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期喉头哽咽。
迟衡抚摩那突出的蝴蝶骨,心生愧疚:“怎么忽然瘦了这么多?别像天塌了一样,这不是一直在找吗,容越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呀,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着急就胡说,没有真的怪你的意思。你的主意很好,奇战本来就冒风险,我若是容越也会去的!”
庄期不说话。
“别皱眉了!从现在开始,跟在我身边,咱们一起找。丹阳阙的诡士也是人,没有三头六臂。”迟衡有一句每一句地安慰着,不多时听见庄期的呼吸渐渐匀称了,轻轻扶来一看,竟然睡着了。
这可是站着的啊。
迟衡哭笑不得而后心里泛酸,想着要不要抱过去。才一动,庄期又惊醒,茫然地看着迟衡,又难堪地垂下睫毛,迟衡划了划庄期的眉毛柔声说:“我抱你去睡一会儿?”
庄期闭上眼。
等将庄期抱入帐中,却又有新的麻烦。庄期心中有事,焦急不安,睡觉就浅,拥着还能很快睡着,一旦离开就惊醒了。迟衡很心疼,遂将他搂在怀里过了一夜,少不了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伴他入眠。
说来也奇怪。
宽慰着宽慰着迟衡自己反而先解开了心结,又理出了一些思路。
多日没有合眼,庄期这一睡竟然一直睡到太阳高起,睁开眼,见自己躺在迟衡怀里。
庄期想起之前被迟衡狠狠训斥,容越又生死不明,他一个人绝望地找了又找,甚至在迟衡领军离开后,还不甘心地深入星鹤道里头去找,好几次遇上毒蛇几乎把命送了,依然没有任何线索。昨日也是实在累极了,失魂落魄,想起往日种种,绝望之际冒然跑到迟衡这里,没想到迟衡却异常轻和地安慰他,拥着睡了一晚,是自容越失踪后唯一睡实在的一个晚上。
这种依偎的温暖,真让人眷恋。
庄期慢慢起身凝望迟衡。
迟衡见他醒了,眸子有了神采,脸上终于有了血色,遂微笑捏了捏自己的手臂:“这一觉睡得如何?”庄期好不好不知道,反正他的手臂都麻得不像话了。
庄期羞赧不已,正琢磨怎么回答。
迟衡上前飞快地在他眉间亲了一下,捏了捏他的脸颊:“我的那些气话你都别当真……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容越还没寻回来,别你又想不开了,你们一个一个非把我折磨死不可。”
庄期鼻尖一酸,脸却慢慢红了。
迟衡没敢再逗下去。
庄期出门去,晨曦正好,万物皆新。恰这时宇长缨过来,面露惊异,目光扫过庄期的衣裳。庄期下意识低下头看一看,衣裳齐整并无不妥,心才放下来。
宇长缨一蹙眉而后笑道:“庄参领早,不知将军起床了没?”
庄期胡乱一点头。
疾步快走。
谁知宇长缨顿了一顿,就追了上来:“庄参领留步。昨日端宁侯骆惊寒送来了一批兵器和军粮,我对勤务如何分配一向生疏,还请参领指点一下。”
虽然对宇长缨这个人有些抵触,说到军务却是责无旁贷。
庄期说得很详尽。
勤务完毕之后,宇长缨感激他的倾囊教授,洞悉了他心内的焦急,少不了安慰几句。与迟衡不同,宇长缨不说情,只说事实,比如说丹阳阙如何走投无路,如何露出各种马脚,说襄石阜如何布局严密,如何让他们插翅难飞。让人一听,就知有多少把握了。
患难见知交。
宇长缨为人豁达,做事洒脱,搜寻时都拽着庄期一起,庄期的心渐渐开了。春风化雨,不知不觉二人熟知了许多。
不提庄期宇长缨二人龃龉悄然消失。迟衡一点儿没放松,密筛式的搜查不放过一点点可疑之处。
他越逼得紧,丹阳阙越破绽百出。
也该是丹阳阙沉不住气了,这天被人发现了踪迹,逃得仓促,慌忙之间还留下许多东西,无非是粮食等。迟衡大喜过望奔过去,在那堆杂物中翻腾了一下,没什么可用的。抬头,见一棵大树树皮上有弯弯曲曲的痕迹,划得很深,很是古怪。迟衡仔细看了一下,断定:“这是容越留下来的。”
容越经常喜欢画些奇奇怪怪的符号,跟鬼画符一样。
只是这是什么意思呢。
庄期琢磨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这是只在北边出现的侵狼星宿,诡士想往北逃脱。”容越不会看星相,但在紫星台耳濡目染,亦知道得不少。
襄石阜的北向?
