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情境与去年相仿。
但这一趟迟衡却远比去年艰辛。
连续数日,迟衡独身去探听消息。最先探听到的消息是城主麻七麟身患急病,麻七麟的长子麻慎之侍奉床前,次子麻行之则于一月前被遣往矽州之西北的破镜县,抵御西北而来的强敌。
听了这消息,迟衡心想不妙。
权力之前,是个人都蠢蠢欲动了。迟衡绝不相信麻慎之只是榻前孝子,而不会趁着大好时机捞点什么?麻行之偏偏这个被派遣出去且被牵制住了,本身就是问题。麻七麟要是现在挂了,就如今这架势,矽州绝对是要被一分为二的。
迟衡与二兄弟打过交道:麻慎之性格懦弱,但胜在心思缜密;麻行之血气方刚更适合当将领,但惜太过年轻无城府。
就私人交情来说,迟衡与麻行之交好。
城中各种传闻都有,最厉害的就是麻慎之很快就要成为一州之主。倘若麻行之能成一城之主,来谈连横之事,倒是容易。如果麻慎之成功了,那就得看麻慎之背后是谁在撑腰了。迟衡探听下来,得知当下麻行之的老丈人沙将领有个死敌,名叫卢非略,当下正得势。
卢非略年过四十,也是被朝廷贬谪下来的,在矽州许多年了,但渊源仍在京城。
隐隐约约的,迟衡想:莫非郑奕的手已经伸到了矽州了。
一大清早,客栈里,迟衡琢磨,是先去拜访麻慎之,还是先去探一探卢非略,如今看来两者都不是好的切入点,无论哪一条路都不太好走。
再说麻七麟这当口就吊着一口气,也没人有时间见迟衡。
兵荒马乱。
迟衡又烦又闷。
庄期亦一直没有开口,默默地夹着小菜吃。
迟衡忙,庄期静,二人基本上不太说话。庄期生在紫星台,外表淡泊,骨子里清高。又极爱干净,那一身雪衣一匹雪马往哪里一走都是最耀目的,无人不回头看,甚至有人追了一条街。
二人在客栈里,少不了也引得人来看。
迟衡头疼,便说:“庄期,你只有白色的衣服么?太招摇了,换个不显眼的吧。”
“我只有白衣。”
迟衡当天出去时便顺便给他捎了一件青衣回来,想不到庄期看了一眼,扔到一边,似乎不悦。迟衡数次催促,庄期忍无可忍:“我从小只穿白衣,不想换。”
迟衡有点烦了:“不行的,这么穿太招眼,一路上光替你挡眼都够了。”
“那就别挡。”
为这件小事二人冷了一冷。迟衡一天忙得不行,跑去麻府却被挡在门外,却没见着麻慎之,更别说麻七麟了,等了一天无功而返,他还不敢大肆招摇。晚上回来,回到客栈,忽然觉得不对劲,屋子里空荡荡的:庄期没在了。
迟衡急忙奔出去,马厩的白马也不见了。
迟衡惊出一身冷汗。
平白无故,庄期倒是上哪里去了啊!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早晨的情形,庄期该不会因为这么一个小别扭就跑了吧!迟衡又急又气,跑出去一路找,转到大晚上,他身心俱疲地回来了。
一推门,床上,雪衣飘逸。
迟衡浑身都虚脱了,忍不住咆哮:“庄期,你刚才上哪去了,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呆在客栈吗?我还能一天到晚把你看着啊!”
庄期一怔,脸肃了一肃。
迟衡往床上一倒,浑身上下都跟抽了筋一样,沉甸甸的,稳稳的。庄期走到他跟前,淡淡地说:“很抱歉,我不能跟你去垒州了。”
迟衡跳了起来:“别闹了,不去垒州你去哪啊!”
“我去缙州。”
“去哪里干什么!”缙州,在矽州的西北……等等,哪有缙州的事,庄期有事没事想到去缙州干什么!
