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皇帝的意思。
周阶谨慎道:“纪相,就这几天上朝,以及陛下的安排,下官觉得,皇帝像下棋布局一样。”下棋先布局,筑屋先筑基,那都是先把框架搭好为以后做准备的。
纪策点了点头。
周阶又说:“自从上朝后,皇帝的安排很急,好像一夜之间想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条。实不相瞒,人人都在传皇帝想归隐山林,禅让皇位,不知纪相知否?”
纪策淡淡一笑:“三十而立,皇帝需要这么急吗?”
周阶想纪策到底是皇帝的枕边人,如此淡然,必然是流言而已。再者皇帝暌违已久,一回来就大刀阔斧地定夺,也是必然的,这么一想就定下心来。皇帝如果是那搏击风浪的舵,纪策就是定风的针,有他在,什么大事都尽在掌中。
不及细聊,只听见刚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周阶肃然以待,果见迟衡大踏步进来,一袭明黄色龙袍威风凛凛,手里折了好几支牡丹,明黄色云卷似的大朵团簇,锦色繁华。
周阶忙施礼,迟衡一摆手,将牡丹插在宽口花瓶里。
艳丽的花映的满屋生辉。
一并插在花瓶上,煞是艳丽,纪策就坐在牡丹花前,皇帝极为随意地坐在纪策旁边的藤椅上。纪策将书放下,目光望着皇帝,顾盼流转,嘴角挑起一弯更弯的弧线。花近,纪策远,花容与那淡淡的笑容交相辉映,一刹那,周阶觉得纪策那张淡然的脸蓦然生辉。
周阶急忙移开眼睛,将奏折呈上去。
迟衡看过奏折,神采奕奕地说:“纪副使,周阶真是越来越得我心思了。前两年革新抓得紧,上上下下都绷紧了弦,是时候松一松了。”
周阶道:“陛下谬赞,纪相指导有方。”
迟衡把纪策也夸了,纪策但笑。
周阶想皇帝不可能只是为夸自己的,果然迟衡在叙完刑部的安排后,开口道:“周爱卿,四个皇子都在你的刑部呆过,你以为这几人如何?”
皇子?皇帝是什么意思?
周阶想了一想,虽这四人都在自己手下呆过不长时间,但他们也算是皇子身份,自己可没有当做平常下属一样使唤。若说性格,阮阅为人中规中矩,秦翼望有几分胆色,梅瑜优柔寡断,子炎最得皇帝的欢心,可失之鲁莽——但是,他们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中规中矩的说不定会大器晚成,有胆色的也许更会革除旧弊,优柔寡断也许是因为沉稳周到,至于鲁莽,谁年轻时没有意气奋发地干过冒冒失失的蠢事呢?这几位皇子背后都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势力均不小,论起来,周阶和梅瑜的父亲梅付交情最深。思量再三,周阶还是实话实说了。
迟衡点点头:“爱卿所虑,正是我所忧的,要离太子这几人都差一点。”
立太子?
周阶一惊,迟衡面露苦恼之色:“周爱卿博览古今,不知道可有立皇子之外的人的先例?”
皇子之外的人?周阶蓦然想到了钟续!
钟续,正是这种年龄。
钟续年轻如璞玉,钟续是难得的将才,钟续在战场上号令千军万马,统领能力毋庸置疑,绝对比其他皇子强许多倍,而且他与同窗如梅元白、巫琛等人都交好,绝对不孤家寡人,如果再有皇帝作后盾,谁又敢说一个不字呢?
虽然他的性格偏于内向,不要紧。
皇帝是个极为重情的人,重情难免偏心,与其立其他皇子,为什么不是立曾经的心爱之人呢?曾经的青梅竹马,正是现在钟续的年龄,谁敢说皇帝不会触景生情,见人生情呢?
第三百三十二章
夜里,迟衡却变得非常依恋,依恋到脆弱,漫长温柔的抚摸会一直延续要入梦,偶尔说出极为缠绵的话,总让人泫然。当迟衡再度说出“我想陪着你一辈子”的话,骆惊寒忍不住潸然泪下:“为什么要说‘想’,我们本来就是要陪一辈子的啊。生死由命,能得你这一句话,就算是今天死我也无悔!”
