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像是突然醒悟一般猛的抬头朝里屋看。屋子深处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那是我的妻子。”见段容西望着自己,老人解释道,“每年到开春就会这样咳嗽。”
“啊,对了,忘记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了。”老人拽着信纸,还没等段容西说什么,就站起来走进了屋里深处。
厅堂里只剩下段容西一个人。他扭头朝着四周看了看,视线停在了厅堂一角。那里悬挂着一幅画像。画上的少女额上贴着花钿,梳着螺髻,穿着红黄齐襦高腰裙。她站在牡丹花丛中,捏花而笑。少女的容貌没有被牡丹的花姿压下去,反而在牡丹花的映衬下更显得艳丽娇羞。
——那正是昨晚遇到的女子。
阴暗的屋子里光线都显得恹恹无神,只有那幅画,色彩鲜艳得仿佛刚完成一般,仿佛有种颜色要滴落的错觉。
屋里深处模糊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厅堂中一片寂静。
段容西等了好一会,老人的身影才从屋子深处的黑暗中慢慢浮躁出来。
“让郎君久等。”老人的手上拿着一支镏金镶玉的发簪,将它交到段容西手上。“老夫要照顾家中妻子,没办法出远门,还得劳烦郎君再跑一趟,把这发簪交给我儿,告诉她家中耶娘一切都好,让她好好过日子。”
段容西点点头算是答应。
“多谢,多谢郎君了。”老人连连道谢,恨不得作深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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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出城去往樊川比游玩花得时间短了许多。走到樊川附近的山林,段容西停了下来。他望着眼前连绵不绝的山林,缓缓说道:“我是替你爹娘而来,他们有东西要交给你。”
话音刚落,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在山林间出现,段容西沿着小道走进去。
春天的山林显得青翠欲滴,满眼都是鲜绿的团块。山林特有的寂静间,偶尔能听见鸟兽奔跑而过的声音。
只走了没多久,段容西就看见了那座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房子。容貌艳丽的女子伫立在门口,见到段容西盈盈一拜,“段郎君。”
段容西把发簪递给女子。女子接过发簪,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耶,娘……”她的声音哽咽了,泫然欲泣的模样。
段容西把老人的话和女子复述了一遍,女子边听眼泪边从眼角滑落下来。
“其实当初夫君早亡,妾身伤心欲绝,于是不久便追随夫君而去。如今妾身是鬼魂之身。”
段容西点点头。昨晚见到女子时,他就隐约察觉到了女子身上所带的鬼气,然而尽管鬼气森森,却并无害人之意。
“妾身咽气之时忽然想到耶娘。想家中大人尽心抚养我,好不容易妾身长大成人,却没等到妾身尽孝道。妾身心中实在是有愧耶娘。”
“许是妾身心中牵念,妾身死后,幽魂在这人世间飘荡,无法遁入轮回。浑浑噩噩一晃多年,然而时日久了,妾身心智渐失,即将沦为恶鬼。”
女子艳丽的容貌微妙的扭曲起来——眼珠变红,嘴巴往两侧裂开,牙齿逐渐长长,变成尖尖的獠牙,脸上的青筋逐渐暴突出来,皮肤也变得灰白。
恶鬼的脸森然而现。
女子的表情变得十分痛苦,像是在经历某种酷刑。
段容西伸出手指按在女子眉间,轻声念着咒语。轻缓低柔的咒语像是缓缓流淌的水,逐渐进入到女子体内。
女子痛苦的喘息平缓了下来,胸口起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露出来。
女子的容貌又恢复了正常。
“妾身原本以为会这样变更恶鬼,那样的话就真的是对不起耶娘的养育之恩了。”
“如今你心愿已了,可以往生而去了。”段容西淡淡说道。
女子的身上浮现出淡淡的白芒,山林间的风吹过来,女子的模样变得模糊起来。
尽管容貌变得模糊,段容西仍旧能感受到女子安心而恬淡的笑容。于是,段容西也微微笑了起来。
“谢谢。”女子的身影消散在风中。
山林间绿意涌动,树叶沙沙作响。阳光从树隙间照下来,林间的小屋在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刻也消失殆尽。静静出现在段容西面前的,是两个长满了青草的坟头,坟头一边,几簇牡丹开得鲜艳。
回到长安城里时已经接近黄昏。远处的天空似乎要燃烧起来一般呈现深深的红色。
“段兄。”李瑾从一旁骑着马出来,俊逸的脸上神采飞扬。看起来休息了一天,他的状态已经恢复了。他朝着段容西打招呼,“我刚从通玄院出来,刚想着你去哪里了,这么巧就见着了。”
段容西没有答话。
看见段容西的方向并不是往通玄院而去,李瑾好奇而问:“段兄这是要去哪?”
