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努对迟衡本来甚是戒备。但迟衡也就在出城堡的那天对希努暧昧了一些,这以后就很是自然,不与希努多接近,希努放下戒备来。希努一身华丽的衣服很快在征程中脏了,纪策给了他一身暗红色的戎装,希努也默默地忍受了。
怕夜长梦多,迟衡领着众人日夜兼程。到了一处永冰山,这山常年积雪,山中有湖,常年结冰,即使五月也不例外。
路过永冰湖,迟衡让众人就地歇息。
迟衡见湖上冰厚,一刀砍在湖面,手被震得发麻,欣喜地发现冰结的很厚很厚竟然也没砍出裂痕来,回头想让纪策来看,却见希努在身边站着。迟衡尴尬了,那晚的事历历在目,吃一堑长一智,说什么他也不能再糊里糊涂沾上这些事。
希努捡起一块小冰块,用手一摩,问:“将军为什么把我救出来?”
迟衡沉默。
希努又问道:“我和将军无缘无故,原以为是无意……纪副使却说你是花了心思的,为什么?”
“因为,你值得我救!”
“那为什么你再没有对我……呢?”希努问得极认真,“索格王既然将我送给你,我就是你的奴隶,不管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迟衡头疼:“什么都愿意啊,希努……希努……”
“希努这个名字也是可以改的,我有了新的主人,就该有新的名字。希努是索格王取的,请迟将军为我取一个元奚名字。”在固摩的风俗,买了奴隶,就换名字。
迟衡望着希努的眼睛:“那我为你改个元奚的名字?宁静的湖水,宁湖。出了丰图,你就不是希努而是宁湖了,好吗?”
希努微笑,双眸映着浅浅的碧色:“很好听,怎么写?”
希努伸出手掌心。
手指修长,但手掌和手指节都很粗糙,比一般人还粗糙。迟衡手指一笔一划在他的手心写下了宁湖两个字,希努微笑着说:“也很好看,我以后就是宁湖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希努、呃、宁湖,你的手是因为常年使用刨子、锯子和钻吗?”
宁湖讶然:“你怎么知道?”
“你的院子里摆着很多皮革,以及木头做的飞鸟走兽,还有一个踩水的木偶,我猜你一定很喜欢制作这些玩意,所以手才这么粗糙的。”
“闲着无聊,我也不会打战。”
“那会制作弓吗?”
“我们固摩人都会制弓,只有技术好和差的不同——你们元奚的弓和箭不如我们固摩的厉害。”
迟衡随手拿了一把弓,是乾元军最常用的一种。
宁湖绷了一绷,弓发出嗡嗡的声音。宁湖搭箭一射,箭直直落入湖面冰上,他抚摩了一下弓身,道:“这在我们固摩是最下等的了,这把剑花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好。要知道从选材到工艺到制作,一把上好的弓至少要花费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制成。”
迟衡笑了:“这可不行,两三年太长。”
“不是所有的弓都那么长的,如果筋、胶等制弓的材料聚齐,最普通的弓只需要半天就可以制成,至少比这把会好很多。”宁湖挥了挥手中的弓,“你的兵虽然很勇猛,但武器都太简单了。所有人的兵器中,只有你手里的重刀和匕首,称得上上等兵器。”
二人聊了许久,宁湖说话质朴,为人平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聊到兵器时脸上的光芒不同以往。
等天色渐晚,迟衡想起本来是要凿冰捕鱼的,不过这冰太厚了如何能凿得动?怕是要架火烤才行。二人走到一出山石多的地方,宁湖忽然停下,握住了迟衡的手,迟衡一怔。
宁湖盈目注视,眸如冰上星:“出了丰图,我就是将军的人了。可将军一直对我很冷淡,为什么,是因为将军钟情的是执执佩而不喜欢我吗?”
迟衡失笑:“你想多了。”
宁湖拥住迟衡的腰,声音平静:“今天就是很好的天气,也不用赶路,我为将军纾解一下吧。”说罢,手慢慢抚向迟衡的腰部腹部。
迟衡深吸一口气,语气紊乱:“宁湖,你不用做这些。”
宁湖停下。
“从今以后你不是谁的奴隶,没有人能让你去死。”迟衡握住他的手腕,面对面站着,“到了乾元军你会认识更多有趣的人,不会打战也没有关系,总是会有很多事的。比如,我不懂武器,你可以帮我制造刀、箭、弓、战车等武器。”
宁湖非常困惑:“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迟衡笑:“从今天我们就进入矽州了,你看看四周,什么地方适合制造什么样的武器,然后告诉我就可以了。我们要打很长时间战,兵器要是糟糕可不行。”
许久,宁湖低低的说:“你还是不太喜欢我吗?”
“等我们乾元军都用上了最好的弓和箭,我就喜欢你了!从今以后,记住,你不是谁的奴隶,你也不是谁的男宠,你是我们乾元军的都监了!”
“都监是什么?”
“都监啊,就是掌管所有工匠的军职,所有的兵器都归你管,好不好?”迟衡玩笑着,发现宁湖的脸莫名红了,急忙很正经地说,“总之就是很重要的位置,你要替我把武器都管好才行!”
