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衡如堕云雾完全不知所云。
素霖继续抱怨道:“怨来怨去,都怪你,非要凑这个下凡的热闹——肯定是你下去的时辰不对,不但运势霸道得吓人,还缠上了莫名其妙的红线。比如说青阳君,早夭就罢了,回来之后人世残存的记忆太烈,死活要再下去拼个高低,我被缠得没办法,偷偷放他下去。结果也就奇了,寻了个凡胎没几天,出事又死了,干脆给寻了个痴儿,让他少长几年跟你折腾去。结果呢,青阳才下去没两天,跟他好得一条裤子的章宗星君不愿意了,怕他吃亏,吵着也要下去,我又巴拉着找了一个短命的凡胎,让他也少长几年。反正,记忆都给他们抹得一干二净,也不怕。”
迟衡云里雾里,却又觉得很熟悉。
青阳君是一个熟悉的人,但章宗星君又是谁呢?
素霖咂了砸嘴巴不满地继续说:“好不容易搞定,更糟糕的事又冒出了,你缠上了丹玄。这一世本该是丹玄称王,结果,竟然让你得了时运抢了他的位置,幸好他回来后也没怪我——当时我看星辰不对劲,赶过来时,忽然被一树红桃花给遮住了眼,以为他还鸿运当头,欸!”
迟衡恍恍惚惚,总觉得什么要呼之欲出。
丹玄?丹玄?
那么疏离的名字,没有一丝萦绕心际的熟悉。
素霖挑眼斜看他:“当初邪门了,一个个非下凡凑热闹,你也急得跟什么一样,我就说铁定会出事,你非不信!你这一遭下去,本来是为了束缚战修以防他阳气过戾。结果,他倒没事,反而你屠了一城,回来后必然是要降一级仙格的!”
迟衡越发恍惚:“战修?”
仿若相识。
“还好,战修顺利渡过了他的第七个凡劫,这一世之后他就不会再是苦兮兮的孤鸾运了。哈,阴阳必须和融,像战修这样阳气过盛、仙格主战、连一点点人世的情爱都不懂的,下凡除了征战还是征战。若不是你下去指点他,说不定人世的无辜又要被他的铁蹄践踏了。”素霖抿了一口茶,“还是你深明大义,每一世都作陪,七世兄弟,你每一世都为他而死以保他不会大开杀戒无道屠戮。他的仙格如今没有丝毫折损,将面东成为新的帝君,还是仰仗你的仗义哩!”
迟衡侧头凝思喃喃:“七世兄弟?”
“是啊,一世交好也有、反目成仇也有,整整做了七世兄弟。”
迟衡苦苦思索。
“你前几世的桃花运都奇差无比,这一世却几乎要把桃树当柴火烧了,还真是少见!我偷偷拜托过月老,他理了半天说没法子。明明解开了,才一转身所有的线都往你的线上粘过去。但就这么乱成一团麻的线中,只有战修的,夹在你们一堆红麻绳之间,随便什么时候一抽都是顺溜溜地出来了,连一个结都没有,有趣得很!我一天闲来无事,觉得战修孤单得可怜,特地把他的线和一个女子的线打了个死结绑在一起,你猜怎么着,第二天一看,他的线竟然兀自直了,可怜那女子芳心错系,我实在愧疚!”
战修?战修?绕着这个名字,那么熟悉。
素霖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其实,战修的命定从来都过不了三十。因为他主战,戾气重,不宜人间久留,所以,每一世,都是你为他捡拾的尸骨,虽然也伤心,但你以前都是能看透的——这一世,好像你比以往更愚钝了一些,或者说仁慈了太多?”
宛如一道闪电闪过,劈开迷雾,迟衡豁然起身:“所以,这一世也一样?”
