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总攻 3)——火棘子

作者:火棘子  录入:03-03

恒戒恒素和小栗子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迟衡曾想过,也许有一天妇人的丈夫会发怒;也许有一天那孩童会察觉,也许有一天……砰!迟衡捂住了手,火辣辣的疼,刚才一分神又砸手上了。

七月里,天气依旧燥热。

那石阶已有模有样,七月十四那日,方丈、恒戒、恒素、小栗子都来到河边,恒素没有送来食盒,而是提了许多莲花灯:今日是七月十四盂兰盆节。

迟衡一愣:盂兰盆节?

青竹寺的摆设亦与平日不同,这一天香案前,摆了好几个方桌,每个桌子上均摆有瓜蔬果品。一切完毕,方丈开始诵经。

诵经完毕放焰火,放完莲花灯,再诵经。

不与恶俱,三业清净。

莲花重重灯焰颤颤,迟衡将两盏莲花灯放入河里,微风吹起涟漪,那莲花灯却逡巡着又回到迟衡手边,薄薄的莲花瓣数次拂过迟衡的指肚,迟衡连推了三次,莲花灯才依依不舍顺着水飘开了。

百来盏莲花灯在河里飘着。

恒素道:迟衡,今日百鬼夜行,你还是在寺里呆着吧。

迟衡反问:是否所有的鬼魂将来取走莲花灯?你们先回吧,我再呆一会儿。他在河边抱着膝盖坐了一晚,半夜倦意上来,他感知到身边似有人,遂缓缓抬头,只见那河上有许多白色的影子徘徊而行,如衣袂飘飘,他们并不敢靠近迟衡,有些俯身要去捡拾那莲花灯。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迟衡下了河,仔细地分辨着每个影子。

一个一个的影子或飘远,或幻灭,却找不见熟悉的身影,他木然地望着。不多时,风又起,那一盏盏莲花灯飘远了,白色的影子都跟着远去了,水渐渐地凉了,沁入骨子的凉。

一阵风拂过。

迟衡醒来,天际泛白,又是崭新的红日,他低头,见自己的双足已浸入河水中,难怪那么的冷。

七月,松子熟。

青竹山上的松树结满了松果,恒戒和恒素摘下松果,砸开,取出里面的松子,颗粒晶莹、白润光洁,一股浓郁的松香味。恒素拿了两颗放手心,对迟衡说:“青竹山有四宝,其一就是松子,山下的居士每到八月九月都要上山来,讨些松子回去。”

大户人家也有信佛的。

布施,自然比平常人更阔气。山下有个大户人家:林府。林府从二十年前开始,每年都给青竹寺布施。林府的当家的爱喝松子茶,每年讨些松子回去泡茶,益寿延年。所以青竹寺的松子十之有九是为林府准备的。

看着林府的轿子抬上山来。

住了两日,又抬下山去,方丈站在寺前送行,过了两日,香案上的香炉换成了新的,蒲团也换了,连带着桌子椅子都刷上了新漆。

迟衡问方丈:“信佛有没有贵贱之分。”

“没有。”

“为何只有林府的居士下山,方丈会送到寺前呢?”

方丈沉默了半晌:“何以谓之贵,何以谓之贱,佛法无边。施主只看到居士的贵,没看到居士心中的佛,焉知,贫僧礼的是贵,还是佛?”

迟衡默然。

他觉得方丈在狡辩,但他也反驳不出,看看石路,已经有四百余阶了,虽然每一阶仅能供一人行。往下修是一个天堑,断壁两两相对,隔了三丈远,断壁中间是七八丈的深渊,所以,通常行人都要绕过此段路。

这一绕,就远了。

迟衡见过夷山的铁桥,铁锁链系在两端,行人可扶。桥中间纠缠些铁链,再铺上木板,虽然过得心惊肉跳,至少也是条捷径。如果这里有个铁桥,就方便许多。

这天,迟衡遂说起铁桥。

恒素一惊,他极少听迟衡说话,半晌道:“打铁贫僧也不会,不如等秋收过后,请些铁匠上来,也是大善事一件。”

迟衡唔了一声,绕路过去,在断壁那边继续凿开石路。

这一下,就远了,每次恒素给他送饭来都要绕一个大圈,有时诵经晚了,便不回寺庙,学着迟衡那样,找一块松下的净地打坐起来,听松涛起起落落,他闭目悟佛,久而久之,竟然颇有所得。

