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宴会上的琵琶演奏不出所料的赢得了赞叹和掌声。从恍惚中回过神,丽香坐在马车上揉着额头,疲惫和困倦同时涌上来。马车特有的颠簸中,她昏昏沉沉的睡着。却不知黑影从她身上匍匐而起,贴在马车壁上,发出轻笑。
到了夜晚,丽香从盒子中拿出早就剪好的小纸人,熟练的在手指上一划,将血滴到纸人胸口。片刻之后,丽香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果然没有任何伤口的痕迹。她拿着纸人放到烛火上。燃烧的火焰跳动,只是被火舌轻轻一舔,纸人的头部就发焦变黑,橙黄的火焰蔓延而开。然而,本该很快就烧尽纸人的火焰,却在蔓延过纸人胸口血滴之后,小了下来。仿佛被泼到水了一般很快熄灭了。身下半截连着双腿的纸人小半段,飘落到地上。
不安又从心中泛起,丽香捡起半截纸人,重新放到烛火上。然而,就算被烛火包裹,纸人也无法再次燃烧起来。这次之前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呵……”一声轻笑响起。丽香惊恐回头,身后的房间处在浓重的黑暗之中,然后周围静悄悄的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突然间,丽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间低头望向地面,眼睛陡然睁大。
她的影子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狂乱舞扭动,一团灰白的影子从其中折腾而已,飘到丽香面前,变成全身漆黑没有面部的人型。
丽香吸了口气,连连倒退几步。那团和她面对面的灰白人型暗影跟着上前。丽香又瞥了一眼地面,仿佛就是从同一个地方生长出来那样,灰白的人型影子和自己的影子连在一起。她退一步,人型影子就进一步,她退两步,人型影子就进两步,对方始终停留在离她一步之隔的地方。
“你……”丽香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纸人的话,已经没用了。”灰白的人型暗影说道。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丽香仍然从对方的话语中想象出对方裂开嘴欢笑的悚然模样。“那你要……怎么做?”丽香觉得自己声音很干涩。
“很简单……只要你在午夜时分杀死一只黑猫,取出它的心脏,吃下去。”
“不。”丽香摇头。
“这非常简单……”人型暗影伸出手抚摸上丽香的脸。丽香很想逃,可是她动不了,只能全身僵硬着听人型暗影低沉的声音继续徘徊在耳边,“只要你做了这么一次,今后就再也用不着供奉任何东西,而高超的琵琶技艺将永远属于你,再也不会消失……”
“我……”丽香僵硬得动着嘴唇。
“那些汉人女子也将无法与你匹敌,你会变成大唐琵琶第一人……”人型暗影循循善诱,缠上丽香的手脚。
丽香的手不受自己控制,抬起来,脚步也向上抬起,仿佛要往前迈步脚步。丽香惊恐得望着自己的身体,仿佛那是别人的一般。“不!”她大叫了一声,手臂用力一甩,脚步收回来没有站稳,身体晃动两下摔倒在了地上。灰白的人型暗影摇了摇,重新回到丽香的影子里。
丽香喘着气,方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当天夜里,丽香睡得极不安稳,她被一个可怕的梦魇缠着,然后就惊醒了过来。原本打算松口气的丽香,在看到手里抓着的东西之后,终于超出了心理所能承受的极限,惊恐的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
她的左手抓着一只黑猫,右手拿着一把尖刀,只差半毫,尖刀就会毫不留情的刺进黑猫的胸口。
恐惧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淹没了丽香的仅存的如细线一般的理智。她拔腿往外奔跑,像是要逃离身后无声的浓重的黑暗。完全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恐惧促使着她不断迈着脚步,逃生的念头牢牢占据了她全部的想法。等到丽香回过神,发现她正拼命敲打着木门。
木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男人。他看见丽香,露出惊讶的神色。
“请救救我,救救我。”丽香不顾一切扑进对方的怀里,身体惊恐的发抖。
这个男人,是如父亲一样照顾她们的胡商安家。许是因为暂时等到了安慰,丽香慢慢放松了身体,又沉沉进入了睡眠。而这一睡,却仿佛被困在了梦境之中一样,用尽任何方法都没有办法使她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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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安家叹了口气,“其实前几天这孩子已经心神不宁的找我商量过,只是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本来想等段术士来了之后再想办法,如今却是……”说着,他又重重叹了口气。
