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晴止那天,阳光普照,迟衡身着盔甲,再次兵临玢州城下,身后数十万大军暗红色戎装兵士,如那森严的天兵天将。嘹亮的号角和震天的鼓声中迟衡举起长枪:“杀!”一声令下,金戈铁马,铁蹄踏坚城,如那暴风雪席卷而来,如那怒潮蜂拥而上,熊熊烈火瞬间燃起,无坚不摧的战车滚滚向前。
这一战乾元军并没有占上风,积雪和城墙上的冰层冰柱都令兵士很难前行,乾元军只是持续而猛烈的攻击。
在傍晚时分,忽然玢州城起了骚乱,兀自乱了阵脚。
原来玢州城后方遭遇强袭,石韦领军如从天降,准确地攻击最虚空的后方。这一突袭,玢州城里大乱,原先稳坐桥头的地利优势瞬时岌岌可危,封振苍连忙从前方抽掉兵士御敌,无奈石韦来得太突然,一拨一拨迅猛的攻击数次几乎冲进玢州城。
前方,迟衡领军得了消息,越发振奋,攻击之烈几乎可融冰雪。
三天两夜无止无休。
石韦的领军以前所未有的高昂气势俯压下来,迟衡的领军以近乎疯狂的攻击,在阳光普照三天后雪消之际,第一个云梯登上了玢州城城墙,而后像蜂巢倾覆一般,无数的乾元军兵士涌入玢州城。
十月末,玢州城沦陷,封振苍乘乱潜逃。
攻下玢州城,迟衡的第一件事就爬上了玢州城墙,而后呼呼大睡。
待醒来,阳光万丈,玢州城中,最高的地方是西练兵场。练兵场的高台之上,迟衡坐在虎皮金交椅上,手握一把重刀,俯视场下整齐如棋操练有素的兵士,喝声如雷,声遏云天,亮亮的盔甲耀得天空的太阳更加明亮了。
迟衡眯起眼睛转向众位将领:“还有力气攻泽宁、洼莱吗?”
“有!”声震于天。
迟衡哈哈大笑,起身,拿起酒壶,走过每一个将领,一人满满的一碗一次倒过去,清亮亮的酒水四溅。他举起高高的碗,大声说:“喝了这一碗,攻下泽宁洼莱,回曙州,全军封赏!”
“喝!”
齐齐的号令让整个玢州城都地动山摇,烈酒燃心,鲜血燃城。
迟衡一饮而尽,将碗狠狠摔在地上。
第二天,迟衡为主帅,石韦、梁千烈兵分两路,各领一支劲旅攻向玢州城以东的泽宁。泽宁在岑破荆的攻击之下本已摇摇欲坠,又闻主将封振苍弃了玢州城而去,越发人心惶惶,乾元军得了胜战,军心大振,势如破竹,与岑破荆迅猛的攻击交相辉映,不出五日将泽宁夺下。
封军而只剩下洼莱城,孤零零一处,守军将领如热锅上的蚂蚁。
容越刚夺下洼莱以东的一个城池,对洼莱虎视眈眈。
泽宁胜利当日,容越去了一封劝降书。
转身就撒开阵势,直逼洼莱城,夜以继日频繁攻击,在四面楚歌兵临城下的处境中,洼莱城主将举旗投降,容越凯旋而归!
至此,封振苍残存的将士或投降或逃亡彻底被逐出玢州,封振苍本人也从玢州仓皇逃到玢州以北的元龙州。
元龙州地邻玢州、开州、信北州的交合之地。开州、信北州均为郑奕的领地,封振苍失了玢州的倚仗,如洞门大开,郑奕若大军驱入,则拿下元龙州如探囊取物。而老女干巨猾的郑奕也绝对没有放弃这个好机会,一翻过年,就大举侵进元龙州。
此是后话,在此不表。
第二百六十章
十一月初十,迟衡与岑破荆等将领站在泽宁城下,一同迎接凯旋而归的容越。容越身着明光铠,战马追风逐日,远远的被阳光一照,闪出的光芒耀得睁不开眼。容越飞身下马,当真是意气凌九霄,春风满地也比不得这一刻的意气风发。
容越冲着迟衡嚷道:“庆功宴准备好了吗?”