恒素诵经比以前更勤快了。

青竹寺的纸不多,极宝贵,恒素遇上难解的地方,就拿树枝在地上比划。迟衡见他辛苦,有次回寺院洗澡,挑了几根极好的竹子砍下来,连夜削成长片,他力气大,斧子又磨得锋利,不多时堆了许多,架火将那竹片都烘烤干了,用绳子串好成竹简。

许多空竹简摆满了一整个偏房。

恒素见了极为感动。

自此越加虔诚。每当有些学识的居士上来,恒素就拿出竹简让居士写下所念过的经书。每次下山化缘,或去别的寺,他更是跑得勤快,将那经卷都抄下来,有时是纸,有时就是背一大卷竹简。

积少成多,恒素参悟亦日进千里。

数百年之后,青竹寺成了一个极大的寺,足足有三大殿七大堂等,前来拜佛的香客和文人骚客们络绎不绝。他们上青竹寺,一为拜佛,二也为拜读青竹寺令人叹为观止的古旧佛经竹简楼,全部摆满了稀贵的佛典。其中也有高僧恒素亲笔着下的经卷,而那些古旧的竹简大都是迟衡当年砍下来制成的。

此是后话,在此不表。

八月,天气转凉,秋高气爽,有些树叶儿由绿色转成了斑斓的彩色,山林越发幽深起来,暗暗的闻见桂花香。

中秋时节。

迟衡又回到寺庙中。

小栗子与他也熟了,知他会捉鱼,会制竹简,说不好还会造房子。迟衡洗澡前蓬头垢面看着凶,梳洗干净了却很是英挺,一点儿也不饿,力气又很大,小栗子当然羡慕不已,便殷勤跑去给他拿衣裳。

见恒戒和恒素都在诵经,他便拽着迟衡要月饼吃,开始是试探,后来见迟衡不恼,越发撒娇起来。

迟衡便带他到灶房,拿了一块糕点。

小栗子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一抹嘴好奇道:“迟衡施主会耍刀么?恒素师兄藏了一把大刀,他说是你的,还说不许告诉你……我最喜欢看人耍大刀了,迟衡施主耍给我看,好不好?”

迟衡一怔。

刀?

什么刀?等小栗子拖出那把重刀时,迟衡愣住了,忽然间心口一阵绞痛,绞得他直不起腰来,那把刀还是朴拙无华,其貌不扬。迟衡上前,托起刀,顺着刀锋一抚,那刀已染上了一层灰。

往事再现眼前。

迟衡将刀放归原处,摇着头说:“我不会。”

他一肃穆,小栗子便不敢动了。

当夜,迟衡转辗反侧,怎么努力也拂不去脑海中那些不该有的画面,刀光、剑影、血腥肆意。迟衡猛喘一口气,直起身来,跑到泉池里,全身浸下去,憋着气浸了片刻才冒上来,狠狠吐出气来。

夜深气清,往水里一浸,风一吹,就冷了。

横竖浸了十来回,他才出来,跑到那石阶上叮叮当当继续凿石。凿了许久,累了,他往地上一趟,仰头看天,八月十五的月亮极圆,月迟迟而行。迟衡没有什么悟性,悟不出什么禅意,只觉得望着那圆月,心便慢慢平和下来。

往事一页一页翻过。

纵然波澜起伏,却不像刚才那样浮躁了,心也不再荒原丛生,而是浊归浊,清归清,都分明了。

一夜秋露,次日迟衡醒来,脸被打湿了半边。

九月,下了霜,裹两件衣裳还冷,白日里迟衡无所谓,每次凿石都挥汗如雨,到了夜里耐不住冷了,他却不愿回寺庙,因为一走绕半天。

恒素也拗不过他。

便在路边支了一个简陋的草棚,聊抵风寒,总之迟衡过得跟野人一样。这天,他正认真凿着石路,忽听见有喧哗声,再一看,恒素领着七八个男子过来,个个腰粗膀阔,原来是打铁匠和工匠。

这日之后,青竹山就热闹了,白天黑夜都能听见风箱呼啦呼啦的声音,还有火苗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及锻帖时叮叮当当的声音。

