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有劳了。”一行右手挂着佛珠,并拢手指竖在胸前,朝着段容西微微鞠躬,口头禅似的轻轻念了句‘阿弥陀佛’。
他们决定一直在一行的房间呆在深夜。
一行严苛遵守着出家人的戒律,酒肉不沾。而段容西从一行那堆满佛经的矮桌上抽出一本,坐下来慢慢看。两人似乎都只要佛经就可以自得其乐了。不过,这可难为了李瑾。既不能把酒言欢,又不喜欢那些枯燥无味的佛经,而距离深夜还有相当长的时间。索性,他大大咧咧找了个地方躺下,睡觉了。
空气中有种若有若无的线香味道。睡饱了的李瑾醒了过来,他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转头往旁边望去。
“……”
昏暗的烛灯燃烧着,段容西和一行保持着他睡前的姿势,全神贯注的阅读着手中的书本。李瑾眨眨眼,半天才感叹着佩服道:“段兄和大师的专注力可真是非同常人。”
一行抬起头,微微笑了一下,随后又低下头去,而段容西连头也没抬。
李瑾走下床,来到屋外。夜已经黑了,夜空中弦月不见,黑沉沉的一片。空气有种凝滞的压迫感,迎面吹拂而来的风夹杂着些许雨汽的味道。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厚重的云层压得很低,看起来似乎要下雨了。
李瑾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阵异常清凉的风迎面吹过,划过脸颊吹进身后的屋里。昏黄的烛火晃了两晃,无力的熄灭了。四下里登时一片黑暗。
“啊……”李瑾转过身扒着门框往里看,发出抱歉的声音,“一时大意忘记关门,让风吹灭了灯。”
屋里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李瑾发出的声音仿佛被这样无底的黑暗所吸收,得不到一点回响——屋里的两人并没有回答他。
“……段兄。”李瑾唤道。屋里寂静无声。
“大师?”他试着叫道。没有人回答他。“段兄,大师,你们在屋里吗?”他又试着叫了一遍,还是没人回答他。
即使睁大眼睛,眼前也是一片黑暗。李瑾垂在一侧的手慢慢摸到腰间,那里悬挂着他的佩刀,手臂弯曲,手掌慢慢摸上刀柄。李瑾吸了一口气,神情沉着,他慢慢收紧手指,微微弯腰,作出防卫的姿势。
门洞敞开的僧房中一点声响都没有,院子里却昆虫鸣叫声不断,树叶被风吹动发出跨啦跨啦的声响。
被黑暗完全占据的房中,似乎蛰居着什么野兽般,空气凝重着让人无法正常呼吸。
“轰隆。”远处的云层中翻滚着的青白亮光,照亮了云层的边缘,雷鸣隐约而至。
李瑾压抑着呼吸,即便有风不断吹拂着他的发丝,汗水还是慢慢开始渗出他的额头。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平日里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神色一凝,他提脚跨进了房中。
在进入房间的刹那间,空气似乎起了微微的波折。树叶摇晃的声音,昆虫鸣叫的声音,风吹过耳畔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在李瑾踏入房中的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感受到面前有什么东西阻挡,李瑾本能的就要抽出刀迎上去,“找死……咦……?”见到对方那双熟悉的平静无波的眼睛,李瑾堪堪收住攻势,及时停住脚步收回了刀,“段兄……?”
站面前的段容西瞥了他一眼,“你这是在做什么?”
“段兄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方才我在屋外的时候,叫了段兄好几声,都不见段兄回答。而且我见屋里一片漆黑,怕你们出什么事。”李瑾说道。
“我并没有听到你的声音。”段容西淡淡说道,随即明白了什么似的微蹙着眉头回过头去,“原来如此,你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布下了结界。”
“恩?”李瑾转过头,随着段容西的视线望过去。昏黄的烛火熄灭了,屋里被淡淡的荧光所照亮。在屋里一侧的墙角,有个穿着白衣的女人正端坐在那里,她全身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白光里,长长的头发沿着肩头,披散一地。
“什么时候出现的……”李瑾惊诧问道。
“就在刚才,施主出门之后。”回答他的是一行。
正说话间,段容西走到女子跟前,“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他问道。
女子缓缓抬起头颅,望着段容西,点点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虽然是有别于人类的双眼,仍旧看起来楚楚可怜。如果不是如此诡异的出现在房中,放在其他房间,这样的女子恐怕十分惹人怜爱吧。李瑾想到。