迟衡捂住他的嘴:“呸呸呸,尽瞎说。”
骆惊寒抽噎着肩膀轻颤,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迟衡手忙脚乱的安慰着逗笑着,骆惊寒只顾泪眼婆娑,全然听不进任何劝话。迟衡无奈,只得拥着一直抚摸,最终抽噎断断续续停下来,迟衡心疼地想,骆惊寒纤细的脊梁和腰经不过他的一握,如此脆弱。
“惊寒,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迟衡亲了亲他的耳廓。
骆惊寒好半天说:“记得。”
“当时你被好几个军士围住了,我英雄救美,你却诓我说你姓楚。”
“你还诓我进了城!”
“好好好,一人骗一次扯平了。对了,当时你怎么就落单被人围住了呢?”说起往事,迟衡饶有兴致,当时的骆惊寒真是翩翩贵公子,一双杏眼薄又薄,多看两眼就陷进去了。
骆惊寒一瞪眼,狠狠一擦脸颊道:“你管我!”
恼怒的样子,真让人想多惹他一惹,迟衡抱着骆惊寒翻来覆去地央求他说原因,笃定骆惊寒不会恼羞成怒一样。
果然,骆惊寒咬了咬嘴唇,左思右想一狠心:“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这事儿也久了。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名叫骆无愚,跟你打过仗的,特别狠毒。”
迟衡笑了。
骆无愚狠毒?
骆惊寒继续说:“我从小就和他不对盘,他长得高长得壮,父亲喜欢他多过喜欢我,要不是那算命先生的胡言乱语,说什么骆无愚掌权骆家将彻底覆亡——父亲肯定将端宁侯的位置传给他了。骆无愚心有不甘,经常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迟衡失笑,他向石韦打探过,骆无愚其实是个很耿直的将军。
可能是强势霸道了一些,不过他对骆惊寒怎么也称不上狠毒或耀武扬威吧,骆惊寒大概是偏见太深,由此可知骆惊寒对其兄的畏惧和厌恶。
“你领军攻打垒州时,垒州城岌岌可危,我当时很难受,怨自己无能,心生投降之意。骆无愚看出我的心思,令他的属下趁我外出散心时候想囚禁我,结果我侥幸驱马出了城,就遇上了你。”骆惊寒叙述完,又加上一句,“当时我真的特别想杀了骆无愚,对以前的事也深恶痛绝。不过,时间过去那么久,好像也不那么气愤了。”
“你很怕骆无愚?”
骆惊寒杏眼一瞪:“我怕他做什么!”
逞强!
未几骆惊寒别开脸说:“我委实有些怕他,因为我自小长得弱,他比我年长三四岁,长得高大。他恨我是嫡子,经常在背后盯着我,久而久之我就对他很是畏惧。更为可恶的是,他竟然……算了,以前的事,我不计较了,反正有生之年也见不上了。”
垒州被攻破之后,骆无愚辗转到了几个势力旗下。
奈何他的运势着实不济,去一个死一个,后来骆无愚就下落不明了。迟衡抱着骆惊寒说:“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拿着一把刀对着自己胸口,还对军士们说他们过去你就自尽。惊寒,要是我当时没有救你……”
“我真的会自尽!”