岑破荆一拳过去揍在他左肩:“就你一天想着庆功宴,谁还少的了你的啊!玢州还有四个城池落在郑奕手里呢,明儿个一起去收拾了。”
容越扭头:“迟衡,你那小情儿怎么跑来跟咱们争地盘了!”
迟衡勾起半边嘴角似笑非笑。
“就你哪壶不开提哪壶!长没长眼色啊!走走走,先喝酒去,就等你了,咱们多半年没喝了吧!”岑破荆把他肩膀一搂,“容越,你可得长点心,他正头疼着呢,再多说几句信不信他能砍了你!”
容越哈哈大笑把迟衡一捞:“别头疼,兄弟靠得住!”
喝酒也是在营帐里。
酒过三巡,容越扯了扯束紧的衣领,举起酒杯凑近迟衡:“我搜的那些治眼睛的药你吃了没?听说你眼睛看不见时,可把我急死了,真恨不能立刻去安州给你瞧一瞧,把天底下的郎中都绑过来,医不好全杀了!唉,啥话不说,我先喝一杯……欸,迟衡,你别愁,没了宇长缨,还有还有……哎呦师兄你踩我干吗!”
迟衡强行灌他一杯:“多喝酒,少说话!”
容越笑了:“我自罚三杯行不行!宇长缨这人不行,以前就爱欺负我师兄,又仗着你宠他趾高气扬得不行,行了,明眼人都看得见,早了早好!是不是啊师兄?”
庄期脸皮一抽声色不动。
迟衡一拳揍在他背上:“不拉庄期垫背你会死啊!明天就派你去攻翡林,攻不下来别回来见我!”
容越乐了:“求之不得!”
关于宇长缨这事儿,别人都是提一提而已,迟衡也就笑一笑了事。一众人中也只有容越敢屡提不止,在他终于提到第九次时,迟衡脸上的僵笑挂不住了,忍无可忍,一个猛虎扑食扑了过去将他摁倒到在地,拿了酒杯直往他嘴里灌,咬牙切齿地说:“容越,提前给你的庆功宴,给我全部喝完,全部!”
容越连笑带呛,不提当晚的一夜尽欢。
今年,在乾元军侵占玢州的同时,郑奕军也起势吞噬了玢州以北的原九王领地开州,将北线信北州等诸州领地连成一线。
趁此时机将魔爪伸到玢州也正当其时。
翡林、金云山、翠子峡、旌塔城,四个城池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秦汝铮率军攻下了,郑奕原本是试探一下,想不到如此迅捷,郑奕大喜,立刻命大军压上。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蒲邈、喻建中、百里彦 、赫连德业等将领相继领兵前来,玢州的北界顿呈两军对垒之势。
郑奕军背倚开州,有恃无恐。
其中,他们抢先攻下的旌塔城本是在迟衡的筹谋之下。
原想攻下玢州城后,一支军发泽宁,一支军发旌塔城,却想不到秦汝铮以锐不可当之势拿下了旌塔城。面对兵戈森森的旌塔城迟衡选择了等待。
迟衡凝望旌塔城的方向。
一旁的岑破荆说:“秦汝铮一向稳打稳扎,这种不顾后继的凌厉攻势应该是宇长缨主导的。以前在我手下时,他就一直主张快攻快进。撇开他是郑奕的人这一点,我挺赏识他的,不领兵打战都可惜了。”
迟衡道:“这种打法必须有坚实靠山,否则无以为继很容易被反攻回来,现在的郑奕军可以用。”
“你打算怎么个打法?等明年开春了再说?”
“咱们等开春,他可等不了,他不把曙州和玢州搅得不得安宁就不会罢休,破荆,要攻下这四个地方,你有什么主意?”
岑破荆舒展双臂挑起一个笑:“要看你是想攻城,还是想拿下宇长缨。”
迟衡扯出一个笑:“有这么明显?”
“要不给你个镜子照照?”
他们俩每次见面都很仓促,岑破荆的性子粗犷,以前就不爱说那些腻歪歪的话,现在更是。但若是倾诉交心话,两人还是很能说到一起的,岑破荆也不绕弯子:“迟衡,你手里来来回回过了好些人了吧,怎么还放不开呢。宇长缨是可憎,差点把容越和纪策害死,也把咱们安州拖累得够呛。但怎么说呢,他是郑奕军的人,自然舍命为了郑奕,于情于理来说不是万恶不赦——捉回来你准备怎么办?”
