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衡笑了:“扈兄来坐。”
“雪说来就来,若把路封了可怎么回缙州……你们都摆上了?”扈烁拍了拍肩上的雪,大喜,“你们这酒不行,味道太平常,我这酒,千年醉,喝上一盅,管这一辈子都想。”
迟衡一跃而起,开坛,一股酒香扑鼻而来,甘、醇、烈。
他欣喜地倒上三盅。
庄期才饮了一杯,酒就上头了,倒在床上歇下。迟衡心里高兴,和扈烁二人各饮了两盅,话就多了。之前他心情焦虑,和扈烁说的话不超过十句。扈烁也是先结识庄期,并未留心迟衡。
话匣子一开,迟衡顿时发觉扈烁性格极豪爽,也不像普通兵士。
迟衡遂有意说起领兵之事。
果然扈烁警觉了,将迟衡上下一打量,忽的笑了:“庄期说他是出自道观,他是道士,你是护卫,你们来给麻氏父子算命来的,我竟信了,没发觉迟兄也是同道中人。不错,我手下也有上万的兵士,迟兄是哪一方的呢?我猜一猜,从矽州之南边来,单枪匹马,莫非是西南王的人。”
迟衡笑了:“我是颜王军的人。”
扈烁恍然了悟:“颜王军也看上了矽州吗?矽州这块肥肉真是大家都在抢啊!我在矽州城里的十五六天,周边势力的人都见齐了!”
迟衡沉吟,缙州目前还是纷纷乱乱,未见哪一支势力拔得头筹,笑着反问:“扈兄呢?缙州无主已久,不是扈兄效力于哪位英雄!”
扈烁举杯喝了一口:“缙州有三户:北是无南氏无南律、西是铁衣郎铁侵、东边,就是我巽木崖扈氏三兄弟。”
迟衡对西北这边不太熟悉。
只听过铁侵,想来无南律和扈氏是后起之秀,迟衡琢磨了一下,道:“铁侵势弱了么?”
扈烁随意地说:“今日就是家兄与铁侵交锋的日子。”
迟衡了悟,举杯道:“祝令兄旗开得胜!小弟在此干了!请恕见识浅陋,无南律又是什么人。”
扈烁将酒盅狠狠一顿:“卑鄙之徒!我这次回去,就要拔掉无南律这根烂钉子!实不相瞒,我来矽州城本是为了寻得麻七麟的相助,想不到麻七麟要归西了,我看麻慎之也是个扶不起的,成不了气候!”
说罢挑衅地看迟衡。
“你们颜王军也是来探麻氏底细的?你们不去打南边那一大块,手伸到我们西北来做什么,就现在这情形,你是不是回去就大举进攻!”
这时,不失为进攻的绝佳时机。
迟衡但笑:“我只是来探探。”
扈烁自斟自饮一盅,咂了咂舌:“颜王军的头头是颜鸾吗?我若是颜王军,攻下泞州,停都不带停,立刻挥师向西拿下矽州和向北拿下安州,哪里轮得到别人来觊觎的空隙!”
的确,兵贵神速。
但外人说起来都是轻松的!
迟衡差点脱口而出,如此说来,我若是扈氏三子之一,就立刻联了麻行之把缙州收为己有——嘴里过瘾谁不会?真正拿起刀枪,才分高下!
迟衡看了看外边纷扬的雪:“这种天气打战,你们和铁侵打,不是杀敌一千自己损八百吗?令兄只怕是得费好一番功夫才行!”
除非是偷袭。
扈烁扼腕:“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早晨得了信报,铁侵那王八蛋来偷袭了,唉,可叹我却没有从矽州搬到救兵!”说罢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前后一串连迟衡也就明白,扈氏危在旦夕了,他再问扈烁也不肯回答。
把坛子里的酒喝个一干二净。
扈烁借着酒意:“庄期说你们还要去垒州,是不是?我见你对他挺不耐烦的,不如将他送于我,两人都好。我好歹也是扈氏老二,要什么有什么亏待不了他!”
迟衡一愣,哑然失笑:“我什么时候对他不耐烦过?”
