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公子贵为天下诛妖师之首,手掌三界权柄的逍遥侯,此刻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异的修行法门所带来的奇迹。
雪无垠从重伤濒死到此刻成功转生,竟只花去三个时辰不到的工夫,反倒是禹公子,此刻只觉得全身将近虚脱,如果现在给他一张床,他可能就倒头下去先昏睡个三日三夜再说。
换做是常人,恐怕现在连活着坐在这里都办不到。
狐妖这种伤阴骘的修行偏方,若是整身修行全靠着这个法子,那不知道要牺牲多少无辜男子了。所以虽然百妖卷上有记载,但以雪无垠为首的千年雪狐妖系多半不照着这法子来,久而久之,这法门就成为了只有记载而没有人在乎的墨迹了。
禹公子疲倦的双眼里闪着微弱的光芒,连眸色似乎都黯淡了下去,刚才被雪无垠吸走的咒力太多,让他那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庞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显露出乎常绝对没有的脆弱来。
雪无垠睁开眼睛的时候,迎面就是禹公子那张苍白病态的俊脸。
「……你还活着?」
首先吐出口的,居然是这么一句不讨喜的句子。
禹公子那表情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我不该活着?」
雪无垠的表情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
从他的双眼里面,看不到感激,也看不到温情,他一字一字吐出的话语如冰似雪。
「妖狐性阴,采阳补阴本是逆天的修行,我此刻已经转生,你不该活着。」
他说生死的表情不动如山,仿佛叙述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也没有顾念着禹公子的心情,就像一切只是理所当然。
禹公子这回捡回了他那副招牌的潇洒笑脸,道:「那就当我命大呗,我命数略硬,八字略重,姓名略吉,自然逢凶化吉,起死回生。」
奇怪的是,雪无垠摆明了没有一点知恩图报的心,禹公子竟然也不生气不在意。
雪无垠坐起身来,他身上早被禹公子清洗干净了,也换上了禹公子自己的干净衣裳,现在身体一活动,久违的、可以掌控自己身体与力量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感觉着现在已经属于自己的妖力在身体里各处游动,身上那种凛冽的杀意如匕首,青锋寒锐。
满身舒爽,恍如新生。
「你别想走啊。」
坐在桌边到现在还站不起来的禹公子脸色灰败,手上扇子却扇得一点儿也不马虎。
「我说了不能让你杀上官艳。」
听到他的话,已经站立起来的雪无垠一皱眉:「念在你的分上,留上官艳一条命。」
「不行啊……」禹公子叹了一口气,盯着雪无垠冰山似脸庞的眼中满是盈盈的笑意:「就算你现在已经转生,也不是莫永乐的对手,他至少从两年前就用‘无间鬼域’悄悄提升着自己的力量,后来又杀妖无数,恐怕……」
「极乐宫被破之仇非报不可。」雪无垠一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你这样去了还不是再给他杀一次而已,你身上可是我的咒力,这样浪费掉了,我亏啊!」想了想,又道:「而且你也不只要杀莫永乐,当初有参与极乐宫一役的诛妖师你都要一个一个杀了吧?那可不行!我说了你只能杀一个人,那个人是现在已经不知是妖是仙还是魔的莫永乐。」
「你管不着我。」
雪无垠站着,居高临下睨视着身体虚弱的禹公子,身上那种唯我独尊的气势更加磅礴:「你若还要你的命,就给找闭上嘴了。」
真是个恩将仇报、过河拆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种啊——早知道这是亏到底了!
禹公子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但却没有露出惧怕的表情,反而像是管教一个不乖巧的孩子般,耐着性子。
「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你若又去让他杀了一次——杀掉你这种级别的大妖,莫永乐恐怕可以立刻升级成魔君吧?为了宫里的陛下,我可不能答应。」
「你!」
雪无垠耐性有限,他本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能和禹公子折腾这么久,是看在禹公子护他转生的情分上,但现在自己急着要去与宁楚楚会合,第一要杀莫永乐,第二要救雪无晴,都是不能多等一刻的事情,禹公子这么磨磨唧唧,他本就浅薄的知恩图报心情就被磨得一干二净!