“永宁坊。”
“永宁坊?”李瑾愣了愣,浮现出略微讶异的神色。那里不是……想了想,他复而笑道:“我正好无事,不如伴段兄一起?”
段容西点点头。
李瑾跟在段容西身后,只见对方熟门熟路的朝着永宁坊走去。进入坊间,便走到一户人家面前。那户人家的门前有棵枯死的桃树,被太阳晒得灰白的大门裂开了黑色的长缝,看起来摇摇欲坠。虽然门户看起来比普通人家大很多,却透着一股没落衰败的气息。
段容西没有敲门就推门走了进去,门内院子荒草丛生,半人高的长草遮蔽了视线,勉强能看见房子黝黑敞开的门口。火红的夕阳覆盖在破了大洞被杂草占领的屋顶上,有一种肃穆的静谧。
李瑾默默想,这里看起来可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然而段容西就那样静静的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
正好瞥见门口有人好奇的张望,李瑾赶紧过去,拉住人询问:“这位大娘,请问这户人家是?”
虽然眼带狐疑,不过大娘还是一边眉开眼笑的盯着李瑾俊逸的容貌,一边叨叨开口:“哎呀,这户人家啊。十几年前他家有个小娘子跟着人跑人,就留着两个老的在家。家里两个老人想念女儿啊,没几年就走了。说起来也真是作孽啊……你说对吧,小郎君。”说着,又忍不住多看了李瑾的脸几眼。
“原来如此……啊,多谢大娘。”
李瑾重新回到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段容西依旧静静站着,看起来像是在悼念。
“段兄,这里是……”李瑾忍不住开口询问。
“没错。”
“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
“不急,在下有时间听段兄慢慢讲。快要到宵禁时间了,我们该回通玄院去了。”
摇摇欲坠的大门被缓缓合上,只留下一院子的荒草,浸润在如火的夕阳中,仿佛也要燃烧起来一般。
第二十八章:幽冥界-1
天气晴朗,天空碧如洗练,悠悠飘着几朵蓬松的白云。
——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如果没有耳边的唠叨声的话,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小郎君,奴家说的话你倒是记住了没有啊?”穿着深绿色以前,看起来中年岁数的妇人加重了语气,用如同长辈一般的口吻叮嘱着,把对方从发呆的边缘拉了回来。
“记住了,记住了。”李瑾坐在窗口,心不在焉的摆摆手,露出敷衍的笑容。他单手撑着下巴,又百无聊赖的扭头看向窗外。
站在他身旁的郑都知轻笑着,走到妇人身边,拉着对方的手柔声说道:“大娘,奴家给你倒杯水解解渴。”
“唉。”妇人欣然接受。
唠叨不停的话语总算有了停顿的出口。
喝完水,妇人又要接着开口:“我奴家说老爷也挺可怜的……”
还没等妇人多说什么,李瑾回过头赶紧说道:“赵大娘,你的话我记下了。我保证今晚就会回家,明天跟着父亲一起去寺里。你出来半天了,回头家里厨房没人管,又该乱了。”
这么一提醒,被称为赵大娘的妇人提脚往门外走,走到门口,仍旧不放心的回头叮嘱,“小郎君可莫要忘了。”见李瑾一脸诚挚的点头,才放心的离去。