当晚,宁湖果真点了灯烛细看索格王送的那十把弓。
纪策过去问:“希努,你怎么还不睡?”
宁湖道:“纪副使,将军给我取了个元奚名——宁湖,宁静的湖水,以后叫我宁湖就好。我在看弓箭,将军说咱们很缺厉害的兵器。”
“……宁湖,名字真好。”
纪策转身啪的一声打在迟衡额头:“早点告诉我不行啊,难不成我还会泄密?”
迟衡苦着脸:“我当时只是猜测而已。”
“你怎么知道他善工制?”
“我把索格王每一个男宠的住所都看过了,希努……宁湖为人朴实无华,宫舍也很简陋,但摆置的东西都很巧。而且案子上,光刀片就摆了十几件各不相同的,可知他的秉性和喜好,可惜固摩的能匠太多,索格王没把他当回事。”
“你倒是看得细致。”
“而且,大部分人都看不出我这把刀的好处。第一次见面寒暄时,他就夸了我的刀,可见眼光之利。他是无心,我可是有意。”迟衡得意地笑了。
“……是等我夸你慧眼识英吗?”
“索格王太把人不当回事,也不知道西末奎尔卡为什么对他还死忠死忠的。宁湖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俊了。”
纪策嗤了一声:“多少人求之不得。他长得俊,性格温顺,又是索格王送的,你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干脆收作男宠好了,男宠匠师两不误,反正你身边也没别人了!”
一下子戳到迟衡的痛心处,迟衡淡淡地说:“宁缺毋滥,免得伤心。”
宁湖确实很温顺,也有固摩人的艰韧,跟着乾元军风餐露宿,从来不说一句怨言,即使吃不惯元奚的东西,也总是默默地忍受着。他是那样的沉默,沉默将他的光华都盖住了。
沿路地广人稀,入了矽州才繁盛起来。
迟衡没多流连长驱直入矽州城,麻行之早得了消息,收兵回到矽州城等待。五月初,月如钩,一队精兵悄然骋入矽州城,在麻府石阶前停下。
迟衡飞身下马:“行之,等久了吧?”
麻行之爽朗笑道:“迟将军做什么都快,寻常人丰图来回一趟至少得三四个月。行之将一切都备好了,请诸位护卫到安置处先行休息。”
不提安处之事。
迟衡与麻行之二人携手进了中堂,迟衡问起当前战事,麻行之很是骄傲:“年前与石将军一同将郑奕军逐出了矽州,二月之后石将军征战元州,我率兵攻入安州,这些你都知道。在你出使丰图之后,石将军派了一名虎将池亦悔来助我,四月我与霍斥将军联手打了好几个胜战,如今半个安州已在乾元军的掌中——这些,比你走之前交代的,快了至少一个月。”
迟衡赞许地点了点头。
三盏茶过后,迟衡说起了正事:“行之,你与我连横已半年有余,你对乾元军知根知底,对矽州及西域各州的情境也了如指掌,如果让你放手矽州,放马整个元奚,你愿意吗?”
麻行之笑了,起身,只手一拂戎装,单膝跪下:“矽州早有归顺之意,只待迟将军今日开口。”
迟衡将他扶起:“你我之间就不要客气了。”
麻行之哈哈一笑:“若是去年你让归顺,我肯定不愿意,就算我愿意我的部下也不愿意。当我领兵与乾元军一同驱逐郑奕军之后,才渐渐领悟的。郑奕军之强盛和贪婪,不是区区一个矽州能抗衡。跟着你,跟着乾元军,我踏实。我连乾元军的旗帜都制好了,一直就等你的话呢,你还真能沉得住气!”
迟衡笑道:“咱们几个一起征战元奚,你尽管放心,以后的功名绝对不止一个矽州!”
麻行之笑着给他斟了一杯酒:“我信!你不说我都信!”
几壶酒,一钩月,一晚上。
喝到尽兴时麻行之说起他第一次攻城,说起迟衡带着他平了罡明关,说起他对迟衡的敬佩,丝毫不加掩饰,话越多,酒越浓。
麻行之脚步踉踉跄跄,走到迟衡身边说:“迟衡,以前我让我爹出重金把你留下来,可他却说,我压不住,你以后一定会功高盖主。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一定要一个压一个?能者居上,如果你厉害那你就在上位,即使臣服于你又有什么要紧。我不重权,守得住矽州我就守;守不住矽州,我就将它交给最厉害的人。”
迟衡扶住他:“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没想过向矽州出兵的原因。”
“对,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喜欢征战,打胜战的感觉远远好过坐在矽州城里当什么城主,就算有一整个州又怎么样,朝不保夕的没什么意思。我见过很多将领,没有一个比你厉害,单打厉害,带兵厉害,统将部署更厉害。现在郑奕嚣张又怎么样,乾元军这么少的兵士不也一样将他压制住了!”