“……”
“我宁愿自尽一了百了也不愿落入骆无愚的手里。”
迟衡松开骆惊寒的手,拉开床头柜上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把弯刀,刀出鞘,锋芒如紫电。迟衡吹了吹刀刃,笑着说:“惊寒,如果有刀,一定不要对着自己的胸口。”
骆惊寒睫毛一颤。
“自杀这种威胁的话,敌人不会信更不会放过你,反而越发猖狂。所以,永远不要说自尽的话,而是,把刀对着想害你的人,挥出去。告诉他,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迟衡将刀放在腰际,比划了一下,“这是我令人从西域打制的一把圆月刀,适合贴身携带。我教给你一招怀云揽月,专门对付想接近你的人。”
说罢,迟衡将刀放在胸口,斜下方猛然一挥,寒光一闪,床幔断成两截,一截飘悠悠落入床下。
骆惊寒惊愕地看着。
迟衡笑着将刀放在骆惊寒的手中,鼓励地一握拳:“像我那样,用尽全力一挥。”
骆惊寒一挥,却是划破虚空。迟衡耐心地教他如何将刀隐匿于腰际,如何猛然抽出,挥下。骆惊寒玩耍一般,随意比划着。迟衡立刻纠正他的姿势,务必使每一个姿势都绝对强劲有力,刀锋迫人。骆惊寒将被子都挑破了,挥着挥着,胳膊都有脱臼的感觉,一觉醒来跟断了一样。
迟衡却不心疼他,依旧让他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每天早晨,每天晚上,不厌其烦地重复。
直到有一天,骆惊寒猛然一抽刀,寒光过处,一根铁断了,迟衡惊讶地张开嘴,好半天欣慰地笑了:“惊寒,就是这样,你只需要这一个动作,这辈子都不用怕谁了。”
有刀,就会觉得安全吗?
骆惊寒软软地依偎在迟衡的怀里,心想,有迟衡在,自己还会怕谁呢?所谓的怕,本就是根植于心的,少年所怕的东西,会延续很长时间,一把刀,破得了年少时的畏惧吗?骆惊寒一翻身,压住了迟衡:“我以前一紧张,就觉着头疼,如果再一直想一直想,就会出现短暂的昏迷,身体骤然变冷,再严重就是失心疯。但跟你之后,我就不怕了,因为你让我觉得无所畏惧。”
迟衡揽住他的腰:“就算没有我,也还有纪副使,还有岑破荆,还有石韦。”
“不一样的,迟衡只有一个。”
迟衡摇头笑说:“我恨当初太心疼你太宠你,舍不得让你的手起一点点茧子,结果现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
“我又不干苦力。”
迟衡望着被斩得只剩下短短一截的窗幔:“不要怕,怕的时候就想你手里有刀;不要紧张,天塌不下来,只要天不塌,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再不济,就是把所有的事情往脑后一扔,卸甲归田,当个逍遥端宁侯,还有什么可紧张可忧惧的呢?天底下,除了尽孝,没有一定要承担的责任!”
骆惊寒把迟衡的腰一抱:“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为了你,我可以杀人!”
因为迟衡的叮嘱,骆惊寒的刀法练习从未停止,一开始是好玩,后来是迟衡的胁迫,后来成为一种习惯,再后来,骆惊寒喜欢在月下擦拭弯刀,回忆着过往的甜蜜,回忆着迟衡从背后拥揽上来握住了他的手,教他手腕微微朝下,刀锋微微上挑,教他如何用力,如何挥出……骆惊寒想,自己不会怕了,因为有迟衡的刀在啊。
多年后的一天,当骆惊寒迎风而行,忽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际的刀。
心跳加剧。
刀出鞘,刀何时出鞘,此时不出鞘更待何时呢?骆惊寒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走来,而后停伫。
不是想象中的狠毒,不是想象中的野蛮。
骆无愚仅仅是微微一点头:“惊寒,好久不见。”
骆惊寒头微仰,阳光漏下来,兄长变得沧桑的脸庞竟然与记忆中父亲的脸庞惊人的相似;曾经的恐惧,因此竟然生出了一丝微妙的亲切。时光,暗换了容颜,暗换了心情。所有的令人不安的阴霾,变成了无法描述的浑沌。骆惊寒抚摸着刀鞘,蓦的泫然,曾执着于心头的畏惧,就这么冰封瓦解。
骆惊寒轻挽衣袖,淡然地说:“不知你来到京城,是为何事?”
“骆家只剩下你与我,我来叙叙兄弟之情。多年不见,你跟以前,变得完全不一样了。”骆无愚凝望着骆惊寒的眸子,“若不介意的话,我想上你府里喝一杯茶。”
风雪弥漫,骆惊寒与骆无愚并肩而行。
背后是一长串足迹,伴着沙沙的鹿靴踩落雪的声音,骆惊寒口里呼出了白气,像雾气一样,寒气沁入肺里,而后吐出。风雪中的骆府覆上了一层白色,分明就是垒州城里曾经的端宁侯府,别无二致。
雪中,亭内,骆无愚转头道:“惊寒,你能喝酒吗?”