段容西伸出手指,放在女子泛着白光的洁白额头。女子闭上眼睛,白光在女子的额头汇聚起来,形成一个发光的点,那些光都渗进了皮肤里,隐在了皮肤下。仿佛女子的眉心处有一颗发光的眉心痣。段容西的手指沿着女子的高挺的鼻梁往下游走,那光点像是受到指尖吸引一般跟着往下游走。
随后女子张开嘴巴,一颗发着白光的圆珠子从她嘴里吐出来。圆珠子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停在了一行的脚边。
“这夜光珠送给长老。”女人扶着墙盈盈而起,她的身段柔弱,好似弱不禁风。然后她开口讲话却让人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她的话语,而是因为她的声音。
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个娴静雅致的美人,可是声音却是带着低沉嗓音的男人声音。女子对着一行微微一笑,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身形缓缓起了变化——虽然仍旧是一袭白衣,女子的肩膀却慢慢变得宽大起来,脸部轮廓也变为俊朗的男人。他的身形比之前的女子模样高出了一个头,穿着飘逸的白袍,仿佛是一个俊朗无比的世家弟子。
“怕深夜以男子模样会见唐突了长老,故而变作女子的模样。”男人朝着一行缓缓一拜,十分知礼节的模样。
“在下乃这寺中一条白蛇。”男子语调缓慢的说道,“在下暗中在这寺院中生活多年,一直沐浴着清香,早晚听闻长老念诵佛经。有感于长老德行,使得在下几十年来一直潜心修行,如今终于有所小成。”
“在下感念长老恩德,故临行前以此小小夜光珠相赠,希望长老能收下。”男子把夜光珠放到一行手里。
‘阿弥陀佛’,一行念了一句,“贫僧实在是什么也没有做。”
“长老莫要推辞。”男子微笑着,“因为每日早晚长老诚心念经诵佛,才使得在下也能静心修行,不染俗欲。”
“如此便……”一行犹疑道。
“多谢长老。”男子笑道。
说完,他身形一变。白衣从他身上萎顿而下,一条巨大的白蛇腾空而起,对着一行点点头,放佛是在感激,随后朝着屋外飞去。
在白蛇飞出房间的刹那,门外的风吹进来。三人追出门外。
暗沉沉的夜空中,雷云翻滚不断,天地之间悬挂着暗色的雨幕。白蛇全身散发着白芒,沐浴着夜雨,在夜空中游走。它沿着寺院绕了两圈,随后在雨夜中升空而去,最终消失了踪影。
一行手中的夜光珠照亮了众人的脸。从天空中直降而下的雨落到他们身上。
“可惜……”李瑾忽然说道,“我还以为是女子。”他遗憾的撇撇嘴。
段容易瞪了他一眼,而一行只是静静的微笑。
这样,事情就算是解决了。
晚上,李瑾和段容西睡在一行整理出来的另外一件屋子里。窗外雨滴深深,风吹打着窗户。
“段兄……”黑暗中,李瑾忽然开口说道。
“恩。”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当初段兄是如何知道一行大师有事情的?”
“他的身上围绕着一层白色的雾气。”
“段兄能看见这个?那段兄能看见我身上围绕着什么吗?”李瑾的声音听起来兴致勃勃
“艳红的色气。”段容西声音平平。
“啊?”李瑾哑然。
“我开玩笑的。”
“……原来段兄也会开玩笑。”
过了几天,听说一行在打扫大殿的时候,在佛像身后,发现了一节软软的蛇皮,那应该就是那条白蛇蜕下的皮。
第二十二章:相思子-1
大约一人合抱大小的常绿树木在风中摇晃着身姿,阳光穿透密密的树叶,在地上形成斑斓婆娑的影子,树叶沙沙作响。
“啪嗒”有一些果子从树上掉落在草地里,爆开,露出里面闪耀着红色光泽的圆豆。
树叶沙沙作响。
有一双小手,捡起了那颗圆豆,握在小小的掌心里。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嫩嫩的脸颊上泛着红晕,穿着短袖襦裙的小女孩把散落在地上的红豆拾进挂在腰间的粉红色小挂袋中,红白相间的可爱裙子在风中飘荡。
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女孩脸上洋溢着比阳光还要灿烂的快乐的笑容,在草地上沐浴着阳光转着圈圈,无比欢乐的模样。
沙沙,沙沙,身后的树叶舞动着,闪耀着细碎阳光的翠绿树叶闪闪发光,仿佛是在笑一般。
******
“段兄。”李瑾熟门熟路的走进司天监的偏院,对着坐在廊下看书的俊秀男人打招呼。
眉清目秀的男人从书本中抬起来,面无表情的瞥了李瑾一眼,又埋头把注意力重新回到书本上。
李瑾笑着摆摆手:“是是,在下自知空闲得很。”他坐到段容西身边,掏出一壶酒,两只酒杯。嫣红的液体顺着细长的壶嘴流出来,落入小小的酒杯中,红色的酒液微微晃动,仿佛是流动着的红色宝石。
“尝尝这个,西域进贡而来的葡萄酒。我好不容易才向父亲讨来的。”李瑾笑眯眯的将酒杯递过去。
中原地区多用谷米粟米酿酒,用葡萄这样的水果酿酒,基本没有见过。原本就葡萄这种水果本身而言,就是中原珍贵稀缺的水果,更何况是用它酿酒。喝惯了谷米粟米酿的酒,这葡萄酒入口甘甜,回味悠长,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这种酒原本进贡的数量就不算多,能得到赏赐的就更少了。李瑾的父亲因为某些原因而被赏赐了一些,一直藏在自家的府窖里不舍得喝。李瑾是趁着父亲不在意,偷偷进入‘讨’了一些过来。
段容西把酒杯接过去,眉毛一挑,“冰的?”
