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隆隆雷声和连绵雨声的交织里,陆青桐坐在台阶上望着从房檐上几乎成串地垂下来的水珠出了会儿神。没有闪电的时候,檐角高挂的灯光也只能照见附近一小块地方,稍远一些的地方便只能看见周围房舍隐约的黑影,大雨仿佛将他们四个人隔成独岛。
陆青桐转头望望一旁狼狈不堪几乎算是丑态尽出自己却混然不觉得陆老夫人,突然有种莫名的疲倦涌上心头。他茫然了片刻,无可奈何地转开头,靠在墙上闭了眼稍作休息,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也不知陆家这时候有没有人发现他们不在府中,是否会出来寻找,更会不会找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似乎如今的境地也只有如此百无聊赖地期盼一二了。
他正努力克制着身体上的不适,默默地算着陆世青要多久才会发现陆老夫人不在府中,进而发现不对劲而出来寻找,匆然听得一旁春桃和山葵几乎同时惊呼了一声,忙睁眼看时,陆老夫人已然放开两名丫环的手冲到了出去,而大街一队车马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近处,这雨声太大,盖住了马蹄声响,他竟没有发觉。而两名丫环原是被陆老夫人抓着,闭着眼都是缩成一团,这时她突然放了手,始料未及之下也没反应过来。
透过雨帘看清来人挑着的数个牛皮所制的宫灯式样,陆青桐心里已生出不好的念头,一时竟不知所措地呆滞了片刻,再想让两人拦住陆老夫人已是不及,只能眼看着陆老夫人冲到街心正中。
雨声里似乎谁也没有听清陆老夫人喊了些什么。但提着灯笼的一行人仍是吃了一惊,都停了下来,好在对方只是策马徐行,没把这黑咕隆咚突然冒出来的人当场踩死在马蹄下。
一行骑卫身上都披着蓑衣,然而蓑衣下的手已然齐齐按上了刀柄。更有人已然拨出一半锋刃来。
当先领队一人眼力却好,隐约看清突然冲出来这人是个妇人身影,摆手示意众人暂且戒备,自己一手提了刀,别一手取过个灯笼上前一声断喝:“什么人!”
这时正好一道闪电打下来,卫彻借着这光亮瞧见眼前这妇人面容,犹自有些不敢相信地提高了灯笼照着又确定了一番,再看清她身上形容,神色就有古古怪怪起来,这娃娃脸的侍卫头子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陆老夫人?”
第109章
其实陆老夫人等人能在这儿和卫彻一行遇上,说来也是今天实在凑巧了。
林景生今日在外应酬陆家当家和几个有意合作的商户。但天色将晚时宫中来了人,却是上月出海的船队已回到潮洲,随行的官员今日进京回复,途中一切顺利,皇上甚喜,留他在泰合殿说话。因为林景生在这事里插手不少,也传他即刻进宫相谈。
燕承锦打发走前来传旨的宫人,算算时间派人去给林景生报信也是来不及,他也不想给皇兄扫兴,更不想实话实说道出请的是陆家,怕牵扯出陆家纠缠的事情来,又让太后和兄长烦恼。当初置办货物是他主持的,后来林景生处理的其它后继事务他也大半知情。而且他对这种事也十分关心,想想正好也有好几天没有见宫去看望过母后和兄长,索性就自己走这一趟。
谁知道这么巧就遇上了。
因为马车走得缓慢,燕承锦最初也没有发觉外面出了什么事,只到卫彻那声断喝才有所惊动。再听到后来卫彻那句‘陆老夫人’,不由得怔了一怔,原本要去掀开车帘的手就停在了那儿,事出突然,他一时也有些惊疑无措,转过脸来与车厢中的天麻面面相觑。
“陆老夫人?陆老夫人?”那边卫彻也策着马围着陆老夫人转了一圈,见她非但形容狼狈,就连面上神情也有些痴痴傻傻,问她话也不知道回答。他已经看见陆家两个丫环一前一后的跑过来,也算有人照应着,如此也懒得过问这老太婆冒着大雨出来冒荡是怎么回事。