迟衡才要下令追击,宇长缨忽然说:“将军,襄石阜的北向深林,林多石多不易追击,而越过深林,有七八条岔路,中有一道通往天堑——如果我们能将他们逼向那条路,比撒开来好得多。”
庄期却道:“不是七八条,他们只有三个选择。”
原来庄期将整个襄石阜不知转过多少次,所以对各个路口了如指掌,越过深林,虽然有八条岔路。但其中一条需走水路,水路早被迟衡截断;又有一条是悬崖天堑,非万不得已不会去;还有一条荒蛮无比一人走还凑合,带着人跑可是费劲;其他亦各有危险。去掉不能走的,只有三条值得严加守护。
那三条道分别叫左中道、十中道、右中道。宇长缨又有了主意:“将军,我有个障眼法可以一试,先引蛇出洞,才能抓得住蛇。”
迟衡若有所思。
宇长缨侃侃而谈:“如果诡士们见形势紧张,三条道都不走,只隐在深林中我们也没法子。诡士们不止善于打斗更善于隐于平民之中,他们的消息极为灵通。我们不妨广布流言,说诡士们往左中道和右中道去了,令兵士们也假装纷纷往那两边去搜,如此形势之下,诡士们一旦出动必然会选择防备较为松懈的十中道。”
这个法子必须假装得很真实才行。
一旁的庄期说道:“将军,这个法子可行。”
迟衡眯起眼睛望着前方的夕阳:“可以。庄期、宇长缨,你们二人去实施,我引兵到深林里搜一搜。”
宇长缨果敢,庄期心细,二人配合十分融洽。庄期救人心切,引暗兵守在十中道,宇长缨则安排一拨一拨的兵士往两边去,流言也早已散开。而迟衡亦早早发出快报,令人尤其将那三条要道看好。
可是,网早早地撒开,鱼儿也不见踪影。
庄期心中焦急,五月的繁星一颗比一颗亮,他手执缰绳,听不到任何躁动的声响,四处安静得连风声也没有,几乎令人疑心这里是否还有活物。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庄期自我安慰,诡士也要吃要喝,熬不过几天的。兵士们的心弦绷了好几天了,留几个侦探的,余下的都歇下了。
庄期他合不上眼睛。
只能习惯性地仰望天空:夜空,深深的蓝,深邃的夜仿佛像要将人吞噬一样,而闪烁的群星是不被吞噬的魂灵。他慢慢移向天空的一颗耀星,他刚注意到时那颗星辰光芒并不强烈,五六年后的今日这颗星辰的光芒夺人眼目,望着这颗星辰,他的心渐渐缓下来,而风,徐徐而来。
庄期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扯开缰绳想寻个地方歇息。
忽然,他听见砰的一声重响。
庄期惊了一下,那声响之后就万籁俱寂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过了一会儿,正当他要离开时,又听见砰的一声,带着嗡嗡的余音,庄期惊觉不妙,扯着缰绳要去看一下。
就听见一声惊呼,而后啊的一声,喧嚣顿起。
他们来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月光下出了三个诡士,其中一人佝偻着背背着一个全身黑衣劈头盖脸的人,庄期一看心里头一悬,那身影,分明就是容越。那三人各有分工,两边的诡士都是狂犬一样杀人,中间那个寻着机会就要逃。
饶是背着一个人,那人跑得比别人还快,就差飞檐走壁了。
所有埋伏的乾元军兵士全部一跃而起。只是阻挡,还不敢真刀真枪往那个诡士身上招呼,深怕伤了容越。
执剑的执剑拿刀的拿刀。
好一场恶战。
却说诡士们果然十分了得,利刀暗器过处兵士纷纷扑倒,血洒一地。庄期不会武艺,更不会射箭,急得直冒汗,只能盯死了那个驮人的诡士。
刀光剑影之间,兵士被那两诡士缠住。
中间那个见机夺了一匹快马,左右甩开飞刀,一刀一个把护卫庄期的兵士都撂倒了。
眼看他就要突出重围,庄期情急之下策马狂奔追上,那个诡士轻蔑一笑,手随意一扬,一把飞刀直奔庄期的胸口而来。
疾如闪电,庄期大骇,压根儿连躲的可能都没有。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铛的一声。
距胸口一寸的地方,那飞刀竟然生生被打落!
