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束就不行了,不时地跺跺脚搓搓手呵着热气,后来挨过来,靠着迟衡的肩臂,两人相触的地方温暖了。过了没多久,席束见迟衡不动,遂慢慢拥了上来,他的半个身体都贴着迟衡的背。
温暖的气息,陌生的气息。
被拥抱的迟衡心中说不出什么情愫涌动。汲取温暖,是本能。最冷的时候,什么都不会顾及的。征途中他甚至靠着马肚,呼噜打得山响,以前和容越钻一个被窝的时候,哪里还管什么。但熟悉的人才会相拥,陌生人顶多是挨得紧而已,从来没有一个陌生人能这么自然地从背后拥抱上来。
慢慢的,手也环绕上来。
而后听见席束入睡的均匀的呼吸。虽然越入夜越寒冷,但倦意抵挡住了寒意,直到天边泛起一丝丝光亮时,迟衡将席束推醒,把熟睡的钟续塞到他怀里,又把自己的衣服接下披到他们身上:“我去找一找路,你千万别乱走。”
迟衡饥肠辘辘,折一根木枝削尖了。
费了好大劲好容易弄了一只野兔子回来,钟续才刚刚醒来,揉着朦胧睡眼看迟衡。
第二百六十九章
蒲渠在东。
但迟衡不能向东走,因为诡士们肯定在东边结下了网。
迟衡选择向西,原以为很快就能走出去。谁知事与愿违越走越迷,越走越荒凉,越走越潮湿,方才荒不择路,现在叫苦不迭,脚下的藤草越来越茂密,一个不小心还踩到泥坑了。到了中午,天阴沉沉,从密林往上看,朽藤缠着新木新绿纠着黝黑,时不时窜过野麋和不知名的鸟兽,钟续紧紧拽着迟衡的手,仰面看他:“将军。”
迟衡摸了摸他的头发:“别怕。”
席束出奇镇定,折了一个粗树枝一路拨开地上腐朽的厚叶子。走累了,抹一抹额头的汗珠,捡着干净的地方站着。见他如此冷静,迟衡就放心了,可以分开心注意四周。
天空时不时传来嘎嘎的嘶哑的叫声,有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过,落在不远处的枝桠上,羽毛特别的黑,黑得像盲人的瞳孔,张开翅膀比老鹰还大,锋利的爪子,锐利的圆瞳,眼睛像带细钩一样,贪婪地看着眼前的猎物。迟衡扫了一眼,皱起双眉:“席束,你见过这种鸟吗?”
席束凝目:“皞鸦?皞鸦没有这么大。邩鹫?邩鹫一般都是火红色的。”
黑鸟一声长啸,猛然俯冲下来。
迟衡把二人往身后一挡,抓紧树枝狠狠抽过去,黑鸟灵活地掠过地面倏然飞向另一只树枝,落定,扑簌簌地飞走。迟衡没有放松,反而悬起心来,黑鸟并不特别大,却出奇胆大凶残,连生气勃勃的活人都敢觊觎,到底是什么鸟呢?有什么习性?
席束拾起鸟儿落下的一根羽毛,羽毛特别亮,泛着黑曜石般的光芒。
羽翎不是光滑的圆形,而是锋利的菱形。
迟衡见过很多奇奇怪怪的鸟类,但没有见过这一种,而且不知不觉,身边的树木也变得异于平常了,都很高很壮,枝叶茂密,根系庞杂。黑鸟栖过的那棵树就很诡异,缓缓滴下黝黑的树汁,迟衡想用手去触摸,席束急忙阻止了他:“别动,小心你的手就废了。”可惜已经迟,迟衡衣袖拂过,一滴树汁落下。
黑如墨,虽然只是一滴衣服却晕开来,渐渐溃烂成指头大的洞。
迟衡挥起匕首,一块衣袂落下。
席束倏然展开双眉:“我想起了,《曙州志》中有载:有鸟名凫鹫,喜栖墨树,喜啄精目,喜群袭。凫鹫出没从来不会是一只,绝对是一群,咱们最好快走!”
话音才落,听到一群呼啸声。
说来就来了!
迟衡大叫不妙,急忙一手执鞭一手拽住钟续,冲着席束喊:“这鬼玩意儿还真一群群来啊,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啊!”