“我结识了一个缙州的朋友……他日有缘,我们还将相聚。”
庄期说的冷静,迟衡顿时毛了:“好端端的在矽州,你跑去缙州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去那里干什么,等我把矽州的事搞定咱们立刻回元州……你能不能安安静静呆在客栈!”
庄期冷冷地说:“我并没有打算去元州。”
“庄期,你不去元州,那你跟我出来是什么意思。”迟衡头直抽,他完全不知道庄期一直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就耍脾气一样说去缙州,这能是说去就去的啊,。
“你我志不同道不合……”
迟衡很烦躁:“行!那等我办完事,你想去哪我送你去哪!”
说罢,气呼呼蒙头就睡了。
睡下之后,朗将的脸庞浮现在心头,一丝丝甜蜜荡漾。
迟衡的心情稳了一稳,烦躁也就变得轻飘飘了。想来想去,还是朗将好,无论哪里都好,当自己茫然的时候,只要想到他自己就会变得信心满怀!
分离变得如此难熬。
本以为和麻七麟一说,这事就算交差了,想不到这事忽然变得麻烦了,怎么才能顺利回去呢,还真是让人头疼啊!
第一百四十章
次日,迟衡对庄期说:“今天你与我一同去麻府。事不过三,我就不信逮不着麻慎之!”
“我不擅人情世故。”
迟衡挠着头:“不碍事,你跟着就行,什么也不需做不需说。”之前不带庄期是觉得没有必要,现在看来还是栓在腰带上比较靠谱,至少发生个什么自己也知道,别一哪天回来人跑了就抓瞎了。
二人没提缙州的事。
这一次,迟衡终于见上了麻慎之。去年是文弱的风流书生,今年看来已有些油滑,麻慎之说话很客气,但一提见麻七麟,他立刻婉言坚拒了。而且不到两柱香的功夫,就下了委婉的“逐客令”。
迟衡有点纳闷。
他不明白麻慎之怎么对自己这么提防,直到送行那里,麻慎之若有若无地提到麻行之在破镜县。他才顿时醒悟,麻慎之已将自己划在麻行之那一拨了,难怪生分得不行。再一想,不对,更因为麻慎之站在了郑奕那一边,所以对颜王军自然提防。
权衡了一下矽州城的情形。
迟衡与庄期说:“咱们得去一趟破镜县。麻慎之耳根软,手底弱,就算他当了一州之主,连横之事是指望不上的,还是麻行之比较靠谱。”而后说起了去年麻慎之、纪三娘、沙叶等诸事,庄期听得有趣。
说走就走,二人离开客栈。
骑马出了矽州城,迟衡还没加鞭就停下了。因为眼前一排着盔甲的人横空出来,各个寒衣如铁。迟衡将大刀一握,难道麻慎之想斩草除根?不可能是,自己还没表露任何意思呢,两军交战尚且不杀来使,何况太太平平。
盔甲之中,有一人着黑色衣裳,生得极高大,鼻梁高直、眉毛浓密、眼窝深陷,深邃的眸子如点漆点墨,鬓发微卷,大有异域之相。
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很耀目。
他却只看庄期。
迟衡了悟,莫非他就是庄期在矽州城里认识的朋友。一看煞气就很重,两人怎么搭上的?迟衡扭头望庄期,庄期还是一派从容。
迟衡朗声道:“这位朋友,有话好说,挡我们的路不知为何。”
男子骑马缓步过来,将迟衡上下打量一番。
而后目光流连在庄期身上:“庄期,你是要出城去吗?我明天就回缙州,连行李都为你准备好了,你要嫌骑不惯马,我也备好了马车!”声音浑厚,口音也异于矽州人,咬字很重。
庄期道:“扈烁,我还要去垒州探望师弟,这一去一回不知道到何时,日后有缘我自会去缙州寻你。”
扈烁失望之色拂过,停了一停很干脆地回答:“你们现在要去哪里?”