庄期惊魂未定,马蹄声急,一匹快马、一个艳丽的身影飞驰而来,手中握着一把寒光四溢的脱手利剑——竟然是宇长缨救的急。宇长缨微微一笑,策马快奔朝着诡士追过去。
同时追过去的还有数个兵士。
那诡士原以为必然可以逃脱,谁知正要发力,奔跑的战马忽然一个长啸,而后翻滚着撞在地上。
马上的诡士也摔了出去,在地上只滚了一下就迅速站起来。
原来地上竟然横着数根又细又结实的线。
这是宇长缨布的陷阱。
诡士气急败坏,还要逃跑,宇长缨已率着精兵赶来。一个精兵眼疾手快搭弓射箭,一箭射进诡士的小腿。诡士一顿,竟然还健步如飞地往前奔。
当然,前方早有天罗地网等待。
百步穿杨的好箭手当机立断,只见刷刷地射出十几根箭去。不多时,那胸前和腿都扎满箭羽的诡士终于跑不动了,噗通一声栽在地上,背上的黑衣人也重重地摔在地上,动也不动。
庄期大喜,飞身下马要上前。
宇长缨一把将他拉住。
精兵大步向前,将黑衣人的头纱扯开。所有人都一惊:竟然不是容越,而是一名昏睡过去的陌生男子。
莫非?
庄期猛然醒悟,宇长缨当时脸就白了,口中喃喃:“怎么可能?”
如果诡士们没有中计,那中计的就是他们俩了。
宇长缨二话没说,狠狠一鞭马向十中道道口奔过去,才一到分岔路,就见每一条道上都是灰尘滚滚,七八条道,根本不知道哪一条道是诡士们的去路。
二人正焦急之际,忽然听见长啸一声划破喧嚣的夜。
竟然是天堑那条道的声响。
正是迟衡发出的信报,庄期果断扯过缰绳往天堑那边跑去。
宇长缨扯马奔了几步又勒马,回头命令道:“你们几个就在十中道上守着,以防又是调虎离山之计。”
岔路上已有十几具乾元军兵士尸体,狼藉一片,散发着毒气的淡淡腥臭味。
与此同时天堑也是一场混战。
在这里的两个诡士同样阴险狡诈,劫持着一人更是有恃无恐。那被劫持的人也是穿着黑衣,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面容,身形和容越十分相似。
乾元军精兵们有所顾忌,放不开手。好在有迟衡在,什么诡士都占不了便宜,饶是他们上天入地,在迟衡的追逐之下,包围越收越紧。
精兵们团团围过来,两个诡士见逃脱不得。
一个诡士蓦然将背上的人往地上一摔,以长刀抵住了黑衣人的脖子,恶狠狠地说:“让我们走,不然他就没命了。”
说罢,将黑衣人的蒙脸黑纱扯开。
赫然是容越。
只见容越紧闭着双眼,看上去像昏睡过去了一样。迟衡的心口狠狠一扯,那一瞬间他不知道是喜还是忧,所有精兵的攻击都停下来了,静得连呼吸都没有。
迟衡缓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都让开。”
精兵们默默地让开一条路。
一个诡士飞快地向着天堑那边奔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下——对于常人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但对于诡士来说,未必,这个诡士逃出生天。
余下的那个诡士,只见他一直盯着前面的诡士,待看不清时才似乎舒了一口气。
迟衡眼疾手快,乘机一把匕首甩过去。
诡士还没回过神,本能地抬起长刀往胸口一挡。乘着刀离开容越的脖子的一瞬间,迟衡精兵护卫们的利器纷纷出手。
那人左抵右挡,无暇顾及地上的容越。