三人一路狂奔跑向更深处,旁边也有黑如墨的树,也有白如雪的密草,还有红如血的藤,在不时驱逐凫鹫的时候,迟衡的树枝无意中抽到一支红藤,呲的一声鲜红从勃勃的藤中迸出,席束躲之不及,迟衡急中生智袖子一摆,端端地挡住了席束的脸和脖子,红藤中的“血”迸了席束的一身和迟衡一袖子。
看上去如鲜血淋漓,席束笑了。
迟衡二话没说赶紧替他扒下了外衣:“你傻了?赶紧脱了脱了,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
还好,看上去惊悚,并没有发生更惊骇的事,席束着了薄裳,微笑:“没什么要紧,这大概就是荭狇,书上说荭狇的藤汁可以写字,可以染色,可以化解世间一切毒,不知道,是不是。”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想这些?
“树上说,荭狇是凫鹫天敌,所以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迟衡回头,凫鹫一只一只都不见了,仿佛听见密令同时潜入林间,果然一物克一物啊,只不过它们消失得如此突然,不知何时又会忽然冒出来偷袭。
三人不敢多加停留,急促促一路往前奔,到了夕阳西落时分,深林的景色终于变得不再那么阴森诡异,在瑰丽的夕阳下,二月深林里的花异常绚丽。这些花都是大朵大朵的,朵朵沛实,充盈着水分,大红的,大紫的,浓黄的,无一不招摇,香气也极浓郁。吸引来的蜂蝶也出奇的大,是平素见过的三四倍,看上去十分诡异。
树木也不再那么阴森,都变得低矮卷曲。
当然,三人无意看景。
又是逃命诡士追杀,又是逃避凫鹫的偷袭,没命的逃跑,都已饿得饥肠辘辘。有深林,有高地起伏,则有溪水潺潺,水极清澈,迟衡问:“这水没什么诡异吧?”
席束揉着手臂:“应该没有。”
迟衡试着将手伸进溪水里,水很清,很凉,与寻常的水无异。钟续要喝,迟衡拦住了他。席束笑笑,挽起长袖子,露出皓白的手腕,掬起一捧溪水:“放心吧,如果那些是凫鹫、荭狇,那这条溪水就是长命溪,据说喝了的人长命百岁!”说罢,饮了一口。
迟衡松了一口气:“这里很出名吗?”
席束笑:“我只是偶尔揽阅过曙州的地方志,看到猎奇的地方,记住了。”后来迟衡才知,席束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但凡看过的都能记下,也是奇人一个。
迟衡环视四周:“我怎么没听过曙州有这种奇地啊?”
席束说:“它只存在野史里……”
“嘘……我看见了一只野麋,你们等会儿!千万别乱走!”说罢,迟衡就转身而去,他看见掠过花枝的野麋,而且不止一只。
没有弓箭,没有大刀,但这些都难不倒他,迟衡总能在这种地方猎杀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当长长的树枝戳进野麋的脖子,鲜血直流。
迟衡掏出匕首,结束了它的痛苦。
一条长满水草的小溪,一只足以充饥的野麋,席束望着天空说道:“怕是要下雨了,咱们得找个地方躲一躲,这要是湿了就麻烦了,我刚才看见有个突起的岩石,或可以一躲。”
话音才落,真的飘起了雨,嘶嘶的寒气。
三人跑到那岩石处,斜斜的雨打过来,没办法,三人沿着岩石走,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个凹进去的山洞,竟似被人凿开的一样,三人往里面一躲,至少没风没雨。
迟衡拖着野麋,感慨说:“这地方好,看着!”
迟衡费了半天劲,生了火。
好容易火苗越来越高,把那野麋子烤得香香的。窜起的火苗上,迟衡扯下一只野麋腿肉递给钟续,钟续小小心心地咬了一口,牙齿尖尖的,而后飞快地嚼了起来,等野麋腿吃完,渴望的眼神撩过迟衡,舌尖伸出一舔嘴唇,意犹未尽。
迟衡没忍心,又扔过一只去。
将剩下的熟野麋肉切成一片又一片,摆在席束面前任他取食。席束也没客气,捻起一片放入嘴里,一边吃一边笑道:“你这匕首厉害,能砍树枝能生火能切肉……”
“还能剔牙。”迟衡戏谑。
席束眉眼笑得弯弯,添了一枝柴火。一只野麋子足够了,三个人都吃不完。
迟衡最擅在山林之中猎野物,也熟知各种能吃的野菜野蘑菇,甚至还有些树皮煮一煮也能解饥,他都清清楚楚,虽然诸多诡异,到底是深林,该有的东西都会有的——最重要的,是先休息,让体力恢复过来。
奔波的一天,到现在也可以歇一口气了。
才要往石上靠,手被勾住了,钟续忧虑地仰头:“什么时候咱们能出去呢?”
