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总攻 3)——火棘子

作者:火棘子  录入:03-03

他一连说了三句,迟衡才听见,抬起脸,看着恒素点了点头,又埋头继续钻凿石头。他力气很大,心思专注,并不知恒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五月已入夏,山林中入夜凉意袭袭,自从他凿路以来,不管白天夜里都没有鸟鸣了。

迟衡的耳朵里,只有石头崩裂的声音。

他无喜无虑,全神贯注,不累的时候是蹲着的,累极就坐着,蓬头垢面也不管。

手底是绝对不会停下的。

因为一停下来,他的心就会像荒原一样发荒,荒得难受。他也不看天空,白天黑夜都不看,一看辽阔的天空,心就空空落落的,抓不到边,跟溺水一样难受。

迟衡也害怕闲下来,砍柴、修缮寺庙,这些都不足充满无时无刻不在的荒凉。

这种荒凉,会让他想到不该念想的往事。

往事蚀骨的痛。

一个月前,恒戒说,青竹山很陡峭,老人和妇孺都上不来,连他这样壮年一个不留神都可能滑下山去,如有一条石路,该多好。

石路,可以修很长时间。

所以迟衡开始凿路。

这种选择的对的,迟衡终于不会再觉得静得荒凉,闲得荒凉。他的虎口,破了又结疤,结疤又破,反反复复,终于起了深色的老茧。不单虎口,两只手都变得粗糙了。

他曾仰望青竹寺石佛,石佛面部圆润,衣褶像涟漪一样流畅。

迟衡想不来,那个曾为工匠的僧人是怎样一刀一刀将石头削得浑圆的。凿石比石雕简单得多,不需要技巧,不需要费心思去想,只需要将凿子对准石缝,然后一铁锤一铁锤地砸下去。

他不能分神。

因为他砸铁锤的力气很大,如果分神,就会砸到握着凿子的手。比如有一次,一只鸟儿飞过,声音宛转,迟衡抬头,一个不留神就砸到了手,幸亏当时反应快,砸到指甲时就挪开了,饶是如此,指甲还是黑了一半。

他听不懂恒素的经,比如众生涅盘,比如无所则圣,有所则凡。

但恒素的声音,和经书本身都令心情安静。

其时,约莫是子夜,迟衡感觉到了倦意袭来。他就地躺下,原只打算闭目一会儿,谁知这一觉过去就是整整一晚。

沉睡之中,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小哥!醒醒!”

迟衡醒来,眼前是一个老人。

再看,旭日高照。

岁月沧桑老人的皱纹都是深黑色的,手指也是一道一道的深纹,常年劳作的才有的辛苦,老人笑道:“小哥,为佛修路,功德无量。”

迟衡木然。

“老朽年轻时也修了很多石佛,和石路,说简单也简单,说难更难,能修一个月、一年、三年,谁能修一辈子呢?”老人拄着拐杖起身,“要有石路,老朽也能多来几趟。”

就现在颤巍巍的。

迟衡很疑惑,他是怎么上来,遂说:“这路不好走,我背你下去。”

老人笑:“老朽自己先走,一个时辰的功夫,到了那石刀口就得歇下来,到时烦劳小哥再背一下。”

总是要背的,哪里背不是背。迟衡没多迟疑,径直将老人背上了,老人很瘦,骨架却不轻,迟衡背在背上很有些分量。他一路没停,一口气背到石刀口。

石刀口,本是一整块石头,不知从几时起,裂成两半,人若想过,得跳过去——别处更陡峭,根本没法过。年轻人无碍,老人却是无法身轻如燕跃过去的。

迟衡不止背他到石刀口,还一路背下去。

一路上老人感恩戴德。

山上无人,到了山脚下时人就多了,鸡飞狗跳,也热闹。迟衡将老人放下,默默回走。老人将他拽住,千般挽留,他还是不回头的走了。尘世的热闹令他心里发荒,甚至看到很多人在一起他的脑袋会抽搐地疼。

迟衡逃跑一般回到石路上。

拿起凿子和铁锤,狠劲地往下砸。听到石头裂开的刺耳的声音,被蹦起小石子砸到的脸刺痛的痛感,还有那一凿一凿刻出的台阶,这些才让他无比的安心。

恒素通常是在早晨和晚上各来一次的。

这天来的是恒戒。

还有小栗子,小栗子躲在恒戒的后边偷眼看迟衡。恒戒大大咧咧:“迟衡,今天恒素做法事去了。你是哪里人士?为什么会被恒素救起?咳,施主,今日的天气阴沉,早些回寺里吧,路岂是一时半儿能修成的?”

