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地面,所有的一切都被周围浓密的树林遮蔽起来。视线里除了树,还是树。
望着旁边不发一语走在他身边的人,李瑾忍不住叹了口气。
真是有点后悔提议来樊川踏青了。
山林比想象中还要大,无论怎么往前走,眼前的景致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天色越来越暗,从树丫间泄露下来的天光也越来越少,山林间几乎黑暗一片,勉强眯着眼睛才能看清前方几丈远的地方。
“啧。”李瑾用手分开挡在面前的藤条,不小心被藤上的倒刺扎中,他不快的皱了皱眉头。“段兄小心。”眼见段容西也要伸手拂开藤条,李瑾提醒道。
所有的树木都隐在黑暗之中,形成令人压抑的巨大黑影,无论走在哪里,都觉得眼前的树木似曾相识,李瑾不禁开始焦躁起来:“见鬼,樊川真的有这么大吗?”
而身边的段容西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紧紧盯着某处,“那里——”他伸出手指了指。
李瑾顺着段容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黑黝黝的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漂浮着一点昏黄的亮光。尽管那点亮光十分幽微,但是在这无人的黑暗山间里,尤为显眼。
那是烛火的灯光。
有烛火就意味着有人家。“太好了。”李瑾不禁一喜。在这黑暗笼罩的山林间徘徊良久,心中焦躁难安的情绪逐渐升腾而起。忽然而见的这一点亮光,如一阵清风,将心中积郁的急躁一扫而光,欣喜之情猛然而起。
“我们去那边看看。”
于是两人在黑幽幽的山林间,朝着视线里唯一的一点亮光,举步艰难的走去。
“笃笃笃。”李瑾叩响了木门,“请问有人在家吗?。”在等待主人应答的短暂时间里,他朝着周围看了看。这是一间坐落在林间深处的小屋,借着从白色窗户纸透出的灯光,可以看出小屋的外墙是用泥土切成的。毫无任何装饰可言的屋檐,只是比树林间那些长草深处稍微整齐一点的屋前空地,这一切都使得这间屋子看起来像是某个在山中打猎的猎户居所。
因此,当木门打开,从屋中探出的那张脸出现在李瑾面前时,他愣住了。
出来应门的是一个妇人模样的女子。她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裳,头发都包裹在头巾之中,只有从耳垂两侧落下的几缕,能够一窥那乌黑的青丝。堕马髻,小山眉,胭脂唇,鹅蛋脸,还有那从衣襟之中显现出来的白皙的脖颈——女子有着非同一般艳丽的容貌。
长长的睫毛投下浓重的阴影,女子带着迷惑和惊疑的眼神在李瑾和段容西之间来回转了两圈,才犹豫着开口道:“两位……?”
李瑾这才回过神来,礼貌的笑道:“我们出来郊游,迷了路,想要借宿一晚,不知这位娘子可否行个方便?”
“这……”女子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眼见天色已晚,这山林之间实在是无处可去,拜托了。”李瑾后退几步深深作了一个揖,脸上浮现出恰当好处的诚挚而恳切的笑容。他的样子看起来温恭而礼貌,不由的就让人产生好感。
女子犹豫了半晌,才勉强点头。
“多谢。”得到女子的同意,李瑾又规规矩矩的作了一个揖。
进到屋里,女子一个转身就进了旁边的房间。李瑾和段容西站在厅堂之中,四下看了看。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不知用过多久看起来发亮的矮桌,几张矮凳,东西少的实在是乏善可陈,不过在屋子的墙边一角,却摆了几盆花。略微蜷曲的花瓣层层叠叠,变成大团大团的鲜艳红色,艳而不俗,柔而不媚,正是那被已故女王所喜爱的花朵,牡丹。
看牡丹的样子,似乎还是相当名贵的品种。李瑾咦了一声,想要凑近前去观看。
“两位郎君,水。”女子端着喝水的器具从旁边的房间走出来。
“多谢。”李瑾止住脚步,转身对着女子道谢。段容西已经先一步端着器皿喝起水来。
在两人默默喝水的时候,女子突然开口问道:“两位郎君是来自哪里?”她的脸半陷进昏黄灯光的阴影里,使得她的表情有些莫测。
“长安城。”回答的是段容西。他抬起脸,脸上表情淡漠。
李瑾有些奇怪的看了段容西一眼,他原本以为段容西不会理睬这位女子。没想到段容西主动接下了对方的话,这还真是少见的行为。
“长安城……”女子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能请郎君帮妾身一个忙吗?”她如此说道,抬起眼帘,轻咬着嘴唇的样子仿佛在做着某种决定。
“妾身原本住在永宁坊”顿了顿,女子开始叙述起来,“早些年家中大人靠着祖上的积蓄在东市开了店铺,因此家中一直还算富硕,妾身又是家中独女,阿耶阿娘自然是宠爱有加。”
女子的目光落向墙角的牡丹花。昏黄的烛火下,那些色彩浓烈而鲜艳的牡丹花的影子映进女子的眼眸之中。