念在这人总算还是三番两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雪无垠忍住了杀意,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竟再也跨不出第三步!
「禹公子!」
雪无垠回过头来,狠狠瞪他,想也知道是他搞的鬼。
禹公子笑得那叫一个胸有成竹。
「来,过来躺下休息,你方才转生,奔波劳累无益健康。」
「你做了什么手脚?」雪无垠咬牙,杀意已起:「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见禹公子竟然没有露出害怕的样子,雪无垠气由心生,一股无名火连着他手上强大的妖力,无形的气场就无情的劈向虚弱的禹公子!
满室刺眼的白光。
就连雪无垠犀利的妖眼,都被炫目的白光逼得闭了一下。
再睁眼时,除了盲目的光芒以外,他还看见了其他的什么。
「怎么……怎么可能?你——」
瞳大的美目里写满不可置信,他那张面具一样的美貌首次出现动摇。
白光散去的时候,禹公子还是端坐在他那张椅子上,甚至慢条斯理的在喝茶。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雪无垠惊怒交加。
本来计算着禹公子虚弱,自己又已经恢复了完全的状态,这一招就可以击昏禹公子,他也没想真的杀死禹公子。
没想到不但远远与自己的期望相反,禹公子那神情却像是早已预料到一切,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脱出他的掌握之中。
「本公子好歹是个活的,你别叫我东西成吗?我忘记告诉你,你转生是我的咒力所成,我又没有精气耗竭而死,你从意义上来说,已经算是我的妖使。」
禹公子对于雪无垠刚才恩将仇报的攻击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反正早就摸清了雪无垠的脾性,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意外:「妖使不能攻击名义上的主人,所以并非我现在咒力还能抵挡你的攻击,而是你所有对我的攻击都被自动制约为无效。」
雪无垠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恐怕这个名词是诛妖师当中才知道的秘密,因此他这样雄霸一方的大妖,才会对此一无所知。
「还有妖使不能够违背主人的意愿,我认为你此刻不适合离开我身边,所以可能要委屈宫主一阵子,不过放心,说好的条件交换我还记得,我会跟你一起去杀莫永乐的。」
雪无垠简直气得吐血!
什么妖使?什么主人?他不过就是濒死求生利用了禹公子的咒力而已,怎么瞬间就从自由人变成跟奴隶没有两样的等级了?他怎么吞得下这口气?。
还想再引动妖力,却见禹公子冲他摇了摇食指:「徒费力气而已,你还是多睡会儿吧,我这腰酸背痛的,隔壁休息去了。」
说完,也不管雪无垠还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的,缓缓一步一顿的拖着他那虚弱的身体往隔壁去了。
「慢着!」
雪无垠一声冷厉的沉喝,阻住了禹公子:「你究竟有何居心?」
人本自私,人本自利。
禹公子也不会例外。
他这样三番两次的救他,原来是为了骗他作为妖使,雪无垠妖力卓绝,是三界顶尖的角色,能得到这样一个强大的妖使,难道是禹公子的目的?
他是谁?要这么强大的力量做什么用?
雪无垠心本细腻,一下子转到这上头,却见禹公子不往门外走了,撑着疲累的身躯往回走到他而前,佃手替他拂了拂乱掉的刘海,就像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后所做的一样。
他不讨厌禹公子的接近,因此也没有闪过。等到意会过来如此亲近的距离带着暖昧,想退也已经太晚。
禹公子那淡色的双唇缓缓道出。
「若说要绑你一世,你可相信?」
问句如清风,徐徐拂面,带着禹公子身上那种初露青草的香气。
本来是要问人的雪无垠,却被这一句话,给问得懵了。
回想起来,莫永乐似乎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回想起来,就连莫永乐对他是个什么感觉,他都是大错特错。
但错又如何?对又如何?妖本无人心,何必步入凡尘,自寻苦楚?