“幸好她在关键时刻醒了过来。如果在睡梦中被黑影操控而杀死黑猫吃下心脏,那么她的身体就会被黑影永久霸占。”段容西盯着床上安睡的丽香说道。
“那……段术士是有方法救她吧?”安家不确定的问道。
“姑且有方法可以一试。”段容西说。
他请安家离开房间,原本李瑾也不能留下,不过朝着段容西露出赖皮的笑容,段容西叹口气,便知道要赶走李瑾不太可能。小小的房间里明亮无比,桌子上,角落里,柜子上,都点上了灯。房间并没有开窗,也不通风,在大量灯火的包围中,空气却仍旧显得清凉无比。
段容西走到床头,俯视着丽香深邃的容颜。他拉起丽香的手,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用到在上面划了一个口子,鲜血沿着伤口留下来。段容西用指腹沾了血在丽香的额头画下一个符咒,随后把手按在丽香的眉心,开始念起咒语。长长的咒语伴随着清亮的声音传出,带着抑扬顿挫的特有音调回荡在满是灯火的房间里。
不多久之后,丽香安稳的睡颜扭曲起来,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挣扎而出露出狰狞的表情,痛苦的喘息声像是黏在了喉咙口,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多管闲事的术士。”丽香的嘴巴一开一合发出声音,她的眼睛紧闭着没有醒来。
“出!”长长的咒语过后,段容西轻喝了一声,按着丽香眉心的手往旁一甩。一道黑影跟随着他手指划出的弧度从丽香的眉心跑出来,窜到了床对面的墙上。
那是一个形状如同女人一样的影子。
“可恶!”影子叫嚣着想要重新窜回丽香身上,却被段容西阻挡住,无法成功。墙上的黑影身形暴涨,发出类似女人的尖细叫声,一次又一次的打算冲出来。
“真是顽固。”段容西面无表情,口中念叨有次,“噼啪”房间里的灯火暴涨起来,变成一条火蛇,直朝着黑影窜过去。
“啊……”黑影蹲下身去,用手挡在面前。
“散。”在火蛇即将冲上黑影的瞬间,段容西手一挥,跃动的火蛇消失了。
黑影蹲在墙角瑟瑟发抖,良久才发出哭泣一般的声音:“请不要杀我。”
“你已经死了。”段容西说。
黑影的身体又是一抖。房间里一片静默,只有放满了一地的烛火摇曳着。沉默了很久,黑影才站起来,“我原本是一名艺女支,尤其擅长琵琶。每当我演奏结束之后,都会收到不计其数的红绡。可是……”她的声音低下去,“我天生怀有疾病,身体柔弱不堪,在我十八那边,便因为病而早亡了。”
“我只恨……年岁尚小亡人间,从此琵琶无人知。”黑影的声音又大起来,“我死后原本只是混混沌沌,却不想有天听到这胡姬弹奏,空有一副好相貌,却是曲不成调琴弦涩。既然她强烈的希望拥有过人的技艺,不如让我取而代之,借着她的身体她的双手,重新将我苦学多年的琵琶技艺展现给世人。”
“真正懂音律的人,永远不会为你的技艺所倾倒。”一直静默着站在一旁的李瑾开口说道。
“你说什么?”
“确实,你的技艺很成熟,可是你已经缺少了一颗身为乐者的心。说什么借由他人的身体将音乐展现出来,不要说那么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说到底,你不过是想将一个热爱音律的人赶出她的身体,而自己取而代之。”虽然是微笑着说出这番话,可是李瑾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温度。
“不是这样的,胡说!”黑影大声反驳,“你不懂音律,又怎么懂我对琵琶的喜爱?居然妄自……妄自……”
“谁说我不懂音律?”李瑾打断。他的唇边泛着一丝冷笑,朝着房间四周打量了一番,走到其中一个角落里,拿起琵琶。
“铮铮……”他弹手一拨。随后铿锵激烈的声音流泻出来。令人仿佛见到那漫漫黄沙遮天蔽日,六军在战场上浴血厮杀的场景。
李瑾微微低垂着头,手指在琵琶上有力舞动。他的表情肃穆,仿佛自己就是那征战沙场的士兵,眼中精光四射,全身都散发着一股逼人的锐气。
激昂的音乐仿佛连空气都要跟着一起震动,令人不自觉屏住呼吸,只能任由心弦跟随着一起颤动。一曲终了,余音缭绕。耳边厮杀声远去,只留下猎猎寒风,吹动着歪斜在战场上依然鲜艳的残破战旗。
李瑾放下琵琶,脸上又挂上漫不经心的笑容,说道:“技艺不佳,但是关于音律,在下还是略通一二的。”
长久屏住的一口气,直到这时才舒了出来。
墙上的黑影忽然瘫软下来,“不……”她低声说,“郎君演奏的非常出色。”
“我……”她说,“我……”
“你已非人,不应留在人间。”说话的段容西。
“呵……”黑影传出悲凉的笑声。那人型的样子开始慢慢变得模糊,转变成模糊的一团,在大量烛火的照耀中,几乎快要消失。
段容西伸手,烛火重新汇去成一条火蛇,朝着黑影扑过去。本就单薄的黑影朝着四周消散开,最终消失了踪影,只留下墙上一团被火灼烧过的痕迹。
“哎,可惜……”李瑾忽然说道。
段容西偏过头去看他。只见李瑾笑意盈盈,摇晃着脑袋,“真想目睹一下她的容颜,想必应该也是位美人才对。啧啧,可惜可惜,红颜薄命啊。”
“想不到你这么怜香惜玉。”段容西说,眼神细微的变了,“真怜惜美人的话,为什么还要在她面前弹奏琵琶,故意打破对方的执念?”