原来第一眼就觉似曾相识,源于真的相识。
素霖含笑:“战修很懒,每一世都以相似的肉身出现,尤其是那一身精妙的纹身,说什么都不能让人抹去。主战的气数,就在三十年,对于肉身来说,是死去,但对于仙君来说却是回来了。”
迟衡迷迷惑惑。
素霖点燃起一支香,一股淡淡的味道弥漫,他挽了挽宽袖:“仙君们回来后,人世的记忆就会消失得很快,就算人间里要死要活的,上来也平淡以对了。丹玄以前还来看过两次,看你过得好没,现在大概忘得差不多了,我看他前两天……”
“……丹玄是谁?他忘了我?”
“怎么可能,他只是会慢慢忘了你的凡身而已。”素霖饶有兴致说开了,“说来奇怪,你和丹玄数万年也没什么交集,怎么这一世这么情深?我都于心不忍了!”
“他会忘记我忘记人世的迟衡?丹玄是谁?”
素霖倒了一杯茶,漫不经心地说:“下凡转世不知多少,记住一点点也不行,红尘牵挂忘了好。让我啧啧称奇的是,你在天庭一直对维夙另眼相待,这次下凡他的性子一点儿没变,依旧天真烂漫,心善单纯。你们相见也早,你反而对他没有生出任何情愫。”
维夙?天真?好像都不重要了,迟衡执着地问:“我想问,丹玄是谁?”
“不止如此,你还一手拆了好几对占为己有——哈,自然也不算是你拆的,运势如此,谁让你这一世红鸾星高照呢?还有还有……”素霖打着哈哈,试图糊弄过去。
迟衡面无表情打断:“丹玄是谁?丹玄是他吗?”
“……”
“他一回仙界就会把我慢慢忘掉是吗?他现在就忘记了我们在人间的时候,对吗?”
“你回来,也会忘的。”
迟衡现在根本不太明白素霖的话,他只攫取自己想要的,会忘记吗?迟衡心间逸出一股痛,比刚才锥心的痛还痛,他重复着:“他,忘记我了吗?”
“……哈,你何必太痴情啊!咱们都几万年了,什么事看不淡!”
竟然被遗忘了吗?
迟衡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浓密的黑:“我要见一见他!我想他,我很想他!他竟然,把我忘了吗?”
“你们这一次全部乱得一团糟,我倒八辈子血霉了。”
说罢,起身拂袖要离开。
迟衡一把拽住他,心口有一种渴望呼之欲出:“丹玄是他吗?既然我都要魂飞魄散了,让我见一见他,一次就好!”
素霖愣住了,而后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泪都要出来了:“哈……魂飞魄散,随口赚你的话你也信?不过也难怪,你现在是凡人,对生的贪恋对死的恐惧是凡人所无法避免的,七情六欲,亦是难免——我就是心太软,要不是和你交情深,我才不会被你一步步套进陷阱里呢。不过,你现在在我的地盘,日后等你回来,凡间的事你慢慢会忘得一干二净,但在今天的事你却会记得的。”
迟衡疑惑了:“那又如何?”
“凡间的情欲带上仙界,日后见了丹玄,你只怕要羞愧难当。不如不见,日后好想见!”素霖饶有兴致,“我可提醒你,你跟丹玄在仙界是……怎么说呢。”
“仇敌?老死不相往来?”
“仇敌还好至少知己知彼心生情愫也难怪。而是,你们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往来极少,以后你想起现在对他牵肠挂肚要死要活,岂不是尴尬?!”
“我想见他!”
素霖诡谲一笑:“我成全你,嘿嘿,反正捉弄你的机会也不多!清风,给丹玄帝君捎一句话,说有个故人想见他。”
门童清风睁大了眼睛:“一句话就行?不说是谁吗?”
“你这迟钝的孩子,丹玄能掐会算,不说他都知道。记住,他愿意来就会来;他要是一句话把你打发了,意思就是不愿意来,你不用说不用劝!”
清风离开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之后,素霖再说什么迟衡都听不进去了,反反复复都是“总会忘记”,难道所有的过往都会一点一点燃尽成灰吗?难道他已经开始遗忘了吗?难道所有的记忆都剩下自己去回忆了吗?