铁匠们极卖力,不多时比手臂还粗的铁链打好了。

迟衡亲自在石头上敲出洞口,将那铁链牢牢地嵌入石头中。打铁本就是力气活,更别说打制一座铁桥。迟衡如练兵一样领着铁匠夜以继日,且不提个中艰辛。原本铁匠们预计要三个月才能完的成,在迟衡极为周密的布置,竟然在十月中旬铁桥就成了。

就此,迟衡也没停下,一让铁匠们继续凿路。二让恒戒恒素下山,一边化缘一边说了这消息。

未过多久,青竹山下十里八乡都知道,青竹寺修了一座铁桥。

于是从十月起,66续续有虔诚的香客上寺来,虽然底下的路还是未通,但熬过那一段,就到铁桥了。佛事,本就功德无量,迟衡又让匠人们传出消息,说若是修上几阶路,也是积阴德。这流言大抵以讹传讹,传到后来,竟然成了方丈因修路,积了大功德,竟然登着石路羽化成仙了。

人皆好奇,虽然天冷,有难的没难的,都争着来拜佛。

一时间,青山寺门庭若市。

原先还只有迟衡和那几个工匠在凿路,有些掏不起香火钱的施主来了,便问方丈可否也去凿路,方丈自然默许。人多,力气多,那石路更是修得快了,不多时,竟然快修到石刀路了。

到了十一月,天气骤冷,铁匠工匠们熬不住要回去,迟衡答允了。

因下雪,上山来的香客也极为少了。

迟衡又变成了一个人。

好容易清静下来,但下过雪的石路,化一化,冻一冻,很快就罩了一层冻得结结实实的冰,人踩着都站不住,更别说凿路。迟衡便回到寺庙里,歇息下来。

还真是不能闲,一闲就发慌。

寺里四个人:老方丈在参禅悟道,恒素在发奋苦读,小栗子懵懵懂懂终日只知玩耍,只剩下一个恒戒。从修石路一事,恒戒也敬佩迟衡的毅力和才能。见迟衡总是坐在石佛前发愣,恒戒遂絮絮叨叨跟他说起当下的时事。

迟衡虽不喜与他闲谈。

到底比荒着好。

青竹寺是个清静地,曙州也勉强算是清静,但其他的地方,早都乱得不像话。今天是这个乱军铁蹄踏过,那天是这个将领挥鞭而来。

迟衡一听就头疼,二话没说,站起来就走。

把恒戒气得鼻子冒烟。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十一月天,时不时地下起雪来,迟衡无事,便喜欢坐在庭院中,雪覆一身。

一开始恒素还劝他,也给他戴斗笠。

迟衡都谢绝了。

到后来,知他只是喜欢这么呆坐发愣,恒素就没太管了。

终于又安静下来,迟衡,迫不得已要面对心底丛生的荒凉。自从修桥一事,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就像好不容易沉下来的水又沾染了尘世一样。只是现在的荒凉不同于以前的荒凉,以前是不敢想,一想就爪着心的疼;现在是不知道该想什么,与世隔绝,想也没有头绪,只有荒凉。

他曾经想剃度,一了百了。

方丈拒绝得很对,他六根未尽尘缘未了。

风呼呼地吹。

除了在雪里发呆,他也喜欢泡在冰冷的泉池里,小栗子跑过来脖子一缩:“恒素师兄说得对,迟衡哥哥果然在这里,水不冷吗?”说罢,伸手在池里一浸,被冻得一哆嗦,急忙踹到怀里。

迟衡看着小栗子,微微一笑。

小栗子立刻往后躲,一边躲一边喊:“恒素师兄,恒素师兄快来,小栗子害怕得很!”

迟衡穿好衣裳,出了泉池。果见恒素在转弯处的石外站着,小栗子覆在他耳边,不知在说着什么,恒素听着听着就笑了,恒素眉眼干净,一笑如冬天里干净的白石。

恒素这样的人,才适合呆在寺院里。

自己不行,没有悟性。

雪晴,栏杆外,谷底,雪将所有的树染成一片白,太阳一照极为耀目。小栗子在雪里打滚,恒戒笼着手晒太阳,恒素拿着佛经请教方丈,方丈闭目养神不说话。

这一幕无比静谧有趣。

不知不觉,迟衡不由得也心生一种莫名而美好的情愫,倘若时光一直这样静静的、世俗的、甚至没有意义的过,也是很好的。想着想着,觉得有点儿怪异,扭头,只见茫茫白雪中,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男子。