迟衡沉吟不语。
岑破荆慨然:“难不成是打一条铁链拴起来?每天毒打一顿?若是这样,趁早省省吧,咱们还不如正儿八经去打仗。再咽不下这口气也得咽下,赌气没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咱们把郑奕军全部收了之后,宇长缨还不是乖乖束手就擒。”
迟衡呵出一团白气:“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岑破荆纳闷。
迟衡望了望黑漆漆一团的远山:“我本来不想赶尽杀绝,也一直劝自己想开点,但是现在……呵,不说这些,我想攻城,攻下这四个城。明年有明年的打算,别叫我过年都过不安生。”
岑破荆调笑:“你还是想捉他回来。”
迟衡低下头,踏两颗石头,使劲碾着踩着:“他为什么不能像燕行那样,走了就走了再别出现!他为什么捅了一刀还要捅第二刀第三刀!破荆,如果有一天你逮住了他,就杀了他,不要等我的命令!”
岑破荆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你不心疼?”
“我不愿亲手杀他。”
气氛蓦然变得沉重窒息,岑破荆撑在城墙之上,难得正色说:“未必要逼到这份上,各为其主而已,谁让他先认识郑奕呢。就说封振苍的将领蒋怒,杀了咱多少乾元军兵士,他既然降了,咱们还是留他一条命的。还有,很多个投降的将领,咱们也宽大为怀,过去就过去了。你要还不解气,我把他栓铁链上,一辈子扔牢里——一辈子暗无天日,比杀了还痛苦。”
“不,你一定要杀了他。否则,就是我来杀。”迟衡抬头望向远方,“他有必死的理由,没有第二种可能!”
岑破荆嘀咕:“这是上辈子结下的仇吧。”
十一月中下旬,金云山黑云压山,关口冰封,猿猴难度。恰是这个最占天时地利时,金云山迎来了第一轮迅猛攻击。
守关的是将军赫连德业。
他一边唾骂着,一边好整以暇看着关口下的攻击,笑着对副将说:“迟衡是想不开了还是怎么的,这个时候来攻,不是找死吗?以前也不出这种昏招啊,莫非是打玢州打上瘾了?”
的确,这个时候攻打就是自讨苦吃。
岑破荆领军一连攻了三日,如同鸡蛋击石,毫无益处。容越的第二阵队没有施展之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拨一拨乾元军败北回来,此情之下,唯有另辟蹊径,金云山下是金云河,金云河无法行舟,没有桥梁。容越下令,全军在寒水彻骨之下夜走金云河。一番刻骨之寒之后,直抵关口与金云山关口的驻军厮杀。
渡过金云河,就是自断退路,乾元军众志成城豪气干云,
容越令兵士在关下谩骂。
赫连德业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引马出关。
容越越发放肆挑衅,赫连德业岂能忍得下去,骂了一句就引阵出战,一个长枪一个青龙戟,两人各自逞能,在风雪中好一番恶斗,一个有翻江倒海之力,一个有欺风霸云之势。雄赳赳,气昂昂,直斗得地动雪扬。
容越到底年轻气盛更胜一筹,一个横劈下去将赫连德业的枪打落。
赫连德业连忙回马。
乾元军更是气焰炎炎尘嚣直上,借着那一股勇往直前的劲越发攻得火热。而前方岑破荆得了信报,也是加紧攻势。两相博弈之下,赫连德业望着一拨又一拨的乾元军兴叹,血战之中,兵士越打越少。
而赫连德业一直祈盼的从北而来的郑奕援军却迟迟不到。
原来,迟衡早领兵切了旌塔城通往金云山的路,乾元军和郑奕军援兵纠缠在半路厮杀。因为雪战,双方都没法施展开,所以谈不上损失惨重,但援军却延误了绝佳的援助时机。
赫连德业的驻军就这么生生被耗干,终于收兵守关。
谁知收兵之后,容越和岑破荆彻底连在一起,攻势更加凶悍肆无忌惮。关口哪里经得住几下攻,不多时,云梯连弩战车统统都上来了。赫连德业眼睁睁看着金云山关口被攻塌,救之不及,跌足长叹,坐以待毙。