没等迟衡阻拦庄期已答:“破镜县。”
扈烁眼睛一亮:“我回缙州也要路过那里的,不如一路同行。”
这种诚挚到难以想象的热忱无法推却,再说扈烁也没死缠烂打,迟衡二人遂同行了。扈烁性格粗犷豁达,又爱亲近庄期,三人在一起终于不冷清了。但迟衡心中有事,只顾赶路,并未太在意扈烁和庄期。
迟衡本想快马加鞭早早赶到,奈何庄期的马技不行,一天走不了多远。
这天早晨,迟衡起了个大早,见庄期抚摩着白马的脊背,白马的毛色极柔极亮。而旁边,扈烁说着什么,庄期双眉微皱。
迟衡心中一动。
庄期自从紫星台极少笑。
在客栈时自己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庄期都怎么打发时间的,更不知道庄期扈烁二人是如何认识的。迟衡大踏步过去:“庄期,怎么了?”
“马病了。”
迟衡叹了一口气,这匹马就跟庄期一样,高贵还娇气叫人没法子:“你骑我的吧。”
不等庄期回答,扈烁爽朗道:“不需要担心的,我最不缺的就是马,再来十个人也不怕,这匹马中看不中用,到了缙州我送你一匹血马,保管脚力第一。”
迟衡挑眼,血马可不是想送就能送的,这扈烁信口开河的功夫倒不错。
不提这一路上的小磕小绊。
到了破镜县,扈烁却不分道扬镳,只说路上还需等人,甩都甩不掉。迟衡见他常围着庄期,至少庄期不寂寞了,遂默许了。
这一次,迟衡很快找到了麻行之。
还是麻行之热情,一听迟衡来找立刻大踏步迎出,满面春风。一年多不见,麻行之依旧是浓眉大眼,眉眼开了不少,笑起来很开朗,一点儿也不见外。迟衡纠结的心顿时放下,跑过去狠狠揍了麻行之一拳:“你小子让我好找!”
麻行之哈哈一笑:“不来个信,早知道你来我就接你去了!”
二人单刀直入,寒暄完毕就说起了当下的境况。
麻行之面色沉了一下:“一个月前家父听人谗言,把我遣到破镜县,前两日才平了破镜县的乱党,所以一直耗到现在。近日家父又染上风寒,所以调遣令一直没收回。不过,矽州城有家兄在也无需太担心。”
迟衡越听越困惑地说:“风寒?不是风寒那么简单,你不回去看一看吗?”
麻行之追问之下,才知道麻七麟不是风寒,而是大病。不由得狠狠一拍桌子:“麻慎之给我书信,说小风寒不需要担心,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他这是什么意思,都说了兄弟俩一起掌权矽州城,他还担心什么!”
迟衡了悟。
但还是觉得有点儿怪异,说不上哪里。
麻行之年龄轻又没心眼,还有兄弟情谊,以前是仗着父亲在所以无需担心。就现在这样子,迟早是要被麻慎之给踢得远远的。而就麻慎之那性子和能力,迟早是要被卢非略等手下给取而代之的。
这可不太妙。迟衡便与他说了卢非略的事。
才提这个名字,麻行之就更怒了:“家父早都提醒过,卢非略这个人女干诈无比,麻慎之偏偏爱和他一起,我来破镜县就是卢非略搞得鬼!”
迟衡深吸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办?”
麻七麟的命令肯定是很难等来的,说不定等来的是逝世的噩耗,那时再来一场血雨腥风就迟了,说不定外人乘虚而入,矽州不保。迟衡遂与他商量如何回矽州城一事,想不到麻行之摇头:“我不愿与麻慎之争矽州城——反正我都有矽州其他城池了,他要喜欢就送给他了。”
迟衡一愣。
麻行之这才解释,原来,麻七麟早将矽州的兵权能全部交给了麻行之,只有矽州城这一个是由麻慎之占据的。如此一来,世事瞬间就倒转过来了,麻行之原来早就胜券在握。
迟衡于是直接说了颜王军期望能联合矽州之事,麻行之大喜:“正好,矽州左有郑奕虎视眈眈,右有西北诸狼,我早就想连横了!”