自己放不下的一切,都被他轻易忘了吗?
等待是焦急的,难耐的,丝丝凉气,迟衡的心由焦虑而复杂,反反复复思量。在素霖滔滔不绝的倾述中,忽然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响,清如三月风筝的哨声。
清风面带欢喜进来:“仙君,丹珣帝君来啦。”
丹珣帝君?
伴随着玉珠帘被挑开轻摇的叮当声,有人从帘外飘然而入,红衣张扬,眉目精绝。迟衡怔怔地呆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凝望伫立眼前的这位只于回忆中的故人,才张开口,泪涌到眼眶,哽咽喉头。
来人面色肃穆:“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素霖上前:“丹珣,他是只凭一丝执念梦回仙界,找我叙旧来的,我看时辰还早就让清风请你来一趟。”
来人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他果然是丹珣。
迟衡望着他,动也不能动。
素霖插在两人中间,笑意吟吟:“丹珣,虽有违仙规,素霖擅做主张你不介意吧?二则是我原先思虑不周,令你提早返回仙界,一直心怀愧疚,略备薄酒,以为歉意。”
“下凡历劫常有波折,无功而返也不能怪你,你实在无须愧疚。既然他还没有清醒,天机不宜多泄露,我亦需闭关修炼,就此告辞。”丹珣转向迟衡,踯躅一下,开口迟疑,“机缘巧合,你我时运颠倒。我在人世所需经历的劫难,都由你来替我承受,多谢;且因我之故,你损了仙格,待出关后我再向你致歉!”
说罢,丹珣匆匆说完就要离开。
迟衡上前,一把将他拽住:“朗将!你把我忘了吗?”
丹珣面露尴尬。
他退后一步,迟衡就上前一步,三四步后退无可退,丹珣终于直视迟衡的双眸:“你我都是帝君,所历的劫不计其数,结缘的人亦不计其数。人世的纠葛,止于人世。回到仙界,你会比我忘得更快!”
迟衡握紧他的手,死死按住,所禁锢的地方泛白:“我不会忘!”
素霖咳了一声笑嘻嘻地插进话来:“现在说不忘的不算数,回到仙界比喝孟婆汤还厉害,保管旧日所有的情愫你都跟看戏一样!”
丹珣轻皱眉。
迟衡拼命摇头:“朗将,我绝对不会忘记你!我一直很想你,每天都会想,可为什么让我看见你死的样子,让我连一点点奢望都没有!”迟衡忍住将要大颗落下的泪,不,已经没有了泪,忍住的是落泪的怆然的情愫。明明他就在眼前,可又不在眼前,这是梦,这是无法成真的梦。这是自己幻想出来的颜鸾,幻想出的永生的颜鸾——在过往的岁月中,在颜鸾死去的日子里,他从没有梦见过他,每晚抬头看星辰,那曾经最亮的星星渺无踪迹。
滴答一声,漏断三更。
丹珣脸色一变,一拂拂尘道:“你该回了,还有五十年宏图大业等待你去践行,也多谢你替我承了这一世的劫难。我将闭关修行三百年,若彼时你在仙界,我们再叙!”
“朗将,不要走!”
“……”
迟衡着急地要拉住他:“你会把我忘记吗?等我死了,你是不是忘记了以前的一切?朗将,朗将,我一直很想你啊!”最末一句,几近哽咽。
丹珣目光复杂。
忽然浩浩渺的渺层雾狂起,纷纷扬扬将迟衡包裹,而那炫目的红衣就在这突如其来的迷雾中消散了。
“陛下!陛下!”
迟衡睁大了眼睛,望着龙床上的雕云,罔顾安错的呼唤。
安错只得将手放在他的额头,嘀咕了一句:“真是奇奇怪怪的,睡了三天,好不容易醒来就这样,难不成真的傻了,这是想吓死谁呀!”