攻下金云山,容越和岑破荆没有多加流连,迅速回军与迟衡汇合,三军合璧,正好将痴缠的郑奕军援兵一网打尽,顺手劫了兵粮兵器无数。
金云山的东北方是翡林。
翡林的主将是蒲邈,蒲邈自恃兵马多粮草足,又倚仗地利,十分轻狂。其时,宇长缨多次发信让他随时注意金云山动向,以免金云山失守、翡林悬空,但蒲邈并未用心,依旧我行我素。
迟衡的攻击如迅雷不及掩耳,等蒲邈发出援兵时已失了先机。
而且因他的轻敌,援兵也非强兵强将,被迟衡半路一挡,援兵的将领六神无主,所以眼睁睁看着金云山沦陷。
蒲邈懊悔不已,这才手忙脚乱地想如何加紧防备。与金云山攻击的同时,梁千烈早就一马当先将翡林狠狠侵扰一番。而夺下金云山后,容越、岑破荆、迟衡三人率军马不停蹄赶往翡林,四支悍军呈围攻之势,将翡林围得水泄不通。
坐镇旌塔城的秦汝铮和宇长缨听了消息,面色如铁。
秦汝铮当即要发军去援,宇长缨却说不可,因为一则翡林之灭势不可挡,二则旌塔城一出兵,反而正中了迟衡的计策。不如,加兵固守翠子峡,作为旌塔城的屏障,同时像郑奕军发出救援急报,虽几十万大军在此,但如今已是被人一网打尽之势。
不提这边如火如荼。
就说郑奕得了求助信报,惊讶于乾元军迅疾的同时,急忙令大将军胡洞率数万大军救援,但半路却又生事端:原来坐镇曙州的纪策早有准备,令霍斥及池亦悔等将领领着数支曙州劲军横空出世,将胡洞截在半路,在玢州和曙州的边界又是一场纠缠之战。
而郑奕得了被阻的消息,又令飞将军丘镇海为将,率援兵试图从开州入玢州,但其时已是半月之后。
纪策的阻截,和迟衡攻击遥相呼应,分毫不差。
不提郑奕鞭长莫及。
且说翡林在围攻之下终于血干而亡,城破兵溃,蒲邈仓皇而逃。迟衡率军长驱直入,但并非止步,反而加快行军,以奇迹般的速度追至翠子峡。
第二百六十一章
翠子峡与旌塔城相隔不远。
翠子峡是旌塔城的天然屏障,翠子峡在,则旌塔城在,攻不下翠子峡,压根儿就到不到城下。寒冬腊月,翠子峡高峻险要,坚冰如石。岑破荆容越见了,忍不住叹,此处真是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是想强攻就能攻下的。
迟衡仰望翠子峡,也心生喟叹。
但他岂能兵止于此?既然宇长缨能夺下,乾元军就能夺下。迟衡才生出这个念头,岑破荆回过头来说:“一个法子不能用两次,从外部很难攻击,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祸起萧墙?”
女干细也不是信手就能拈来的。
迟衡没发话,一直随军的左昭发话了:“如果迟将军愿意出手,这事也不难办。”
左昭的法子比较毒,让迟衡给宇长缨写一封信,就云里雾里写几句,无非思念询问,然后曲折递到秦汝铮手里。宇长缨曾是谁的人,乾元军郑奕军两军将领皆知,由不得秦汝铮不提防。
沉默之后迟衡还是执笔。
落笔飞快,笔触干劲有力,左昭念一句,他写一句,唯独写到“思甚”二字时轻抹了一笔,像无意间划过一样。这种捅迟衡自己心窝的计策,左昭念着也觉得有些不忍,反而是迟衡,越写越平和。
写完之后,迟衡说:“左昭,你再准备些信物,多刺激秦汝铮几次。宇长缨这人性格傲气,易起争执,不怕他们吵不起来。”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头挖不倒。
迟衡这一招离间并非一剂就灵。秦汝铮不糊涂,接了信函他首先就觉得这是个离间之计,宇长缨绝不可能背叛。不过转念一想,还是交到宇长缨手中的好。宇长缨接了信,脸色大变,看了好几遍,将信生生揉碎。
一次两次,秦汝铮发现宇长缨的动作特别大,每次都跟暴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