迟衡见机飞速向前,一腿飞过去,与诡士徒手打开了。诡士想不到迟衡竟然徒手还能躲得过自己的攻击,气急之下全力攻击迟衡,护卫们都本领高强,宫平尤其剑术高超,见迟衡缠住了诡士,趁机就绕到诡士背后一个袭击。
长剑划过,被诡士闪开了。
但与此同时诡士也离开了最危险的距离,迟衡一下子扑到容越身边。诡士一看不妙,长刀划向二人,迟衡瞬间抱着容越滚了几下。十来个护卫一拥而上,将诡士围了个水泄不通,数招之后,那诡士忽然挥刀自刎,鲜血四溅——丹阳阙的最后一条就是不能被缚,所以失败的诡士们只有一个死字。
迟衡惊魂未定,颤抖着手摸向了容越的鼻尖。
有风拂过。
眼眶酸酸涩涩,迟衡将容越紧紧地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呼喊他的名字,几乎喜极而泣。而匆忙赶过来的庄期和宇长缨见了此情形,长长舒了一口气。
庄期下了马,单脚跪地,抚摩了一下容越的眉毛。
一个精通医术的护卫上来,切脉之后说容越只是被喂了昏迷药,约莫沉睡一天就能解开醒来。
迟衡将容越抱上马,急忙往营帐里赶。
才赶到岔路口,迟衡忽然勒住了马,脸色由迷惑变成了顿悟,回头看了一下,脸色很是阴沉。一众人不明所以,宇长缨问:“将军,怎么了?”
“有人跑了。”
“什么?”
迟衡看了看怀里的容越,又看了看身后的岔路,说:“宫平,你快领着所有的精兵去十中道看一下——只要容越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宇长缨执马上前:“将军放心,我临走前已吩咐余下的兵士严加看守。”
迟衡摇了摇头:“这是他们使的壮士断腕之策,能舍容越,保的人一定很重要。十中道的兵士只怕凶多吉少了,宫平,快去,能抓住就抓住,抓不住就撤回来!”
宫平得令,领兵离开。
宇长缨默默地跟在迟衡后面,果然不多时一个兵士快马传来信报:“十中道的兵士不知怎么回事全部倒下了,好在都没有生命之忧。”
迟衡舒了一口气。
夜空中一道红光飞快闪过,似烟花一样,亮极,消逝得也很快。
三人同时沉默。
那是丹阳阙的独特信报,寓意是顺利完成,迟衡的手指划过容越沉睡的脸颊:“他果然逃得很急。不过,逃就逃吧,容越回来了,我也没有别的遗憾了。”
郎中为容越喂下了药。
迟衡将容越抱在怀里一下子都没有松开过。
宇长缨想调侃,看着迟衡那似哭似笑的表情,又咽下去了,只是在准备好浴桶和衣裳之后,笑对庄期说:“虽说凛凛男子不需要被人疼爱,但若是被迟将军这么心疼着,就算可能会死我也愿意冒一次险。”
庄期怪异地瞅了他一眼。
迟衡将容越浑身洗净,所有伤口都查看了一番,手臂上的一处在刚才的撞击之中又崩出血了,迟衡为他精精细细地涂上了药,容越至始至终都平静地睡着。
五月中旬,抱在一起有些热。
迟衡还是将容越紧紧囿于怀中,庆幸他终于回来了。饶是抱着,他一晚上还是醒来好几次,生怕一切是梦,凝视着容越的脸庞,时不时地揉两下,富有弹性的肌肤是那么勃勃生机——之前所有的彻夜不眠,都是值得的。
到了黎明,迟衡才踏踏实实睡下了。
可还没睡多会儿,忽然一个重击猛然袭下来。迟衡啊的一声从梦中惊醒,鼻子喷血而出,鼻梁疼得跟断了一样。他捂住鼻子,怒目而视:“容越!你疯啦!”才醒就揍人,这是什么情况!
容越看了看自己的拳头,看了看迟衡:“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