因此他启齿,声音如露水:「一世太长,凡人生有定数,但凡人皆如此,你也不过继承了一半妖血,不配与我谈一世。」
正为他整发的禹公子听他如此说,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苍白的脸庞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但很快又恢复成潇洒自若。
「人生一世如朝露蜉蝣,对于宫主不过转瞬即逝,宫主倘若念着我费心救你,许我凡人一世又有何难?」
「不是不难,而是何必。」
玄冰一般的八个字,落在禹公子心底,冷得人感到微微的酸楚。
但禹公子没有露出酸楚的模样,手上为雪无垠整好了前发,脸上的笑容还是闪:翘着星辰般的光芒,道出了雪无垠以为深藏在心里无人知道的秘密:「那么宫主又是何苦执着?」
他话中所指,并非极乐宫上下的血仇,而是雪无垠与莫永乐之间的爱恨纠葛。
雪无垠很清楚。
他为什么知道?雪无垠睁大了眼睛,却无法从禹公子的表情里看出蛛丝马迹。
禹公子转身走了。
他苍白而虚弱的背影,却像是浩瀚银河里经久不灭的光芒。
星辰的光辉在太阳之下也许微不足道,但在最深沉的黑夜里,只有星辰还在浩渺的天空里,守护着芸芸众生。
不离不弃,不熄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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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公子走到隔壁,杨端还在,那四个诛妖师的尸体也还在,梦夏坐在桌边哼着小调泡茶,满屋子的血腥味好像他都没感觉到一样,能这么四方为家不动如山真是他梦夏的福气。
刚才禹公子审杨端审到一半,察觉到隔壁的雪无垠被诛妖师攻击,才放下杨端匆匆赶过去,此刻回来杨端已经半昏迷了,梦夏也没有要好好照顾人的意思,就这么把人跟尸体放在一起,好像已经把杨端归类为死人。
「公子!」
见禹公子进来,梦夏蹦的一声跳起来,道:「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像是大病了一场一样,这杨端还白晾在这,公子要是懒得审了,小的直接把人了结了算完?」
一手五指并拢,狠狠地在脖子上做了一个「喀嚓」的手势。
禹公子刚刚在隔壁房还能勉强撑着行走,此刻耗尽了体力,一步向前就栽了下去。
「公子!」
梦夏动作快,抬上来扶着,没让人栽地上吃灰尘去:「公子您这是……唉、公子您可真沉、真沉——小的可要顶不住了!」
一步一顿,把禹公子往床的那边扶去。
总算把禹公子放到床上,不但禹公子脸色惨白,梦夏也气喘吁吁,活像刚在外头绕着城墙跑了八百圈。
禹公子闭上眼睛,缓缓的呼吸,吐气。
大约过了三轮呼吸,方才开口缓声道:「把尸体料理了,省得又有人找上门来寻仇,若有人问,一律随便编个故事就是。」
「是。」梦夏最会编故事了,一个谎话可以编得天花乱坠点石成金,难不倒他:「那杨端……」
禹公子轻轻摆摆手指,声音微弱:「也别让他回县府了。」
「是!」
也不知道梦夏在乐什么,估计他就是看着杨端不顺眼:「但公子您……」
「这些天,咒力损耗太大了。」
禹公子缓缓调整若呼吸,从头到尾没有睁开过眼睛,他的音色也不若从前轻快潇洒,带着淡淡的病气。
「那日在城南九死一生,险些咒力要维持不住人形,妖形血气溃散,好在是度过了那一劫——刚才为了救雪无垠,又损了八成,若不休息几日,恐怕也别想着‘无间鬼域’了。」
「但函水县道——」梦夏担忧着可能一杀杨端,就要惹上官府,若如此,禹公子现在没有力量与之相抗,后果不堪设想。
「不妨事。」
禹公子一字一顿,显然尽盈节省着力气:「你看着就是了。雪无垠此刻已经转生还形,你别去隔壁惹他,他脾气可糟的,一不开心就要杀人的。」
梦夏还想说什么,禹公子已经听不见了。
意识沉入虚空的氤氲里,失去重力,没有方向,四面环雾,水气厚重,宛如初生的胎儿在母体的子宫当中,好像什么都可以感觉到,又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清新的水气如汪洋,一遍一遍刷洗着他的身体。
生生不息的天地灵气在地脉里游走,缓缓的缠卷住他的身体,包裹住他的灵魂,将山水的精华注入他千涸的咒海,一寸一寸填补空旷的身体。
他竟然还能思考。
那狐妖说,一世太长,凡人生有定数,但凡人皆如此,你也不过继承了一半妖血,不配与我谈一世。
人有百世,妖只一世。
妖的一世,便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但是你若知道,为了完成「无间鬼域」之阵,莫永乐终会亲自来找我,你还能如此轻易地离开我?