迟衡飞快地扒着饭,摇摇头。

见迟衡始终沉默,恒戒就当他脑子不灵光,无所谓,手里一抖抖出一个网子:“五月鱼肥,贫僧要去网鱼,你可以来帮帮忙。”

青竹寺是不止食素的,迟衡见恒戒吃过很多次鱼。方丈并不阻拦,甚至恒素也吃一点儿,但都浅尝辄止,大部分被恒戒一扫而光。小栗子无拘无束,最喜吃鱼头汤。

迟衡没问。

倒是恒戒自己先挑开来说,青竹寺不禁荤,那个修石佛建青竹寺的得道高僧就很爱吃鱼吃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修出那么大一个石佛,后来青竹寺就不禁荤了,只不在香客眼前吃。方丈年轻时也吃,年长了就不吃。

恒戒那渔网子不小,恒戒只在一处网鱼。

他生得胖,下水是捉不到的,只能等鱼自己落网了去逮,可水急鱼肥,鱼落网了就会挣扎,挣几下也有的就逃了。半天能捞上三两只算是好的。

迟衡看了看,知道那渔网中看不中用,遂动手拆了四分之一,另用软枝圈成一个圈。

“这么小的能捕上?”

迟衡没做声,兀自在河边的湿地上挖了一挖,不知做了些什么,找了一处水草丰盛的地方,将渔网放进河水里。迟衡和恒戒各坐一端,小栗子坐在中间,好奇地看着二人。

阳光照着树影很快倾斜。

只见水光一动,迟衡迅速提起,水光闪耀,网里一只鱼高高蹦起,却不及迟衡的手快,瞬间离了水,那鱼蹦也没有,迟衡捉住放在竹桶里。

恒戒侧目。

不多时迟衡的那桶里已经满是鱼,小栗子高兴得不像话,先前还怕迟衡,这会儿努力克制恐惧靠在迟衡身边,见水光一动,立刻稚声稚气地大喊:“动了,动了!”

这一喊,鱼都跑了。

迟衡看看空空的渔网,再看看小栗子。小栗子立刻脖子一缩,瑟瑟地看着迟衡,立刻跑回恒戒身边躲在他身后。恒戒开口:“跑就跑了,仁心仁德,小鱼还是要放生的。”

迟衡没吭声。

不多时,这边的桶就满了,恒戒那边只有小鱼一条。迟衡收了网,将桶交给恒戒。恒戒乐呵呵的接下,在桶里捞了几下,桶里的鱼都极肥美,最小的那条也比恒戒的大许多。恒戒把桶里小一些的鱼全捞起放生,留下五条最肥的。

小栗子眼巴巴地说:“大师兄,为什么放了啊?”

“小鱼,不食。”

“那怎么上次我们还吃了一盘更小的小鱼仔呢?才这么短!”小栗子鼓着圆脸蛋,短小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困惑地反驳。

恒戒依旧乐呵呵:“这次够多了。”

小栗子不甘心:“我们可以做腊鱼,腊起来慢慢吃,可以天天吃,天天吃,天天吃。”

恒戒摆手:“你还小,不懂,东西是有数的,你这会儿都吃完了以后就没得吃了,不可贪心,一旦贪心以后就得伤心。迟衡施主,贫僧就先回寺里了。”

恒戒一手提着鱼桶,一手拉着小栗子,小栗子手里拎着渔网。

二人踩着石阶,慢悠悠地上去了。小栗子腿短,迈一步都费劲,够着恒戒的手一步步上前,远远的还听见小栗子问恒戒,为何这个施主捉鱼这般厉害。一大一小,很快隐入林中。

到了傍晚,小栗子送过蒸好的鱼来。

而后飞快跑了。

十五的月又圆了,恒素乘着月色回来,风尘仆仆,坐在石阶旁歇息。迟衡看他很是狼狈,衣服都破了,腿上还有血迹,便开口:“你怎么伤了?”