迟衡缓缓转头:“我忘记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梦。”
“大部分梦都会被忘记。”
“这一个特别重要,一定有很重要的东西,但一点点也想不起来。”迟衡怅然。
“梦是心思所凝,并非真实,陛下无需执着,先喝点安神的药。”安错舒了一口气,“纪相的病才好,你又昏厥过去,当御医可真不省心呐!”
迟衡侧头看了看安错。
这个十六岁就认识的伙伴,不知不觉十多年都过去了。虽然懵懂,虽然迷糊,但性命攸关的时刻都有他在,就让人放心。见他目不转睛,安错笑了,笑容天真,眸子中闪烁无邪:“你的身体很好,活一百年都没问题。”
迟衡微笑:“我不是一直有病根吗?”
安错吐了一下舌头:“你终于会笑了?阴沉沉三四个月都吓死人了!你哪里有什么病根啊,有我一直照顾着呢!”
“十六岁被你喂错药的那次!”
安错失笑:“早好了。”
“什么?”
见说漏了嘴,安错索性坦白:“开始的两年是还有残留,但三年后就全部好了,你常常觉得心躁,是因为你火气本来就大,但绝对不是病根啊!”
“那你还定期给我喝药?”
安错张口结舌,好半天捋直了舌头,小声地说:“你一开始蔑视我,总不好好吃药,我一生气,就给你胡说了。其实,不是什么药,就是凉茶,喝了消火的。”
轮到迟衡哑然失笑了:“好大的胆子!这是欺君之罪!”
安错一撇嘴:“什么罪,随便治。”
可惜欢乐并没有持续多久,迟衡起床后就去找纪策,果然不再咳嗽了,只是他的眉间还是晕着黑晕。而容越则每况愈下,他身上的龙纹已完全枯萎,面容也变得削瘦,也不爱敞开衣裳了,倒还是没心没肺的玩乐着,袖子挽得高高的,大呼小叫:“迟衡,过来玩这个,记不得安州的时候咱们还玩过呢!”
私底下时,容越从来没大没小,迟衡倒不在意。让容越高兴成这样的是龙棋,是你走一次我走一次的那种,比技艺,比计谋,但样子很古怪,规矩更古怪,所以只在安州某些地方盛行,容越玩过一次就上瘾了,拉着迟衡跟他对决。
别人都不会,只有迟衡在时,容越才会拿出来玩耍,二人技艺不相上下。但两人都是只靠自己琢磨,容越每每感慨没有见过高手,不知道高手是怎么玩的。迟衡知道容越不喜欢敷衍和糊弄,所以卯足了劲跟他斗智斗勇,容越也是绞尽脑汁,二人就在“明争暗斗”中过了一天。比较了一下,容越胜迟衡一局,很是得意,又感慨说:“要是能遇到一个高手就好了,也能见识一下。”
迟衡笑了:“这有什么难,我马上下令,让最擅长龙棋的人进京。”
容越打着哈欠说:“不行了,困死了我得睡觉。”
说罢,倒头就睡着了,容越的睡容极平静,似乎怕冷一样微微蜷缩,眉头微皱。迟衡坐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他知道忘了一个重要的梦。
他直觉,梦里有解开容越的病的方法,但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来,越想,越绝望。倘若有一种方式可以救他,倘若龙血真的能让他回复,就算血流尽,又如何?
第三百三十章
容越的脾气变得暴躁,中午吃饭时莫名暴躁,一失手把东西砸出去正中一个仆人的额头,血流如注,一时容德宫人人自危,连庄期都未能幸免、受过他的莫名其妙的发火。他对迟衡都越来越没有耐心,说话很冲,根本没有君臣之分。
这一天,迟衡从容德宫中回来。
宫中的红樱开得花团锦簇,满目绚烂,繁花无端。不知不觉,已是阳春三月,有人在红樱树下,一袭青绿色的长裳。听见迟衡的脚步,他转头过来,迟衡的眸子干涩,每天都是焦躁的,全然无视了身边的人,骆惊寒的神情那么寂寥,却犹挂着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