躺在床上的禹公子,苍白的两颊上渐渐浮现出红色的图腾,从发际蔓延到颧骨,妖异的红色纹路相互缠卷,看上去似乎是古老的咒印。
他的身体缓缓散发出缕缕蒸气。
紧闭的双眼之上,飞扬的双眉中间,一个红色的妖印清晰地显露出来,他那张原来干净柔软如同神祗的面容,在妖印与咒印的衬托之下,显现出妖美的邪气。
第五章
「……宫主!」
看着手里的皓雪石由纯白色渐渐的被染红,成为鲜艳的牡丹色,宁楚楚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
长达几乎六十天的等待,终于让他等到了转生的宫主!
本来看着皓雪石一天一天,过了四十九天都还没有动静,他忍不住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仍然期盼着会有奇迹降临,果然日复一日的等待,等来了奇迹!
终于。
终于,他们那个君临天下的宫主,回来了。
想到这里,看着眼前巨大的风沙,宁楚楚的心总算定了下来。不管前途如何凶险,只要宫主回来了,他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和他一起站在这片黄沙前面的,只有一个人。
正确来说,是一个妖。
这个妖是极乐宫破当天,顶替他受过雪无垠罪责的银流。银流为了他,斩去了一条尾巴,损失百年修行,其实并不是此刻执行这个任务最好的伙伴。但是银流在其他的方面却是无懈可击的优秀,让宁楚楚宁愿冒险,带上了他。
是什么地方,连极乐宫的副宫主宁楚楚想到的时候,都会不知不觉的谨慎?
是什么地方,让宁楚楚不能指派部下前来,而必须亲自到这里来?
西域,修罗狱。
满天黄仆仆的风沙。
沙漠里的风一吹,刮起来的就是满天尘暴,巨大的沙丘低洼,沧海桑田的每过一阵风,就换了一幅景象。
空气里干燥得叫人窒息。
没有人敢在无人带路的状况下,只身走入这个黄沙地狱。
这里没有时间,没有方向,没有水,没有树,甚至没有神的怜悯。
只要被困在这个黄沙地狱里,必然魂断此地,甚至连枯骨都被黄沙深深埋在地下,几千年后黄沙又被大风刮起的时候,才会重新暴露在太阳底下。
这些凡人看不见的是,在风沙季移的黄沙里,有一座谁也看不见的海市蜃楼,隐藏在太阳折射的光线里。
这里是修罗王的天下。
在这里,修罗王,就是王。
以凶猛善战着称的狼族,居住在这座凡人看不见的海市蜃楼里,在逼人的风沙里生存,养出骁勇的体魄与凶恶的性格,是四大妖族当中居于西方的一族,也是历代以来最让逍遥侯头疼的一族。
修罗王领导狼族的时间已经不能用百年来算,极乐宫都还没有建起的时候,修罗王就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大妖了,曾经有几代逍遥侯觉得修罗王行事猖狂,影响天地平衡,因此指挥诛妖师联盟,想要征伐修罗狱,没想到修罗主好骠悍,前前后后杀了不下五个逍遥侯,更别提那些诛妖师了,全都望风而逃,此生乃至后代,都再也不敢去碰修罗王的狼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