男子着了一身淡蓝色的衣服,剑眉朗目,生得极为英挺。虽是英挺,眉目与元奚人微有不同,眸子和发色尤为明显。眸子的色泽并非纯黑,若向着阳光,能瞧出些碧绿色;长发被松松的绾起,发色也不是纯黑,而是半数黑中掺着半数白色,束起来扎着方巾还能看着好些。

腰间挎着一把剑,一看就是剑客。男子很平静,没有笑,但不觉得冷。

迟衡有点困惑。

因为剑,中看不中用,单打独斗犹可,真正到了战场上,太单薄,是敌不过大刀青龙戟的,而行走中,又极少人会那么张扬地带着剑四处走,除了戏台上。

男子踏雪走来,步步生风,衣袂随风飘起,似乎连那雪都随他的脚步而轻扬开来。

方丈睁开眼:“燕公子,你来了。”

男子到方丈跟前,行了一礼:“方丈,弟子有礼了,大雪来迟。”

男子姓燕名行,燕行的父亲是方丈的俗家弟子。他的父母多年前病逝,骨灰安放于青竹寺的灵骨塔里,他年年都要来祭奠。

元奚国风俗是入土为安。

但燕行的祖上非元奚国人,均是火葬。

燕行是一名剑客。

不可否认,燕行的剑练得极好,能将扬起的雪削成四面八方,那剑光舞成了一个圆,这般高超的武艺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甚至在舞剑时,他能一气脚不沾地飞出数丈外,这是迟衡从没有见过的。

他一练剑,别说小栗子,就是老方丈都忍不住要看上半天的,看完之后叹一句:“燕公子的剑法,比乃父的更上一层。”

燕行为人极认真。

练剑的时候认真,与人说话的时候也认真,与他稍微接触,便能知道他这人的性格,又单纯,又认真。单纯,源于他只会练剑;认真,因为他只需要练剑。

雪下得密,燕行在青竹寺住下。

他每年都来,所以熟知。

今年多了一个迟衡,难免是要互相认识一下的。燕行初听迟衡的名字,就一愣,手执长剑在地上一划:“这么巧吗?恒素,你去了曙州一趟就遇上了?”

迟衡一听,便觉得不妙。

果然,行到没人处,燕行直截了当地说:“迟衡吗?我在曙州的路上也听过这名字!”

“世上同名同姓的多。”

“曙州界内,二三月份,掉过山崖在可不多见。”

“那你准备怎么样?将我的过往,全部告诉他们吗?”告诉青山寺的方丈僧侣吗?想不到一个屠城的阎罗竟然被引到青竹寺里,真想象不到他们将是何等的仓皇失措,也许该静悄悄地离开。

燕行反问:“他们是不是一点儿都不知情?我不告诉他们,你就能心安理得在这里呆着吗?”

迟衡一言不发。

“方丈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你适合这里吗?”

旧日伤疤一下子被血淋淋揭开。

是夜,迟衡站在寒冷入骨的泉池里,浇着冷水,浑身通红,在这么刺骨的冷下,脑子清醒了很多。他自然不会被燕行那一两句话就击溃,也不会被旁人异样的目光打倒。

可是,这里是青竹寺。

雪晴天的祥和,有了自己就太血腥了。

当天迟衡就拿了凿路工具下了山,在石刀路上修筑起了木板桥,这里,因距离短,修起来很快。而后顺着桥往下,继续凿石修路。雪天特别的冷,他的腿脚被冻到发麻,毫无知觉。

架起火来烧石,他就靠在火边。

有一次累极,昏昏欲睡,几乎倒在了火堆里,就在一歪头的瞬间,一个人轻推了他一下,一把将他推到雪路上。迟衡一惊睁开眼,燕行手执长剑站在一边,双眉紧蹙,眼神极为严肃,气势剑拔弩张。

一个凿路,一个练剑。

恒素依旧每天来,但才送过食盒来就被燕行支回去了。迟衡知道燕行在监视自己,生怕自己又回到青竹寺祸害人吧。迟衡也懒得理他,一台一阶地继续凿着。

偶尔,他抬头,看见剑光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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