送走了妇人,李瑾才像是得救了一般扶着额头微微松了口气。
“噗嗤——”在一旁的郑都知掩着嘴笑起来,“没想到李郎家的人都不简单呢,奴家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对李郎。”她半开着玩笑。
李瑾无奈笑笑,被赵大娘这么一搅,他也没什么心思饮酒论诗了。于是站起来和郑都知告别离开。
骑着马在朱雀大街上慢行,李瑾想去通玄院寻找段容西,忽然想起其实早晨的时候已经去过了。无论是通玄院偏僻的书库,还是段容西偏僻的住所,都冷冷清清的找不出半个身影来。段容西最近似乎在忙着什么,总是见不到人。后来无奈之下,他才去了平康坊排遣时间。只是还没等他和郑都知发生点什么,家里母亲的陪嫁奴婢赵大娘竟然找来了,兴致就这么没有了。
说起来,赵大娘是为了明天祭祀的事情而来的。每年四月末五月初的时候,他父亲总是会去寺庙祭奠早亡的母亲。李瑾并没有见过母亲的长相,只听赵大娘提起过是个十分知礼节的名家闺秀。母亲是在生他时难产而死的。
父亲在母亲死后并未再娶,只是全身心投入到他喜爱到器乐之中去了。虽然作为皇族,一门心思的喜爱器乐怎么看都像在不误正业。不过看着父亲整天乐呵呵的脸,想到朝堂上那些皇叔皇伯殚精竭虑的脸,李瑾觉得也许父亲这样生活也挺好。
漫无目的走了半天,李瑾最终还是决定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率领着老老少少的家仆去寺里上香礼拜。
寺里金色大佛宝相庄严,高高大殿中垂下的青帐沐浴在缭绕的烟雾中,佛像拈着手势,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悲悯又似乎是淡漠。佛前的僧侣眼观鼻鼻观心,一串磨得光亮的佛珠在手中转动,嘴唇一张一合,富有韵律的诵经声一层叠着一层。
李瑾望着在烟雾中虔诚跪拜在佛像前的父亲,尽管心中觉得听着耳边的诵经声快要睡着了,面上仍旧一派虔诚谦虚的模样,规规矩矩的站得笔直。
白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吃过斋饭,按习惯要在寺里住一晚。
“我去找方丈探寻佛理,你要一起来吗?”刚吃完斋饭,父亲便这样问道。
李瑾摇摇头,“儿就不去了,今天觉得有些累,想早点休息。”
父亲点点头,转身离开。父亲的前方有个小沙弥提着灯照路,小小的烛光只能照亮脚下一小块地方。拐过一个弯,那点亮光就消失在了黑暗中,不见踪影。
李瑾打了个哈欠,也懒懒散散的转身回房。
夜里的寺院十分安静,听不到半点人声。空气中似有若无的香火味道。
李瑾围着房间转了一圈,房间里除了几本经书,什么也没有。百无聊赖中,李瑾渐渐睡着了。
“醒醒,醒醒……”正睡得迷迷糊糊间,李瑾忽然感觉有人推他,他睁开眼,发现床前站立着一个人。一个穿着青色僧袍的小沙弥。
屋子里并没有点灯,但是小沙弥的模样清晰可见。他个人不是很高,看起来也十分瘦弱,青色的僧袍罩在他的身上,只觉得十分宽大。或许是因为黑暗的关系,小沙弥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发青,“快起来,跟我走。”小沙弥的声音硬邦邦的没有一丝起伏。
“去哪里?”