“待到妾身适嫁之时,家中大人为妾身挑选良缘。可是妾身任性,埋着大人与一名科考考生互通情意,奈何考生家境贫寒,大人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也只怪当年妾身年岁尚小,又没经历过什么大事,因此做起事情来不顾后果。”女子说着,忽然扯起嘴角露出惨淡的笑容来,“妾身认定阿耶阿娘不会同意妾身与考生的事,所以趁着夜色与考生私奔而去。”
女子的脸上浮现出寞落的表情。她静静的站在那里,整个人半陷入阴影之中。
李瑾望着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衣裳未施粉黛仍旧显得艳丽的女子。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场景:深深的夜色中,有一个穿着红裙的少女,快步奔走在小巷间,她的脸上带着既兴奋又期待的神情,如同第一次飞出笼子的金丝雀,带着对未来满满的自信和憧憬。
然而,似乎未来并没有如同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妾身和书生结为夫妇,可是在那之后仅仅过了几年的时间,书生在一场大病中去世,独留妾身一人。”隐隐有泪光在女子眼中闪现,女子叙述的声音越来越低。
“妾身心中挂念爹娘,但是又无颜回去。只能每日在这里,祈求菩萨保佑妾身父母安康。”
“妾身修得家书一封,希望两位郎君能帮妾身送过去。妾身感激不尽。”女子说着,后退几步,盈盈鞠礼。她下巴低垂,脸颊两侧的两缕头发滑落下来。
——只要是个正常的男子,恐怕都无法拒绝眼前这位楚楚动人的女子的请求。
因此,李瑾上前一步,扶起女子,在对方满怀期待的目光中缓缓点了点头。
女子在给予了家书之后,便心满意足的回到里面的房间。在山林间寻路良久,李瑾和段容西也早已累了,在那之后不多久,两人也沉沉睡去。
寂静的山林间,只有夜色越来越浓重。
睡到半夜的时候,李瑾忽然被一阵怪异的声音吵醒。
“呼哧——呼哧——”带着痛苦和压抑的粗粝喘息低沉的回荡在头顶上空。不同于人类特有的声音,那喘息仿佛是兽类发出的一般。
李瑾被这野兽一般的喘息声激的睡意全无,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夜里安静到诡异的程度,越是仔细聆听,越是发现,除了那怪异喘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风吹拂山林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夜间动物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吸收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寻常。
李瑾的额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坐了起来,无意中一瞥,发现女子所在里屋亮着烛火。而把他从梦中惊醒的怪异声音,似乎就是从女子的房中发出的。
李瑾心中一动,想要起身查看,刚有所动作,肩膀就被人从身后拉住了。李瑾回头。
“段兄。”
是段容西。他不知是何时醒来的,面上看不出丝毫惺忪的睡意,表情平静,目光沉着。
段容西作了个嘘声的动作,然后伸手指指,示意李瑾跟着他。虽然不了解情况,李瑾还是点点头,跟着段容西蹑脚走到女子里屋的门边。
里屋的门确切的说是一层布帘。泛着陈旧黄色的布帘,倒映着一个影子。
被烛火拉的狭长扭曲的影子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一个人的形状。那人双手深深的插进了头发里,胸向前挺着,腰扭向另外一侧,有什么东西从被裙子包裹的下半身凸起出来。影子呈现着扭曲怪异的姿势保持不动,仿佛静止了一般。
就在李瑾想要进一步探查的时候,忽然“咿——”一声,细长而尖锐的声音从里屋响了起来,声音尖细似乎连耳膜都要被震破。
李瑾被这声音一震,手一动,碰到了布帘。
“不好。”在旁边的段容西暗叫一声,脸色变了。
像是要印证段容西的话一样,刚才还静止不动的影子动了起来,双手高高向上举了起来,细瘦干长的手臂,如牛一样大小的头颅,像是布满了尖刺的轮廓——那绝对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样子。
那是,怪物的模样。
里屋的怪物像是感知到了李瑾和段容西的存在。朝着门口冲了过来。
——怎么办?
李瑾转头想要询问段容西。只见对方眼里露出两个字:快跑。于是李瑾想都没想,反射性的朝着大门拔腿奔去,段容西奔跑的速度并不亚于他,两人转眼就奔到了门外。
“碰——!”才刚奔离小屋不久,就听到身后传来一身巨响。那是木门被破坏的声音,怪物跟着追了出来。
“段兄,那是什么东西?”李瑾一边奔跑,一边问道。他扯开挡在眼前的枝条,在暗无星光的山林间凭着直觉狂奔。
“大概是魔物。”段容西简短的回答,奔跑的速度也不满。
“凭借段兄的本事,难道没有办法除了它?”