“怎么不是,你们在一起都不说话。”
“我们心领神会。”
扈烁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拍桌子道:“我不是强取豪夺的人,你与我在外头斗一场再说!”
迟衡哈哈大笑,两人果然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来了一场恶战。迟衡用的是大刀,扈烁用的是缙州一种名叫“铁魑”的武器,像长戈,但锋利无比。迟衡在“铁魑”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开始被压制着,但随着雪中打斗愈来愈娴熟,他越战越淋漓畅快,酒顺着汗都渗发出来。足足战满了三百来回,才收了兵器。
两人的额头都挂满汗珠,扈烁一拱手:“佩服,可没几个人能在手下走这么多招。”
“承让承让!”迟衡笑眯眯的。
扈烁遗憾地说:“你小子太深藏不露了!早知道功夫这么好,早几天该跟你比划几下了!可惜我马上要回缙州,你不如来跟着我,准保比你在颜王军军衔大。”
迟衡笑:“承蒙青眼!扈兄准备无功而返吗?我却有个主意或许能用上!”
扈烁大喜。
次日大清早,迟衡就扈烁引荐给麻行之。
原来麻七麟一向强势,所以旁人均知他有两个儿子,也知道这两个儿子都被护佑得很好,却不知麻行之已被渐渐被扶植起来。
颜王军都是没影的事。
麻行之和扈烁两人才真算是难兄难弟,因为地界相邻,两人又都是新掌权的人,均能说上话,这一相识就跟久旱逢甘霖一样。
迟衡几乎可以预见,短时间内矽州的兵要渗入缙州,缙州的势力也将渗入矽州。
纵然天气恶劣,迟衡也不能耽搁。
引荐二人之后他便提出告辞。
不提扈烁纠结地看着庄期,三度邀请,庄期都不为所动。末了,扈烁虽然舍不得,笑容却极为豁达:“庄期,你要记得来缙州找我!到巽木崖找扈士第二子,他们会领你来见我的。”
这边且说麻行之。
拉着迟衡恋恋不舍:“你就跟我的贵人一样,但凡来一次,都能解我困惑!如今内忧外患一堆堆,你要是能留下来,我肯定不会捉襟见肘!”
迟衡笑了笑,告诫麻行之,当联则联,当防则防。当下他和扈烁都面临劲敌,相助容易,但也需留个心眼,日后若无征战了,说不定就成死敌了,别一回头就被扈氏给咬一口。
麻行之闻言笑了。
望着他的笑容,迟衡想,原来再无城府的人,转辗在铁蹄下也是要变得成熟的。
“迟衡难为你每次跑这么远,只要是你来都不在话下,别人我信不过,还能信不过你!我爹说,还没有像你这么实在的人,帮着别人攻城掠地,就跟给自家攻城一样!我看,现如今是个大的小的势力,都打开了,你要不要换个地盘,给自己打——你们颜王军什么都好,就是归皇帝管,跟着皇帝没前途的!”