迟衡捏了捏他光滑的双颊,亲昵地拍了一拍:“别怕,有将军在。”
抚着他纤细的脊背骨。
迟衡说:“钟续,你喜欢枪吗?回昭锦后我给你请一个教头师父,保管你手下无敌!”
续蹭了蹭鼻子,不说话。
迟衡忍不住低下头,鼻子碰了碰他的鼻尖,钟续后退一步,眸子飞快眨了眨。迟衡自嘲笑笑,转而看向熊熊燃烧的火焰。
第二百七十章
钟续趴在迟衡大腿上,很快就睡过去了,火光中发丝泛出跳跃的红色,迟衡一遍遍抚摸他坚硬的发丝和纤细的脊背,和着噼噼啵啵的柴火燃烧的声音,许久,他转向席束:“这是什么地方?”
“野史志上曾载,远古时元奚仍是漠荒一片时,曙州有小国,名諨冧国。諨冧国小国寡民,与世隔绝,后因天降灾祸,群蛇夜奔,举国倾覆。后来,沧海桑田,諨冧国化作乌有,再无人寻见。刚才我所说的凫鹫、荭狇等都是出自野史志中——但这是野史,没有人信,我也不信,只是当做逸闻消遣而已。”
“莫非我们到了諨冧旧址?”
席束笑笑:“或许远古时有人进来过,看见了血藤黑鸟,回去一传,有好事者就编出了諨冧国的事而已。”
迟衡摇摇头笑指山洞:“你去碰碰那上面的土。”
树枝刮开一层层的青苔和土,席束惊讶地发现最下面是壁石。
“这不是山洞,而是坍塌的巨大的石块搭起的空地,年深日久,长土生藤,就失去了原来的模样。刚才我去猎杀野麋时就发现这地方不对劲。”
席束皱眉:“可这地方并不深,咱们就算跑也就跑了一天,难道能比得过樵夫?”
想想也是哪有这么巧的事,一天之内能到达的话早被人踏平了。
凝思之后席束忽然说:“昨晚进林子时,记不记得当时,咱们走投无路,月亮和四颗星练成一条线,天泛红光,你还说是不是异人又出世了,忽然天边起了一股邪风,前边忽然特别黑,你拽着我们就跑进来了。记得当时当时钟续还说,远山像栖落的凤凰一样——也许是天时地利,恰好如此而已。”
迟衡当时只觉得越黑,逃脱的可能性越大。
待钟续熟睡了,迟衡将他放在地上,去门外弄了些大叶子大树枝进来。不管这里曾经是什么,有多少奇异的东西,大部分东西还是能认识的,而且,春天了,在深林里不用担心会饿死。
忙了大半天,把这些东西拖进山洞时,他忽然发现火光旁只躺着钟续。
席束呢?
迟衡惊出一身冷汗,奔出山洞,看见不远处有火光闪耀,他奔过去,原来是席束举着火把查看地势:“迟将军,这一些石块都是从山洞那边延过来的,你看看。”
席束竟然把掘地三尺,坑里裸露出整齐的石块。
諨冧国的城墙?
