,西厢房里已响起了沉重的呼吸声与细碎的吟哦声。
柜子上的镜子里,照出了两人缠绵在一起的情态。一人身材健硕精致背身抽动着,另一人坐在他身上,细嫩的手臂紧紧抱住他,顺从着他。而搭在他肩头的那张芙蓉花开般嫣红脸上,一双眼眸朦胧,迷离而妖媚。
忽然,镜中那双迷离涣散的眼眸清晰起来,似乎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这般的模样,竟有点走神。
魅生妖颜,噬骨媚魂。
仿佛那次在母亲的闺房中看到化成母亲妆容的自己一般……
子卿心中一惊,忽然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
察觉到子卿的走神,乔阳一边吻着子卿的脖颈,一边柔声问道。
子卿摇摇头,捧起乔阳的头,柔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温柔地笑道:“乔阳,我爱你……嗯……哈……”
换回的是更深的顶入与渴望。
……
第一四零章:天下封琴
年末,国宴。
无极殿中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帝君与群臣,皇妃与家眷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喀什乌王被敬为最尊贵的客人,设坐于帝君之左,由大庆外交大臣——典卿沈洛殊——作陪。
富丽堂皇的歌舞戏剧精彩纷呈,宴会的氛围渐渐达到顶峰。
大庆国君雍然一笑,朝着喀什乌王举杯道:“为感谢王对两国同盟不尽努力的敬意,大庆特意为王献上一礼。”
喀什乌王也举起玉雕酒杯,左手抱怀,做出感谢的礼仪。
大庆国君龙袖一振,示意冯和献上礼物。
此时,无极殿中恢弘热闹的丝竹管弦突然哑音。
只见殿中一角,琅琊宫灯明亮如雪,细风吹帐,层层飞舞。
茜纱帘中摆着稀世珍品——乌玄琴,一个清俊的身影在飘飞的帘帐中若隐若现。
众人凝神屏息,静静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一个奇迹。
“叮叮咚咚~”
帘内人停顿半晌终于轻拨琴弦,美妙的琴声瞬时在无极殿中响了起来。
众人只觉赏心悦耳,飘然入仙。
喀什乌王听着琴曲,面含微笑,向大庆帝君致意感谢。一旁的沈洛殊琉璃般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担忧。
帘内弹琴之人正是子卿,然而他还并没有弹奏那首《一字曲》,而是情殇的变调。他还在犹豫……
他已经悟出母亲的一字曲该如何弹奏,而他也知道他只需要弹出相近,但品质更低的曲调就可以了。
可是,临弹之际,他忽然犹豫了。那样弹……是一种亵渎。
指尖下,是母亲曾经使用过的乌弦琴。他坐在母亲曾经坐过的地方要弹母亲曾经弹过的琴曲。
恍惚之间,
子卿仿佛穿过时间的洪流来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宴会上。
茜纱帘帐掀起来,宾客之中,坐着的正是母亲的执念。
两人遥遥相望,却无法碰触,无法相拥。唯有指尖下流淌的弦音,诉说着母亲的感情。
“我用一生,写一首曲,”
原来……母亲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这一切~她已经选择好了结局~
曼殊沙华,红色彼岸花。
弱水银雪,白色无根叶。
花开无叶,
叶生无花,
花叶永远不相见,
生生相错。
相会是繁华倒影,幽幽一场梦~
红尘三千日的思念,
不若一次绝望的壮烈。
曼珠沙华铺满黄泉之路,火红的绚丽点燃死国的色彩。
冥河摆渡,
彼岸遥望。
我只要我此生无悔,
无悔,那梦中一夜花叶的相逢,
无悔。
……
一种深沉的悲伤忽然占据了子卿的心,他的手仿佛被幽冥掌控,手指划过琴弦,在莹白的指尖开出一朵朵如火焰般炽烈的曼珠沙华,生命最后绝望的抗争~
琴音忽然变调,众人皆惊。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纯洁得好似天池的无根白莲,妖冶得又好似地狱的索命罂粟。曲调中似乎充满的暴戾的控诉,贪婪的掠夺,残酷的罪孽,然而,细听之下,却有似无生无死,无若无悲,无欲无求~
此曲一出,天下封琴。
而此时,在众人瞠目结舌地欣赏之时,喀什乌王的面色却愈来愈黑沉。
一旁的沈洛殊看着喀什乌王,一颗心也不由悬了起来。
……
一曲琴罢,子卿累得气喘吁吁,额上冷汗直冒。
曲终梦魇灭,子卿恢复理智,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心下忽然一惊……
自己竟将母亲的一字曲完完整整弹奏出来。
大错铸成!!!
……
果然,宴会一结束,皇上便传诏子卿。
子卿被冯公公领到昭义殿时,光武帝,喀什乌王均面色沉重,而一贯闲淡悠然的沈洛殊亦眸色深深。
殿里的气氛压抑异常。
子卿忐忐忑忑地走进殿中,施了跪礼,免礼后绝望地站起来,像在等待末日审判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