他对陆老夫的满身狼籍暗地里喜闻乐见,面上笑嘻嘻又道:“陆老夫人这是在这散步呢?这般天气倒也好兴致。咱们还有正事,就不打扰老夫人雅兴了,还请让让。”当下也不等陆老夫人作答,朝一旁侧头示意,轻轻敲着马颈便要从一旁绕过去。
陆老夫人怔怔地跟了两步,突然一个激灵似是清醒了一些,张口大叫道:“我要见王爷,我认得你们的灯笼?我要见王爷!你让他出来。”见卫彻充耳不闻地不予理会,她竟不管不顾地冲上前一扑,抱住卫彻的一条腿就不放,口中直嚷嚷着要见燕承锦。
此举实在是出乎卫彻的意料,还好坐骑还算温顺,没有受惊将他掀上来。如此卫彻也是恼怒,一甩蓑衣挣开她,沉声道:“老夫人自重请回,王爷且是你说见就能见。”
那老太婆却是念念叨叨的还要纠缠。
坐在外头驾车冬青见这情形古怪,敲了敲车壁,低声道:“王爷,陆老夫人的样子不大正常。”
车厢内天麻眨了眨眼睛,瞄了瞄燕承锦,小声地嘀咕:“我都说这天眼看着要下雨,劝过主子你不要出来了,偏不听,你看吧,遇上那麻烦的老太婆了……”
燕承锦没好气地抬手就在天麻头上拍了一记,他要是知道会这般节外生枝他也不愿意走这一趟,可现在放这种马后炮还有用么,先解决眼前的事情才是紧要的。
天麻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要不,我下去看看?”
燕承锦摆了摆手,转念间猜测了几种陆老夫人的来意,无论那一种都不觉得会有什么好事。然而眼下人家都堵到大街上来了,他要再一味退避,还不知老太波究竟想闹到何种人尽皆知的地步,觉得麻烦头疼之余,心底也有股按捺不住的恼意。
他倒也不怕露面,自己这边有这许多人,陆老夫人也没法近身,他坐在车里有车壁挡着,黑灯瞎火大雨倾盆又隔着老远,陆老夫那昏花的老眼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若是陆老夫人放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安生日子不过,他也不介意放话与陆家从此一刀两断,陆家日后遇上什么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的事也是自找的。
他示意天麻掀开帘子。外头的声响一下子就大了起来。说话的声音夹杂在雨声和雷声里,隐隐约约的有些听不太清楚。但他眼力却好,十米开外的几人大致情形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雨下得大,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陆老夫人从头到脚都已经淋得透湿,头上的钗子东倒西歪,本来已经散乱的头发左一缕右一绺地糊在脸上脖颈上。湿漉漉的衣服贴在她瘦小干瘪的身子上,像只傻头傻脑的鹌鹑。大雨虽然将她从头浇到脚,一时半会却没法将衣服上的污秽冲刷干净,反而浸得泥迹洇染开来。一只脚上没了鞋,袜子上糊得惨不忍睹,衣摆也垂了一片拖在地上,跟条尾巴似的。
这形容和她平时一本正经的装束比起简直是天差地别,燕承锦都要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待定眼看得仔细了,觉得荒谬之余又不由得有些想笑,因为不和时宜而忍住了,但燕承锦原本的恼意也此因而消散了不少。
想想也委实犯不上和她一般见识,平白地自降身份。
那边陆老夫人还在叽叽喳喳地跳脚叫嚷着,翻来覆去就说燕承锦是她的儿媳,是他们家的少君,得带着孙儿一道回家去住。
卫彻就算有耐心也不想用在她身上,冷下脸喝道:“陆老夫人可夫是糊涂了,陆家已退了婚书,王爷已然改嫁林家,早已不是陆家的少君,陆老夫人眼下还讲这样的话,可实在太不妥当!”