他一开口,还把恒素吓一跳。

“刚才上山时,没看清路,滑下去了,还好被石头挂住,没什么大碍。”恒素一边说,一边将搁置的食盒打开,果然是两倍的量,一半食完,一半完好。

恒素拿出筷子,端出盘子,见是鱼,笑了。

恒素尝了两筷子,讶然道:“这鱼的味道,好像方丈下的厨,罪过罪过。”埋头将鱼和野菜都吃完了,神色平常,与寻常人一样。

迟衡依旧埋头凿路。

恒素数了一数:“你越凿越快了,今日比平常都多。”

迟衡越来越娴熟了,这边让火快快烧着,那边砍柴或磨砺或凿路,两不耽误。他只凿石,心无旁骛,自然是快的。二人无话,恒素又诵起经来,迟衡停下来,放下凿子,走到河边,站在水里。

恒素心里一紧,怕他想不开,遂跟在他背后。

谁知迟衡竟然拿出网,捕起鱼来,恒素才宽下心,继续诵经。说来也奇,他诵经,也不惊鱼,迟衡捕了五只就上来,揪了几根草绳往鱼鳃一扣一系一结,倒挂着交给了恒素。

之后,每到傍晚,吃过饭,迟衡就去河里捉鱼,恒素就在河边念经。

青竹寺再没断过鱼。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连续晴了一个多月,五月末的一天,迟衡累极了,卧在石阶旁睡着了,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感觉到了雨打在身上、脸上、有水顺着土流下,流过脸庞,清清凉凉的,但他懒得醒来。

迟衡,醒醒。

迟衡睁开眼,看到泥水淌过,而后向上,是恒素关切的脸和一把伞。迟衡起身,雨噼噼啪啪下得很大,树被吹得往一边倒,甚至跟连根拔起一样。迟衡抹了抹脸,一手的泥。

回寺庙吧,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了。

迟衡收拾起工具,默默地回了寺庙,这是修路来第一次回寺庙。青竹寺旁有一个青竹林,青竹修长,苍苍翠翠,竹叶簌簌作响,斜雨密密地打下,大风一刮,竹子一起倾斜又直起弹起水花无数。

竹中间一条小路。

清幽,而如入深潭一样,迟衡驻足。

恒素手执伞柄回头:迟衡,怎么了?雨越下越大了。执伞已经没有用了,挡是挡不住四面八方来的风雨,斜斜的雨都打到了腰上,裤腿更是全湿了。

迟衡继续往前走。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寺中,恒素恭恭敬敬地拜了石佛,眸子看迟衡,迟衡也摆了一摆。寺中本极干净,恒素进去只有鞋子的水印,但迟衡浑身是泥水,尤其是脚下,一踩一个泥印子。往蒲团上一跪,蒲团立刻沾上了泥和水。

拜过佛,恒素脾气极好地让他洗澡。

青山寺的后头,有一个山泉,山泉是凹进去的,上面有巨大的石头挡着,下边天长日久形成一个天然的池,水深过腰,僧人们就在此处沐浴。

站在泉池里,听见水声哗哗看得见水花四溅,却淋不到雨。

迟衡从头到脚洗个彻底。

风餐露宿,他常常就地一躺了事,连脸都懒得抹一把水,更别说洗澡,天气一热,都能闻见发臭的味道了,小栗子每次见他又怕又捂鼻子。

头发也过肩了,胡子也长了。

他先将头发和脸洗干净,而后把身上的污垢一寸一寸搓下来,洗得很认真,他的手劲大,皮都被搓得红通通的才罢休。

迟衡足足洗了半个多时辰。

雨都停了,他出来,感觉浑身轻了许多,风一吹,半干的头发也飞散开来,浑身如要飞起来一样飘逸。穿上淡灰色的旧僧袍,僧服宽宽大大,走一步都生风一样,他汲着木屐,回到寺中。

小栗子正在咿咿呀呀念经,讶异地看着他,经都忘念了。

恒素给迟衡拿了刮胡子的刀片。

迟衡对着铜镜,三下五除二刮了起来,末了忽然自嘲,难怪都说三千烦恼丝,胡子也一样,如果都刮个一干二净,想必尘世的苦恼就会少一大半。

他跑到老方丈跟前,说要剃度。

老方丈淡然抬头:心若眷恋红尘,剃度又如何?‘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心若向佛剃度不剃度都一样!