“凭借你的本事,难道不能砍了它?”段容西反问。
李瑾不讲话了。因为是踏青出行,他并没有带武器,恐怕段容西也是一样,没有带相应的物品吧。
“那现在除了逃命,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不死心,李瑾又问道。
“嗯。”段容西断了他的念想。
黑夜像是沉入水底的沙,惊不起半点波澜,无论往哪边看,都是一片漆黑。身后,呼哧呼哧粗粝的呼吸声一直没有停过。
“趴下。”段容西忽然喊了一声,李瑾停下脚步,应声趴在地上。
“哗啦——”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擦着他们的头顶快速的飞过去,卷起一阵风。
李瑾不敢动弹。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感受了怪物呼出的湿热的气息。
“咿——”怪物长叫着,往着远方飞去。
静等了很久,直到怪物咿咿的声音完全听不到,李瑾才喘了一口长气,“它是飞走了吗?”他从地上爬起来。
“大概。”段容西答道。
第二十七章:寒食夜-3
在深夜发生了那样的事,李瑾和段容西也睡不安稳。天才刚有些蒙蒙亮,两人就借着晨曦赶路。
明明在昨夜怎么走都只是在打转,仿佛要迷失在其中的山林,在天亮之后,只是走了没多久就出去了。
宽阔的大道出现在眼前,道路两边的草木上凝结着露水,晶莹的露水反射着橘红色的晨光。李瑾望着眼前熠熠生辉的景象,只觉得昨晚经历的事情仿佛是一场梦境。
容貌艳丽的女子,盛开在墙角的名品牡丹,以及那倒映在布帘上怪物扭曲的影子,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嘶……”
李瑾寻声望去,路边两匹雪白的马正咀嚼着青草,正是他们的马。
回到长安城的时候,宵禁才刚刚解除不久。朱雀大街上,行人还寥寥无几。
“段兄可要随我一起去吃点东西?”
“不必了。”段容西摇头,凝眼望着长长的朱雀大街发呆。
“好吧。那我先去找点吃的,晚些时候再去通玄院找你。”
“恩。”段容西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和李瑾告别之后,段容西就沿着朱雀大街策马慢行。他摸了摸胸口,把某样东西从衣襟的夹层里拿出来。是昨晚女子交给他们的家书。
段容西打算前往永宁坊。
“妾身家门前有棵桃树,是耶娘在妾身出生时种下的,如今想来应该长得粗壮了。”段容西回忆起女子说这个话时泛起的温柔笑容。像是回忆起年少美好的时光露出了少女般娇羞的神情。
门前有和女子差不多年龄的桃树原本就没几家,段容西只不过稍作打听,就找到了女子的家。
“哦,是朱家吧。他家小娘子十几年前跟着人跑啦,可怜了家里的两位长辈,整天以泪洗面,哎,作孽哟。”有稍微了解情况的人这么叹息着说道,用手指了指前方不远的地方,“喏,门前有那棵枯死桃树的那家就是朱家了。”
段容西道了谢,牵着马朝那里而去。
灰褐色的枝干耸立着,干枯的树枝上零星挂着枯叶,只是被风轻轻一吹,便落了下来。屋檐上有青草从缝隙间长出来,茂盛的草丛迎着风招展。大门已经被晒得开裂,露出长长的黑色缝隙。
段容西凝眼着眼前这座宅院。尽管看起来比普通人家大了许多,但却呈现出一种衰败没落的景象来。
段容西打开木门,朝着院子里张望。院子里倒是显得干净,地面上打扫得干干净净。
“有人在吗?”段容西出声喊道。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有人在吗?我是受你家小娘子之托来送家书的。”
依然没有回应。
段容西静静伫立了一会,见没人回答,准备离去。
“这位郎君留步。”段容西刚转身,就听到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段容西回头。只见有个身材矮小的老人屋子里蹒跚着走出来。
“我儿……郎君是带我儿的消息来的吗?”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急急而来,脚步因为着急而有些踉跄。
“老丈人,不急。”怕老人跌倒,段容西上前扶住,声音柔和的说道。
“我儿……我儿……”老人如同枯树般的手紧紧抓着段容西,目光急切。
“这是小娘子交给我的家书。”段容西一手扶着老人,一手掏出家书。
老人急切的接过去,颤颤葳葳打开,才只看了几行,眼泪就流了出来。
进到屋里,老人的情绪才算平稳了些。他用手指揩了揩眼角流出的眼泪,请段容西坐下。
外面的阳光照不进来,屋里显得有些阴冷。窗户上糊着的纸已经发黄,有些地方破了洞,风从破洞里吹进来,屋子里更冷了几分。
“老夫很晚才得了个女儿。”老人摩挲着手中的信纸,“原本打算帮她说门好亲事,让她下半辈子有个好依靠。没想到这孩子不声不响就跟着个人跑了。”
“还以为这孩子没过几年就会回来,没想到在那之后十年,这孩子一点消息都没有。唯一的寄托没有了,老夫也没有心思做买卖了,如郎君所见,家里已经不成样子啦。”老人不好意思的笑起来,眼角堆满皱纹。
“不过……”老人的目光重新回到手里紧拽着的书信上,笑容满足,“如今知道我儿安康就足够啦,老夫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咳咳……”从阴冷的屋子深处传出一两声模糊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