“别废话了,快走吧。”见李瑾不动,小沙弥伸手来拉。
在皮肤接触的那瞬间,李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太冷了,冷得仿佛碰上来的是一块冰。同时脑中那种没有睡醒的混沌感席卷而来。
——跟着去看看吧。脑中模糊的这么想着,身体就不由自主的被小沙弥拉着下了床。
怎么出的门,李瑾一点印象都没有。等他意识到自己在黑暗中前行的时候,他已经跟着小沙弥出了寺院,一路往西而去了。
不多久,两人就出了城门。明明应该在夜晚关闭的城门敞开着,城门口黑黝黝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行走在城外的荒野之中。
到底是要去哪里呢?李瑾的脑中模糊的想着。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是一种混沌的暗色,仿佛是打翻了颜料,把红色、黄色、绿色……等等不同的颜色混杂在一起的那样。看不到半点星光。远处的天空呈现出像是黄昏一样的昏暗。
地面上的草茎上沾满了露水。然而,踏草而过,长长的衣袍从荒草上拂过,却半点没有被露水打湿。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李瑾低头看着顺着草茎滚落到地里消失不见的露珠想着。
就这么低头看着,渐渐的,李瑾发现脚下草的颜色发生了变化。一丝暗红从青草墨绿色的叶子上渗出来,慢慢的,这丝暗红越来越明显,不多久,踏在脚下的草已经呈现出通身的红色。
真是奇怪呢。李瑾这么想着抬起头。
“啊……”他望着周围的景象呆住了,微张着嘴巴无意识的叫了一声。
李瑾只觉得抬头的一瞬间,暗红的色彩便铺天盖地的跳进自己的视线里。不管是脚下还是远处,甚至更远的地方,全部都被这暗红色占据了。在混沌不清的天幕下,暗红色的草密密麻麻,仿佛是铺盖在天地间的唯一色彩。
李瑾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不由停住了脚步。
“跟着我,快走。”察觉到李瑾停下来,走在前方的小沙弥折回来,用硬邦邦的声音催促道。
李瑾这才又跟着走了起来。
不管是向左看,还是向右看,视线里永远被暗红色的草占据了。小沙弥走在前方,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只能看到那抹青色的背影。
毫无变化的印象,从一开始带来的冲击到后来的麻木。李瑾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天地之间,自己似乎就要这样一直不断的走下去,看不到来路望不到尽头。
茫茫然然行走间,李瑾忽然听到一种声响。
“哗啦哗啦……”像是水流流动的声音。那声音从远处传来,在寂静的夜里一清二楚。
在前方带路的小沙弥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条河。”他指着前方某处说道。
“河?”
“没错。”小沙弥点点头,面目表情,“奈河。”
“奈……河……?”李瑾慢慢眨眨眼,很久才在混沌的脑中反应过来小沙弥说的是什么。
奈河,只属于冥界的河流。传说在奈河上有座前,名位奈何桥。奈何桥边有个孟婆,每个死去的亡魂都要喝下一碗孟婆汤,走过奈何桥,才能进入新的轮回转世。
李瑾跟着小沙弥来到河边。河水是暗暗的红色,由如他们一路而来的红草。站在河边,只觉得河水浩渺无边,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从河水中泛上来。站得久了,又觉得一股无法言语的寒气从脚底冒起来,透过皮肤,直钻到骨头里。
宽广的奈河上空空荡荡,无论是传说中亡魂通过的桥还是河边的孟婆,都没有踪影。
李瑾呆然的伫立在奈河边良久,久到觉得双脚都被寒气侵袭得没有知觉。
“走吧。”
“去哪里?”小沙弥又伸手拉了一下,李瑾被冰得一激,回过神来。
小沙弥指了指横贯在他们面前腥气冲天的血红河流,一直面无表情的青白面孔上缓缓牵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渡河。”他硬邦邦的声音中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喜悦。
李瑾混沌的脑中盘旋起一丝疑惑。然而,还没等他仔细探寻这丝疑惑是什么。河面上忽然卷起一阵风,小沙弥青色的僧袍被风吹鼓起来,河边的红草也被吹得高高飞扬起来,漫天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