第二天,天大晴,天际泛出明朗的光亮,松鸡在林间跃起。迟衡和席束沿着裸露的石块一路顺过去,看到更多大大的石块,而且越来越多,一开始还被泥土掩埋,后来越来越明显,像被人匆匆推倒在地上一样。
走到中午时,太阳变得炽热。
三人越过一条小溪,忽然都惊愕了,眼前出现了一座还未坍塌的建筑。建筑的匾额上,刻着不认识的卷曲字样。迟衡牵着钟续在里面转悠了一圈,空空如也,建筑似乎是一座庙宇,供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石雕,有正在啄人眼目的黑鸟,有比人还大的花鼠,有眼睛凸出来的熊,奇奇怪怪,最里边,还有四五个交|媾的人,赤|身裸|体,都纠缠在一起,不堪入耳,甚至还有一只狼在其中。
迟衡一把捂住了钟续的眼。
席束笑了:“确如野志中所述,諨冧国氵壬|伦不堪,人人纵情欢乐甚至与兽乱|交。”
钟续好奇还要看,迟衡把他拖出了庙宇,钟续满心不乐意,顺手拿了一个凤凰石雕,大小如手掌,是所有雕塑中最正常的。迟衡松了一口气,望着庙宇外的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几乎可以想象,当初建造它的人有多么用心,但无论曾多么辉煌,无论付诸了多少心血,终究还是化作了荒凉一片,曾受人顶礼膜拜,但最后仍然与荒草共襄。
手心一重,迟衡低头看钟续。
钟续面露忧虑:“将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谁能与青山共日月,谁能与盛景同风云。”迟衡笑了一笑抚摩他的发丝,“钟续,人终归是要和光同尘的,就算一时不得,或者一世求而不得,也不要紧,人来,人往,最后,总是一样的。”
钟续疑惑不解,勾紧了他的手。
一只松鼠树枝跳下来,睁着大眼睛看他们,树枝颤着水珠串儿落下,一滴滴坠在地上厚积的叶子上,一股木香的涩涩夹杂着一丝腐朽的气息,幽幽的散开来。
身后,席束说:“想得通还要能做得到,才是超脱。”
席束身着那燃着血色的衣裳,看上去极刺目,唯有笑容可亲。恰恰阳光倾下来,落他在的脸上,他的双颊比平常更添光华,淡淡的笑着,那嘴角的梨窝浅了,仿若从庙宇中走出的神祗。
迟衡有些恍神。
钟续开口了:“将军,你是怕咱们走不出深林吗?别担心!”
迟衡哑然失笑。
席束道:“迟将军,今天是第二天,第三天的傍晚,咱们必须原路返回,不然,就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冥冥之中,他们就是要来走一遭的。当天,迟衡生起火,将钟续放在庙宇中的一个高高的石雕上,笑着说:“听见了没?狼嚎的声音,别动,别下来。我去弄些树枝柴火来,咱们烤松鸡吃,好不好?”
钟续却一跃而下:“我要和你一起。”
丛木中,钟续覆着一动不动,望着忙忙碌碌的迟衡猎杀了一只只猎物,钟续的眼睛泛出光亮。后来,庙宇中,他在火上烤着扒光毛的松鸡,翻转着,小心地将第一块肉放入嘴里,而后欣喜地撕下鸡腿递给了迟衡。
二人其乐融融。
席束倒是忙到不见人,他从庙宇中找出很多没有腐坏的东西,比如一把锈了的刀,一截颜色艳丽图案诡异的方巾,还有一个渗人的骷髅头。迟衡让他别乱跑,免得遇上野兽,席束也没听,找的不亦乐乎。
迟衡就不管,专心致志地挂下树皮,搓成麻绳。
钟续好奇地学他,迟衡就教他:“不是所有的树皮都能搓成麻绳,只有这种树可以,还有一种藤子,更结实……刚才咱们逮松鸡的那棵树,叶子很厚,林子里要是迷路了,把它的叶子摘下来,砍断,能滴出水来,可以解渴……要记住,有些果子能吃,有些不能……以后,慢慢跟你说。”
将麻绳结成了网,把所有的食物都兜了起来。
到了晚上,钟续又趴在他大腿上睡着了,迟衡将那把刀在石块上磨了两下,刀泛出锋利的光芒。迟衡抚摩了一下那方巾,两端似被火烧了,中间既不是绣,也不是染的,似乎是另一种更高超的工艺,看着看着,迟衡发现方巾幽幽地闪着光芒。
心中一动慢慢地放下来。
迟衡搂着钟续,似寐非寐,脑海中闪过庙宇的种种,心情一时澎湃,一时沮丧。超脱的话,人人都能说,但几人能真正超脱得了呢?钟续动了一动,似乎睡得不舒服,迟衡抚摩了一下他的头发,钟续立刻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