那个窝囊皇帝什么德行,大家都知道。
迟衡扬起了眉调笑:“他日我要是走投无路,一定投奔你来——不过有朗将在,是绝对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说罢,和庄期二人扬鞭离开了。
山回路转,远远的迟衡回头,看见麻行之和扈烁二人还站在雪地里,面对面地说着。只有乱世,才有这种际遇,本该针锋相对的人会变成盟友,而同一个战壕的盟友会反目成仇。
寒气侵原野,雪暗关山月。
迟衡心情很好,马鞭得也快了,一个飞蹄跑了出去,回头就发现庄期落下来。遂停下来,看着一身红裘的庄期慢慢地跟上来。
虽是朗将的红裘衣,人却是截然不同的。
即使那么艳丽的颜色,庄期看上去还是很有仙气,尤其是纷纷大雪之下,他骑在白马之上,端丽无比,说不出来的标致。
迟衡替他拂去衣上的积雪,欣喜地说:“咱们在年前要赶到元州,我要和朗将过除夕。”
庄期瞅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迟衡一路上滔滔不绝,心情激动,说起了缙州形势,并说麻行之和扈烁若能连横,比和颜王军还牢靠,因为他们面临的敌人是一致的,所以这一趟虽然没得到麻七麟一句准话,但绝对不枉此行。
凭满腔热情,迟衡快马加鞭。
回程的路覆满了雪,有个地方甚至没入膝盖处。
行路甚是艰难,迟衡却一点儿也不在乎,甘之若饴。见他说得起劲,庄期的话也就多了,二人终于能说上一两句了,都是年轻人,也能说到一起去,迟衡说得最多的是容越,他想庄期一定喜欢听,果然,一提他,庄期就微笑。
庄期骑马越来越娴熟,那匹白马也神奇,先前还病了,想不到这么日夜无停,反而还皮实了,雪里也跑得欢。
矽州有些地方人烟稀少。
这天,两人跑了许久也没遇上人家。都累了,只能找个没风的地方窝一宿。雪青马卧下,迟衡挨着马躺下了。白马也卧下,庄期看了一看,却没卧下,而是坐在迟衡与白马中间。迟衡只道他嫌脏:“庄期,睡下罢,不然太冷。”
庄期微笑,眼看那一袭红衣就要被压在地上。
迟衡立刻心疼了,脱下外衣铺在地上:“地上脏,你睡在这上边吧。”
庄期脱下了红裘衣,盖在身上,而后瞟了迟衡一眼:“我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稍微毁上一点点,不得跟剐迟衡的肉一样。
迟衡笑。
二人看着天空,迟衡忽然慨叹:“冬天的星星少,不如夏天里好看。庄期,你是只会看天相不会算命吗?听说你师父给人算命可准了!我每次见他都只顾发憷,这下可没机会了!?”其实吧,他也没真想算什么命,就是觉得庄期太寡言,两人都静默,也不像话。
“我帮你问过。”
迟衡大喜:“师父都说了些什么呀,不知我未来的命如何?”
“将星坐七杀。”
迟衡一愣,不明白,不过听上去就很霸气又很煞气的样子,喜上眉梢:“听上去还不错。”
“嗯。”
反正自己肯定是将,不管七杀八杀,对有些人来说总是煞星的,迟衡倒没多纠结,笑了一笑,凑前热切地问:“师父有没有说姻缘之类,有没有算到我近日喜事临门?”
庄期瞥了他一眼:“命带桃花一点煞。”
迟衡的心一揪,顿时放低了姿态:“什么煞?桃花煞吗?这是什么意思?是我说会遇上桃花劫吗?桃花我喜欢,有什么法子把煞避了啊?”
“我不解命理,不得而知。”
迟衡失望了,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自己为了跟朗将在一起,都被毒打过两次了,也算煞吧,如果是这个,倒也不怕,反正皮糙肉厚,遂又喜气洋洋:“你也说过,煞也不一定不好。那什么一点煞,是否说我情路艰辛,但终抱情人归!”
庄期脸皮抽了一抽,良久才说:“我以为你对将星会感兴趣得多。”
迟衡将桃花煞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无果。
想着想着,迟衡一拍脑门:“啊呀,光顾着回家,忘记给朗将捎点什么回去了,矽州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你想的桃花该不是朗将吧?”
迟衡笑着反问:“为什么不是朗将?我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为了他,我就是经历上一些煞也心甘情愿!”