迟衡没强求。

五月过去,是六月,六月天热,早晨晚上犹可,中午太阳直直晒在石头上,别说凿石,就是踩在上面都发烫得不行,更别说汗流如注,全身被晒到几乎要烧起来。

但迟衡没法歇下来,所幸趁着大中午的点火,烧石。

凿得还比以前更轻易了。

六月七月下来,迟衡就晒成了木炭。且说,六月的一天里,天晒得厉害,他正凿路,不经意抬头,看见下边有个女子正向上爬,怀里绑着一个二三岁的孩童。迟衡看看天空,那太阳毒辣得看一眼眼睛都要着火一样。

迟衡下去:孩子给我罢。

那妇人年近三十岁模样,晒得满脸通红,面容普通,一看就是安分守己的妇道人家。她本艰难地爬着,被惊了一惊,慌神后定站起来:多谢大哥,我自己能行。

顶着烈日,怎么能行?

那孩子也被晒得蔫蔫的,眼眸极乖巧地看着迟衡,不哭不闹,只抓着母亲的衣襟。

迟衡还是接过那孩子。

回到寺中,那妇人极为认真地拜了佛,抽了一支上上签,又请恒戒为她诵经,神情极为虔诚。眼看天色渐晚,回是不可能的,她就在偏堂住下了,与众人一同吃了斋饭。

夜,无月,却不算暗,苍穹笼着青山,泛着淡淡的光芒。

迟衡难得回一次寺庙,又去泉池那边洗澡。

夏夜,四处极安静,迟衡正缓步行,忽然就听见一些异响,簌簌作响,而且极为混乱,他疑惑地轻步朝声音走过去,就听见啪啪的声音,像肉搏一样。

山顶哪来的人?

迟衡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一声娇喘:冤家,慢一点儿。

这般舒爽,叫贫僧怎么慢得下来。

而后就是剧烈喘息的声音,和肉与肉相击的声音,随着恒戒越来越卖力的耸动,那妇人先前还压抑呻吟,到后来几乎是浪叫起来。不提二人巫山云雨,弄氵壬作乐,不慎听了春宫的迟衡急忙轻步离开。

迟衡就是心如死灰,遇了这情形也忍不住皱眉。不多时,那妇人回来,面色泛红,却依旧是极为认真地净手,拜了佛,而后哄着孩子睡觉,脸色虔诚而拘谨。

迟衡坐于石佛前。

不多时,恒戒也回来了,挨着迟衡身边坐下,诵了一会儿经。迟衡听得出来,这次诵经极为认真。诵完经后恒戒睁开眼,见迟衡还没走,放下木鱼道:迟衡施主,即使僧人,也有六根未尽的。

迟衡皱眉。

五年前她来寺中拜佛求子,她因久未得子,被婆家嫌弃丈夫打骂。那一年,她一人只上山来都不下十来次,山路不好走,她一人困在半路,贫僧见她虔诚,遂扶了一段,久而久之,风过香来,听她过得艰辛心生怜悯。

迟衡沉默。

四年前,她又来到寺中,说若再不怀子只怕是要被休了……贫僧一时……就做下了这事。恒戒出奇的平静。

迟衡道:说来说去,都是她的错?

恒戒沉默半晌,道:贫僧的错。自她第一次来,贫僧就起了心思。因为她总在十五过来,贫僧就记下了,每次都借故到山下去以期遇上。她后来求子心切,也是贫僧诱她堕入的。

看来,那孩子是恒戒的了。

你可曾想过,她丈夫若知道孩子是你的,将如何责罚她?你在寺中万事不管,却不知道她会怎么样!

她夫家若愿意放她走,或者她愿意离开夫家,贫僧愿意还俗。

一切尽在不言中。

妇人的夫家大约知晓的,但宁愿将错就错,而妇人也并没有和恒戒私奔的意思。

迟衡想,世事万千终有自己不能理解的,比如露水姻缘,比如为了传宗接代而传宗接代。

次日妇人携着孩童在院中玩耍,恒戒蹲在一旁,任孩童摩挲他的光头。他的笑容极为和蔼,她的面容极为平静,即使二人目光相对,也绝没有那种愿意抛弃世俗而私奔的炽热。

迟衡带着凿子下山去。

过了两日,那妇人就带着孩童下山去了,恒戒将他们护送到山底,回来时数日沉默,每晚诵经到极晚,又过了数日才又回复以前那模样。迟衡呆在青竹寺的日子里,那妇人又带着孩子来过两次,每次拜佛都极为虔诚,话语极少,也给青竹寺带来了一些家酿的极甜的蜜果。一桌子人默默把蜜果子吃完,垂垂老矣的方丈说了一句:一念倾,一念生,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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