这一晚,麻行之抱着迟衡倾吐了很多话,句句豪气,满溢年轻的意气奋发。
迟衡也醉了。
醉到次日中午才醒,头都隐隐作痛,睁眼看见了迎风飘扬的乾元军旗帜,猎猎作响,顿时所有的疲乏都消失殆尽。回头,麻行之蓬头垢面,浓眉大眼,一脸真挚的笑容。望着他的笑,迟衡觉得所有的艰难都如履平地了。
纪策找过来,显然也是惊讶于这满城的乾元军旗帜。
迟衡与他说了麻行之的话,纪策笑道:“你越来越厉害了,什么时候将矽州军和乾元军绑在一起的?就说兵不接刃,一夜之间就把矽州收复了,可把我吓了一跳——还说要不要找到麻行之他哥麻谨之,给他弟敲敲边鼓呢。”
“哪有这么快,去年一年我都在与麻行之联络,信函不知传了多少!”
迟衡说起后来终于劝动了麻行之,以驱逐郑奕之名,在灵城汇集,而后征战数月,愣是将麻行之跟乾元军拧麻花一样拧到一起了。让麻行之跟石韦一同征战,乾元军最好的兵器最强悍的兵力都给了这一支,任由石韦调遣,甚至屡次攻击郑奕的重城,让麻行之看到郑奕的强盛,更让他看到乾元军的攻无不克。
这些是暗地里使的劲,别人都不知道。
——第三卷·潜龙勿用·完——
第四卷:六龙御天
第二百章
站在城墙上,五月的风暖暖的。
纪策背着手俯视城墙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道:“我就说你没事跑丰图干什么,还对西域诸州如此信心满怀,原来第一个州池尽在掌中了。记得三年前,我和你初次来矽州,我还说,干吗派给我这么一个不灵光的傻小子,他说你刀耍得好,也有心眼——想不到,一眨眼功夫,轮到我来佩服那个傻小子了。”
“……我哪里不灵光了!”
“你当时还不傻啊,让你替人带兵结果你傻乎乎地攻下两城两关,还替人把城池修建得结实。我听了直汗颜,心想这以后颜王军要攻矽州,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设陷阱吗!”
“咦?明明记得你当时还夸我来着。”
“你当时那高兴劲,尾巴都翘起了就等别人夸,我怎么好泼一瓢冷水?还好,斗转星移,是替自己做的嫁衣裳。”纪策手撑城墙,勾起了欢心的笑。迟衡半身趴在城墙上皱了皱鼻翼,侧头看纪策笑,自己也笑,二人眸光如波。
迟衡好奇地问:“我以前很不灵光吗?”
“不太灵光,不灵光还爱撒娇让人火大;挑三拣四不说,倔起来简直要把人气死;偏偏又很爱回头道歉,知错就改,让人想发脾气都没办法,还得骂着夸着,夸着骂着……”说着说着,纪策又笑了。
“有吗?明明很年少持重!”
“反正没在我面前重过——除了现在这一次,让我实在意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纪策一手支着额头,一手轻敲了一下迟衡的鼻尖。
迟衡直起身,笑着与纪策并肩而立。
前方,是远山,是戈壁,迟衡指着前方说:“前边的山距此地数百里,产铁矿,挖之不竭。我准备在那里修起一座城池,锻炼兵器,由矽州运送到征战的地方。咱们越战越广,又要和郑奕死磕,只靠兵士神勇是不够的,兵器如虎添翼,最大限度地减少兵士损伤。”
纪策拖长了声音:“噢,你千里去丰图只为带宁湖回来的。”
“我又不是情种!”迟衡咬牙,又调笑,“纪副使,与你两次出使,我有没有长进?”
“怎么没有,拈花惹草的本事见长,破荆他们都说你走到哪里都要捎人回来,我这回是信了!这回一挑就挑个俊得不行跟花瓶儿一样的。”
迟衡叫冤:“宁湖绝对不会是花瓶,我们拭目以待!”
“反正我等凡眼是只看到了俊,言谈举止都那么平淡无奇,说不是见色起意我都不信——老实承认吧,你就是要收回做男宠的。”纪策故意逗他,还夸张地用指尖划了一个圈。
迟衡急了:“都说了不是,我会将他放在那个城池里,慢慢地制造精良武器,我们都知道丰图的武器……”
“别人金屋藏娇,你是修一个城!”
“……”
迟衡被他激得跳脚,纪策伶牙俐齿谁都不说对手。迟衡想反击可来来回回就一句“不是,反正不是”,纪策却还悠悠的笑,轻飘飘地丢了一个白眼:“承认吧,我又不笑话你!”
迟衡彻底急了:“你看着吧!要留他在身边我就不姓迟!”
撂出这句掷地有声。
麻行之对众宣布矽州易主一事,迟衡微笑着站在正座之上,半年多,时间是长了点,但物有所值!目之所及,是熟悉的矽州兵士,也有许多乾元军兵士,但从今天开始都是乾元军了。
当麻行之率众单膝跪地时,盔甲磨蹭发出清脆的声响,迟衡拿起兵符,宣布麻行之为征西大将军。
仪式很隆重,很有气势,从中午一直到傍晚。
入夜,麻行之要将矽州大小事务全部交给迟衡,迟衡笑着说:“矽州还是归你管,我只要看看你的那些部下就行。另外,我要在矽州城以西的武山修一座小城,铸造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