陆老地人理也不理他这话,脸上迷迷登登地笑着,只一味念叨着要燕承锦和她回陆家去。
卫彻显然也看出她话语疯颠举止反常,转而向旁边的两人喝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虽然是天生的娃娃脸,但板起脸来吓唬人的时候也自有一番威严,那两个丫头头本来心里就十分忐忑,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抖抖索索的不知该怎么说。
陆青桐这时才从后面慢慢赶上来,他身子不便,行动比两个丫头都要笨拙,方才急着起身的暑假又不知是扯到了那里,腹中遂然又是一阵急拘扭痛,好不容易稍稍缓过一口气,强忍着不适赶了过来。
但眼下几个人里他却是心里最明白的一个,知道陆老夫人这状况想要完全隐瞒过去是不大可能,一边在心里急急想着要如何把这事情大事化小地说清楚,脸上赔起笑来便要解释。
然而卫彻对他却没有丝毫好感,有意无意的将目光转开不看向他。
陆青桐张了张口,话卡在嗓子眼里没机会说出来,本就勉强牵出来的笑容随之一僵,慢慢地淡成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下一刻头顶上的大雨却被遮去,一名面容端方的青年为他撑了把伞,见陆青桐看向自己,青年没什么表情地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将伞接过去。
陆青桐曾在燕承锦身边见过他,不知道名字,只认得是燕承锦贴身随从中的一人,常常是跟在燕承锦左右。他既然出现在这里,那燕承锦也有很大可能就在后面马车之中。
看着陆老夫人的狼狈模样,陆青桐知道自己的样子大约也好不到那里去。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为何会拿一把伞给自己,更何况他还是燕承锦的亲随。陆青桐有片刻的惘然无措。不过片刻之后就被肚子里一股股的抽痛唤回神来,其实他身上也几乎是里里外外都湿透了,然而光是被雨打在身上的滋味也极不好受,能有把伞遮一遮,多少也要好上一些。当下也没有精力去想那许多,低声道了句谢,伸手接了过来。
:“是王爷让我将伞给你的。”冬青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解释了一句,转而对卫彻道:“卫统领,王爷吩咐让他们上前回话。”
既然是燕承锦自己的意思,卫彻也就不再阻挡,轻轻抖着缰绳将马往旁边让了让,岙后的待卫也让在出一条道来,容他几人过去,马车左右依旧有人守着,并不让他们靠得太近。
事到如今陆青桐也没别的办法,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慢慢走过去。见他动了,那两个不知所措的丫头此刻唯他马首是瞻,一边一个搀扶着陆老夫人也跟在他后头过去。
也不知腹中孩子是不是被大雨寒气所激,从方才全身淋湿起腹中就一直在时缓时疾地隐隐作疼。动作稍一大就会有所牵,短短的几步路陆青桐走得也十分艰难,好不容易走到近前,原本涅盘冰冷的身子意也出了通身的汗,只不过本来就全身是水,谁也看不出来罢了。
身后的陆老夫人大约是见到了燕承锦的缘故,胡乱叫唤的声音大了起来,两个丫头几乎抓不住他,却是旁边有侍卫出了手,轻而易举地就制住了,只是燕承锦不发话,他们也就给这老妇人留了两分面子,没有将她如何,虽是一左一右地死死擒住了她的胳膊,看去却还似搀扶着她一般。
陆青桐此时却顾不上理会别的,身体的不适占据了他极大的心神,以至当陆青桐走到马车面前时,一时意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就连见了王爷要行礼也忘了,仍是直愣愣地抬头看去。
燕承锦半个身子依在车窗边,微蹙着眉头沉默地看着陆老夫人疯疯颠颠的举动,再到她被侍卫掐小鸡似的拎在手心里,始终不发一语。
车内小几上点着的琉璃盏,伴着跳动的火焰有清淡的松枝香味氤氲,明亮而温暖的烛光照耀下,燕承锦显得从容端庄,与林景生成婚之后日子过得和美如意,面容丰腴了起来,而心境上的满足反映到形容上,再加上将要生为人父的柔软心思,看人的目光也显得柔软安静,整个人都格外温和了许多。
陆青桐落汤鸡似的呆呆地站在雨里,纵然心有不甘,也终于不得不清楚地明白那人和自己实在有如云泥之别。
燕承锦的目光只在陆老夫人那外略略一扫,却是转而向陆青桐看来,看着陆青桐分外苍白的脸色,还那个沉沉地垂在他身前的肚子。他自己如今身子一日比一日不便,看见大肚的妇人和哥儿,平白的就要替人一阵没由来的担心,虽然并不侍见陆青桐,却也不曾例外。
他略略挪一挪身子,轻咳了一声道:“你这个样子只怕走动已是不方便了,不好好的呆在陆家,还非要跟着陆老夫人闹腾不可么。来这里干什么?”