这种天气,久别重逢,恍然如梦。若是有一壶热酒暖在手心,自然是再合适不过。这一世是兄弟,下一世或许就是陌路人,哦,也许连下一世都没有,若不珍惜,怎不珍惜。骆惊寒伸手斟满两杯,一饮而尽,热酒入肠,醇厚的酒香悠悠散开,他挑着微醺的眼问道:“无愚,这十几年你是怎么过的?”
第三百三十三章
八月初,秋风初凉,在容越几度抱怨日子过得清淡寡水之后,迟衡陪他狩猎了一天猎得几张好狐皮,混入赌场赢了几把碎银子,在青楼里一掷千金听歌赏曲,从容花底扇,歌舞转佳人,好不自在,容越这才容光焕发兴致昂扬。
“皇宫里也有乐坊,偏要在这里听!”
“皇宫有什么好的,皇宫都能把人闷到死。你那乐坊,没意思,一点儿都不勾人,我就爱看这些不知道咱们身份的花魁使尽心思来勾引我!”容越笑得得意忘形。
“有病!”
“家花不如野花,野花不如采不着,你一天呆在御书房和乾元殿也不厌!要我是你啊,哼,上午上朝,下午吃喝玩乐,你都快闲出霉了!”
“有胆你跟纪策说去!”
容越身着锦衣敞着,青龙栩栩如生,勾勒着他恰恰好的身段。容越豪气时,青龙更豪气,容越微醺时,青龙也微醉斜倚。
迟衡端着酒杯笑意吟吟,拍着容越的肩膀说:“你是容州王,怎么不见你去容州看一眼啊,哈,你的子民望眼欲穿呐。”
容越大不咧咧地说:“早想去了,呆京城都腻歪死了。”
“八月秋高气爽,一路过去正是好节气,长灵州、淇州、玢州都有好景色。慢悠悠赶到垒州城顶多十月十一月,冬天也不冷,看我给你想得怎么样?”
容越质疑地挑了他一眼:“你不是总让我呆京城吗?怎么忽然改主意了?你是想微服私访了吧!”
迟衡笑着摇头:“还不是见你呆得烦吗!”
“京城就是腻歪,抬头是高墙,低头是熟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容越一拍大腿,“我是得去容州看看,说什么也是一个王侯,连封地都不去像什么话!你陪我去?欸,我知道你没空!”
“我给你挑几个人陪着!”
容越连连摆手:“费那劲干什么!从我的老部下里挑两个就行了,上次回泞州我也出尽风头,这次可得安静点——你是不知道,从州牧到县官,但凡打听到我路过,劳师动众老远就来接,我实在烦不胜烦。”
“你今天三十一?”
“……怎么?”
“你师父说你三十二岁会遇上心上人,说不定在路上就遇着了呢!遇着了,就别拖拖拉拉,赶紧生个小容越要紧,让我也尝尝当干爹的滋味!别跟破荆一样,风风火火娶了四个,结果都十年了连孩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容越哈哈大笑:“那是!我要遇见了心上人,绝不废话就地办了!”
“你就吹吧!”
“我看你对那四个皇子都不太中意啊,诶,跟我老实说,是不是想立钟续为太子啊?”容越诡谲一笑,“别急着否认!最近的那些大动作,不都是给钟续铺路的吗?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有,你是不是觉得他当皇帝了,你拖家带口在皇宫不合适?别摇头!别笑!惊寒都说你想归隐了!皇帝好,再好,也有当烦的时候啊哈哈哈!”
容越不羁地聊着,从归隐说到天南海北。
酒越喝越浓,迟衡笑着应几句。容越越来越随意放肆,兴致勃勃,酒劲上来,眼见着就要把身上的衣裳一脱往莲花池底钻。迟衡一把将他拖住,臊着他的脸皮说:“就狂吧!我还不知道你,下了水能逮着活物就不错了!白瞎了你腰上的这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