李瑾笑嘻嘻的说道:“我派人事先冰过了酒,把酒杯也一并冰过了。这样冰镇过的酒,吃起来甘甜绵滑,而且冰凉舒爽,实在是解暑佳品。”
段容西喝了一口,甘甜的酒液顺着喉头滑下去,留下口腔中淡淡的甜味,仔细品尝,又能尝试酒本身的香味。冰凉的酒液顺着食管一路下滑,落入胃中。段容西感慨:“好酒。”
“是吧。”得到了肯定,李瑾满足的笑起来,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
已经是玄月了。玄月也就是现在的九月,已经进入秋季。但是天气的炎热程度并没有减轻多少。天空晴朗而又美丽,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几朵稀疏的白云。小小的院落里,一片安静。
“在来时的我遇到那个安的胡商了。”李瑾说道。
“恩。”段容西淡淡回应着,似乎不是很感兴趣。
“他似乎又变胖了不少。看见我就笑呵呵的打招呼,上次那个叫丽香的胡姬也跟在他身边,气色看起来不错。”
在前一段时间,那位名叫丽香的胡姬因为对于琵琶抱着过于强烈的执念,以至于让妖鬼之物有了可趁之机,差点就被占据了身体。段容西受安家所托去解决,不过到最后,似乎被李瑾阴差阳错解决了。那首铿锵激烈的琵琶曲,直到现在,也让人印象深刻。在那件事情之后,醒来的丽香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发生的事情,也对琵琶的兴趣减淡了不少。让人不知道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丽香充满异域风情的容颜只要见过一眼就难以忘怀,更何况她还拥有高挑的身材。李瑾骑在马上,远远就望见了她。对于美人,李瑾总是乐于打招呼的。于是他策着马过去,刚笑着扬起手准备好了说辞,忽然瞥见美人身旁另外一个身材肥硕的安家。顿时,所有的兴致全无,李瑾垮着脸想要趁着对方没有发现赶紧离开。马头还没有转过去,就听到安家的声音:“哎呀,这不是李郎君嘛。”
李瑾笑着回头去,道:“安老丈,正巧。”
“上次这孩子的事情,多谢李郎君和段术士了。”凑到李瑾马边的安家,笑呵呵的抬着头,仰着头对着骑在马上的李瑾说道。
“老丈客气了。”李瑾摇摇头。
“李郎君这是要去哪里?”
“司天监。”
“啊,那是要去段术士那里吧。麻烦转告一声,段术士托我找的东西有些眉目了,请他不要着急。”
东西?什么东西?李瑾好奇,但是身处人来人往的大街,也不能多问什么。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和安家道别之后,就准备策马离开。
“李郎。”出声叫住他的是丽香,深邃的眼睛诚挚望着李瑾,她深深低下头去鞠了一个礼,“多谢。”
“不用。”李瑾笑着,手中缰绳一振,策马离开。
“丽香让我转告她的谢意。”李瑾边喝着酒,边说道。
“不用。”段容西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还有,安家说你要找的东西有些眉目了,你不用太着急。”李瑾口气随意的说道,他瞥了一眼段容西。
“恩。”对方淡淡应了一声。
“段兄——”要找的是什么东西?李瑾犹疑着开口,见段容西回望过来的平静神色,想要问的问题又从喉咙口咽了回去,转念笑道,“这葡萄酒段兄喝着可喜欢?”
“入口甘甜,虽有些涩,但是滋味有长安城其他的酒大不一样。”段容西说着,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不同的酒就要配不同的杯子,比如那汾酒就要配玉杯,状元红配古瓷杯,而这西域葡萄酒,要配夜光杯。”
“夜光杯?”
“我听说西市有不少上好的货品,不如段兄随我去看看,为了不辜负这葡萄美酒。”李瑾笑着。
段容西望着手中普通白瓷杯中微様着的红色酒液,想了想,点点头,“也好。”
于是,他们就这样决定前往西市。
******
宽阔的朱雀大街两边栽种着柳树,满是细长柳叶的枝条在风中轻轻飘荡,展示着柔软的身姿。阳光晴朗,大街上人来人往。穿着粗布衣裳挑着担子的走卒,缠着青花头巾模样普通的大娘,三五成群策马而过的年轻公子,亦或穿着鲜艳服饰贴着细钿有两三个仆人相随的小姐,还有主仆两都扮成男装的俊俏娘子。
穿着红白相间高腰襦裙的小女孩左右来回瞧,垂在耳边的红豆坠子来回晃动。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通过她面前的每一样的东西,都能引起她眼中的兴奋的光芒。
“啊——”小女孩弯起嘴角,露出满足的开心的笑容。她在人群中轻盈的奔走,不时在人们旁边停下,带着好奇的目光观察着对方,在对方投来诧异目光之时,又笑着奔走了。
红色的裙子在人群里翻飞,仿佛是一只不断飞舞的蝴蝶。那坠在耳边的红色圆豆仿佛宝石一般闪耀着光芒。
小女孩快乐的忘我的奔走的,她不断的左瞧右看,每一样东西在她眼里都变成了十分新奇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