第二天,终于到一个小城,迟衡立刻停了马,跑到集市上去搜罗。
谁知集市上,都是平常东西,哪里有什么能当信物的,总不能扛一匹布回去吧。就算有珠宝店,也是金银首饰,俗气得很。二人一路逛到集市要散场了,都没看到中意的东西。
迟衡沮丧地骑着马。
见地上有个老头在收拾摊子,摊子上摆的东西破破烂烂的,都是些不知道年代的陶陶罐罐,两个碧瓶之间,有红色闪亮。迟衡眼睛一亮,飞身下马,跑过去拾起,细看:是一截竹节状的红珊瑚,蒙了一些灰尘,迟衡用衣裳擦了擦,那红珊瑚立刻变得艳丽起来,握在手里也微沉。
对着夕阳细看,很是别致。
老头絮胡诌起这红珊瑚的来历,说乃是数百年前从海底捞出来的,当时上供给了公主,后来公主和亲,流落到西北诸地,而后转辗落入平民百姓家云云。
迟衡二话没说掏银子买下。
用水洗了又洗,用软布擦拭干净,光泽莹润,比老头手里好看不知多少倍。虽然想不出这东西能有什么用,不知道朗将愿意不愿意挂在身上,还是会不以为然的扔一边,好吧,朗将可不是喜欢穿金戴银的人,他除了红衣耀目,其实极为简单。
第一眼看到这个人,就喜欢得不得了。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相处,不止是光彩照人,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人越来越喜欢,情不能自已。迟衡恨自己没有早生几年,要是早生了几年,朗将也不会视自己如弟弟,不把自己当回事。
虽然如今的关系不同于以往。
可是,迟衡总觉得朗将心不在焉——他的一心还扑在战事上,对自己可有可无似的。
越想越挠心。
迟衡将红珊瑚揣入怀里,带着急切的心情往回赶。
紧赶慢赶,终于在小年的那天,迟衡赶回了元州。
春风得意马蹄疾,迟衡一口气奔到将军府。闲人见那气势一概回避,他也全然看不见其他人,一心一意只想一个人。终于奔回将军府的书房,他继续是小跑进去朗声道:“朗将,朗将,我回来啦!”
一双眼睛极亮。
谁知,案前只有纪策一人在:“回来就好,大雪封山了吧?”
可不是么,一晃就两个月,一路上都什么也没干尽赶路了,迟衡侧头皱眉,失望了,原想给颜鸾一个大大的惊喜,想不到还没在:“是费劲了点,纪副使,朗将呢?”
纪策咳了一声:“元州城外的元湖结冰了,他这两天闲的无聊,都在那里看雪景,你旁边的这位是?”
迟衡这才想起,庄期被晾一边了。
连忙介绍。
一听是紫星台的人,容越的师兄,纪策喜出望外:“紫星台移到向禅山了么?紫星台神算天下闻名,我仰慕已久了,惜一直没有机会拜访。”
少不了多问几句。
看不到颜鸾,迟衡心急,径直说:“纪副使,庄期交给你了,我去找朗将!”说罢,风一样走了,留下庄期,尴尬地望着纪策。
纪策无奈瞅了他的背影一眼,继而微笑看着庄期:“我引你见颜王军其他人。”
越近元湖,迟衡的心越怦怦直跳。
白雪飘了大半天,地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
更兼寒风骤紧,白雪在空中飞舞,纷纷扬扬十分烂漫。老树上挂满雪如霜,松针一簇一簇堆得喜人,有那平常人家的小儿,穿得毛绒绒的在地上滚雪球,好雪一场。湖边枯草尽已伏下,元湖的边缘已经结冰,有一叶扁舟被冻在雪里,棚顶已全部染白。江山如画,却不见寒江独钓人。
迟衡绕着元湖疾马飞奔。不多时,见大雪纷飞中有一人伫立湖边,似在赏雪景。
红衣一点,可堪入画。
明明听到马蹄声,红衣却没有回头,只是伫立着,迟衡的心都快随着那红衣飘扬起来。他飞奔过去,飞身下马,倏然扑了过去,从背后将颜鸾紧紧抱住,收紧了手,感知到了那起伏的心跳,瞬间心就稳稳地落下。
白雪纷纷落在肩头、鬓发。
安静到只有雪纷扬落下压弯枯枝的声音,和激越起伏的喘气声。迟衡满足地蹭着颜鸾的颈窝:“朗将,我要死了。”不知道颜鸾站了多久,脖子都是凉凉的冰冰的。
“什么死不死的!”
“一天不见都想得要死何况两个月。朗将,你有没有想我?”迟衡嘴唇移到颜鸾的耳边,倏然亲了一下。
颜鸾被亲得浑身冒寒气:“越来越没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