他口气虽是平平,但陆青桐却是万万想不到他一开口先说的却是这句话,一时连腹中疼痛也忘了,张了张嘴也只是微微喘息,全忘了要作答。
燕承锦身边还有个天麻,却是一直恶狠狠地瞪着陆坳夫人,不时又转过来瞪瞪陆青桐,听到燕承锦这话可不太乐意,大着胆子偷偷扯了扯燕承锦的袍角。
燕承锦也意识到这话问得有些不着调,却是说也就说了,并没有打算要替自己掩饰那一分隐约的担心,转而朝一旁吩咐:“回府再备一辆马车过来,一会儿送陆老夫人回去。”
立时就有侍卫领命,调转马头策马奔去。燕承锦这才又看向陆青桐道:“陆老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第110章
陆青桐似是半晌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一怔之后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突地就没了替陆老夫人遮丑掩瞒的心思,法下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三言两语简单地将事情的经过描述了一遍。
虽然陆青桐没有明着说陆老夫人是得了失心疯,但燕承锦还是听得出这个意思。再看看祟老夫人那疯魔颠狂的样子,想不相信都不行。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陆老夫人经历了儿子高中迎娶郡王再到陆世玄意外亡故,之后也发生了不少变故,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承受不住而患上癔症也并非突然。
若是平常时候,陆老夫人在她自家里疯也就疯了,燕承锦在对她同情一二之余大约还会不太厚道地松一口气。可他知道陆老夫人今天去找陆家族长为她作主,结果被对方狠狠斥责。想来陆老夫人这突如其来的失心疯与此也有关系。
虽然陆老夫人性情越发刻薄挑剔,陆家下人都觉得她难以相处,最近她时不时的骚扰一番对燕承锦来说也是诸多烦恼。但燕承锦的本意也只是使她不再纠缠,却没想过要让她疯颠,眼下看到她落到这般地步,现下又撞到自己面前,燕承锦心里多少也有点儿不是滋味,一时哑口无言。
他不作声,旁人也不好自作主张地替他处置四人,场面有了片刻的沉默。
陆青桐突然低低痛呼了一声,一手捧着肚子弯下腰去,另一只手也再也撑不住伞,啪地垂落下来。
他的呻吟声夹杂在雷雨里,听到的人倒没有几个,不过他的动作却是谁都看见了。
燕承锦本来就离得他不远,更是被吓得最厉害的那一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试探着道:“你怎么了?你……你该不会是……”
陆青桐摇了摇头,一时似是疼得说不出话来,身子弓得像是一样,山葵过去扶他,他却动也不敢动,将伞拄在地上支撑着身子,这样僵了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来,咝咝地吸着气道:“……不知道……大夫说……应该在下月初十左右……”
今日是六月二十五,离他说的日子正好还有半个月,而且陆青桐缓过那一阵,似是也好过了许多,也能够直起身来,虽然脸色还是极不好看,但脸上并没有再露出什么痛苦的神情。
但燕承锦心下稍定,点头道:“等马车到了,便送你们回去。陆老夫人的病也不用担心,稍后便会让太医去诊治。”说到这儿顿了顿,还是忍不住瞄向陆青桐的肚子:“你……你回去也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陆青桐被山葵扶着,勉强道了声谢。
燕承锦也再没别的话说,眼看这大雨一时半会没有要停息的意思,四人都淋得跟落汤鸡似的。也不忍让他们再这么干站着,示意他们暂且到街边商铺檐口下避雨,并留下两名侍卫陪着等候马车,再一路护送他们回去。
陆老夫人原本被人捉着,动弹不得便一直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旁人已然知道她脑子不太清楚了,也没有谁去理会她。这时见到燕承锦的马车要走,她却像是又清醒了一些,突然住地上‘扑嗵’地一跪,嘶声叫道:“王爷……王爷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