二人一拍即合。
躺在营帐里,迟衡手覆额头,忽然觉得这事太轻易了,全然不像上次与纪策来,二人那一番周折。当然也是时过境迁,一年时间,矽州的劲敌已不再是泞州,而是实力强横的郑奕,想要不被吃掉,要么吞别人,要么连横,自然不像之前那么犹豫。
迟衡转辗反侧,还是觉得不对劲。
旁边的庄期开口了:“迟衡,你怎么了?”
其实方才与麻行之见面时,庄期一直在身边。迟衡遂将心中疑惑全部说了出来,没想到麻行之能那么利落地答应。庄期想了一想,说:“他确实不假思索,但我并不觉得这个可疑。我更困惑的是,为什么麻七麟会把麻行之遣出矽州城,他不是疼爱次子吗?难道会在这关节出差子?”
忽如醍醐灌顶,迟衡抚掌:“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庄期困惑。
迟衡兴奋地说:“咱们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麻七麟其实是想乘着这关口,给次子肃清敌对啊!你想,麻行之一离开,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肯定都浮上来了,麻行之只要等着收网就是了!难怪我说,麻行之对父亲生病一事并没有表现太大担心,反而对卢非略等人很愤慨!”
麻七麟知道,是时候给次子留下可信的人的时候了!
而生病或许是借口,也或许是契机。
迟衡激动得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若是如此,麻行之应该很快就会下手了!他的老丈人沙将军在矽州城也算是忍辱负重,二人若是里应外合,那些个上蹿下跳的人,一早死得光光的!”
庄期琢磨了一下,放弃了:“都是老狐狸!”
次日,迟衡满面光辉,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猜想,果然麻行之一开始面色不自然,后来就坦率地笑道:“迟衡,我真佩服你,打战好,还聪明,家父正是这个意思。他说我不会看人,掌州后怕着了人的道。趁着这个机会,正好肃清一些人。”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麻行之沉吟:“不久了。”
迟衡笑了。
“至于连横,其实很多人都来过,甚至泞州的杭竺当初也提过,家父没有同意,想不到转眼间,泞州就归颜王军了。如今世事,孤州难存,家父说过,也许不久后就该与颜王军交战了。想不到你来提连横之事,自然比较交战来得好。别人若来还要思量一下,你心眼实,我信你。”麻行之没有隐瞒。
迟衡与麻行之一向对盘,就是不说战事也有很多话说。
二人畅谈良久。
期间迟衡也和麻行之说过,若只安于矽州一州,也是不长久的。麻行之回答,他有意西北数州,但目前强敌环伺,他力不从心。说到这里时,麻行之沉默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迟衡很高兴。
因为麻行之的态度远超乎想象的积极。
十二月初,破镜县的冷风刮在脸上跟刀削一样,迟衡提了一坛酒回来:“庄期,喝点暖身!”
庄期冻得够呛,岂是喝酒能暖过来的。
迟衡拿出朗将送的裘衣递给他:毛皮柔软,颜色红如血,摸一下浑身都发软。庄期拿在手里,若有所思:“这衣服是你的?”
迟衡眉眼一飞:“朗将送给我的。”
没等庄期问,他就滔滔不绝说起了朗将的事,比如如何英武,如何睿智,如何三军之前的威风凛凛。庄期只要问一句,他立刻答出十句百句,惹得庄期侧目,将裘衣递换给他:“这衣服精贵,我穿不得。”
迟衡哈哈大笑:“你赶紧穿上,明天还有一天,后天就回元州,冻坏了可不行。”
“后天?”庄期一愣。
“对,咱们不可能帮麻行之处理家事,只能静观其变。明天我和麻行之商谈好连横的细节,后天就回家,真是多等一天也受不了了。”迟衡眉飞色舞,而后倾身问,“扈烁呢?今天怎么不见他来?”
正说着,扈烁掀起帘子,提了一坛酒进来,狠狠跺了跺脚:“这鬼天气,是要冻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