李瑾笑着,没有回应。
随着黑影的消失,闷热的空气猛然间涌了进来,将原本的清凉之意冲散干净。两人只在房间站了一会,就觉得闷热难当,赶紧退了出来。
身材肥硕的胡商安家一直等在门外,见他们出来,立刻迎了上去,用满怀期盼的眼神望着段容西。
段容西点点头,露出“已经没事了”的神情。
安家一喜,立刻推门走进房里。“孩子……你醒了……太好了。”房里传出安家欣喜的声音。
李瑾和段容西对望了一眼,颇有默契的同时走出安家的店铺。
“你弹奏的琵琶很好听。”在回去的路上,段容西突然说道。
李瑾惊讶地转过头去,段容西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角微微下垂,带了一丝柔和的弧度,使得他看起来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一瞬间,李瑾呆了呆。“段兄若想听,我下次单独为你弹奏。”他笑眯眯的说道。
第十九章:白蛇-1
夜已经深了,周围一点亮光都没有。万物都融进了深沉的黑暗中,只有和煦的风吹拂过树梢的声音,为这寂静的夜里增添了一点儿声响。
豆大的火光在黑暗中浮现出来,昏黄幽暗,似乎只能照亮周围一步远的地方。灯光在黑暗中缓慢移动着,然后从黑暗中静静传来“吱呀——”一声长响,那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僧人一行执着烛台,来到寺院大殿作睡前最后的例行查巡。大殿的中央伫立着一尊高大的佛像,宝相端庄,拈手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两侧青幔从梁上低垂而下,因为开着门而吹进的风微微摇动。端庄的佛像在微弱灯光的照耀下,静默不语。
僧人一行执着烛台在大殿中转了一圈,幽暗的灯光一一照亮的眼前的事物。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一行确认了这一点,退了出去。打关上门的瞬间,他又看了一眼大殿中宝相庄严的佛像,低下头在心中诚心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关上门,远去了。
大殿中,又恢复成一片漆黑。突然,黑暗中闪起了一两点幽蓝色的光。一截泛着白光的软物从梁上露出来,蜿蜒而行,一半缠着粗壮的木梁,一半垂落下来。它昂起那扁平的头颅,幽绿色的眼睛静静盯着大门的方向,口中细长的红信微吐。“嘶……嘶……”那东西发出的声音,在大殿一片静谧之中尤为响亮。
很久之后,有隐约的念经的声音飘进大殿中。缠在木梁上的后半截身体缓慢蠕动,那泛着白光的软物沿着木梁游走,忽然身体一晃,不见了踪影,就这样重新隐回了黑暗之中。
一行回到自己的僧房,把烛台轻轻放在桌上,静默的端坐了一会。他站起身,从旁抽出一本经书,随后坐回灯下,专心致志的轻声念诵起来。昏黄的烛火微微的摇晃,照得僧房也是一片昏黄,富有韵律的念经声从僧房中静静飘出,散在静谧的夜空下。
一行的身姿坐的端正笔直,即使无人监督,也依旧没有松懈半分。他的年纪尚未过而立之年,大约是一直都是清心寡欲的缘故,摇曳灯光下的脸显得异常年轻,仿佛才二十出头的样子。他微垂着眼帘,无波无欲的眼中反射着烛火昏黄的微光。一行身上穿着的青色僧袍能看出洗过很多次,看起来干净舒适。
寺院中传来他房中传出的念经声,一切都静悄悄的。如果再仔细看的话,一片黑暗的寺院中,亮着灯的僧房,唯有一行住的那一间而已。
这里是位于长安城里位置偏僻的一间小寺院。太小了,小到连名字都没有,人们通常称呼为“那间城南的小寺院”。
一行还是婴孩的时候就在这间小寺院中生活了,他是被父母遗弃在寺院中的。据说有天清晨师傅打开院门,就看见尚且还是婴儿的他被包裹在棉衣之中,丢在院门口。令人惊奇的是,小小的他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安静的吸吮着手指。师傅刚抱起他进入寺院,他就露出了笑容。
师傅说,一行有佛缘。一行是听着佛经闻着香火长大的。
寺院虽然小,好在师傅潜心向佛平时积德行善,周围百姓也常来供奉香火,寺院倒也能维持下来。直到几年前,一行喊师傅行早课,喊了半天也没人应答。无奈自行推开师傅的房门,清早的晨光从窗边射进来,师傅端坐在床上,微微低垂着头,神态安详。只是,没有了呼吸。师傅圆寂了。
师傅过世之后,前来烧香的人变得少了很多。就这样过了几年,渐渐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一个人都没有了。“还是去找那些香火旺一点的寺院呆着吧。”这么说着,寺院中的其他僧人也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到最后,只剩下一行一人。
一行如往常一样,念经诵佛,尽自己努力使得寺院保持整洁。他独自一人生活在寺院中,青灯古佛相伴,一心向佛。
念完了今天的部分,一行舒了一口气,合上经书,他又静坐着冥想了一会儿,随后吹灭烛火上床睡觉。
然而睡到半夜的时候,一行突然醒了过来。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醒着,直到意识到横贯在眼前的长长的青色物体是天花板上的房梁,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睁着眼睛的。窗外传来清风拂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夜十分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