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许少白回过头看向床上,发现不知道何时,夫子也睁开了眼。
“夫子……你……少白把你……吵醒啦……”许少公子嘿嘿笑着,讨好地坐到夫子身边,老实等候发落。
实在是不公平,同样是……同样是下面那一个……那小金刚刚……那他现在……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夫子看了他一眼,复又疲惫地闭上眼。
许少公子见状,又大着胆子脱了靴子,爬上床来挨着夫子躺下。酝酿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跟夫子说话:“夫子你……没有生少白的气吧?”
没听到回话,许少白安静了片刻,而后又忍不住侧过头讨好地问夫子:“夫子晚上……要不要也喝桂花栗子羹?”
“闭嘴。”夫子终于发话了。
许少白立刻十分配合地闭上了嘴。心里头还是有点不甘心,伸出一只手搂了搂夫子,又探头看夫子没有厌恶的表情,便像刚刚小金一样,以八爪鱼的凶猛架势缠住了夫子——一觉无梦。
39、
经此一事,许少白深刻认识到,自己跟冯天是一样的境遇:凡人一个。倘若再遇上同样的事,他一样什么忙都帮不上。许少白为此很苦恼。
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没用过。
想他当初,自负年轻风流,英俊潇洒,满腹经纶,一个笑容就能将那些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迷得晕乎乎的,便只当自己魅力非凡,与情字一事是无往而不利,哪里料到如今情景,在夫子面前不过废物一个。
许少白满心郁闷,来寻冯天求教。
冯天倒是豁达,安慰他道:“夫子既然喜爱你,自不会嫌你无能……”
许少白一听这话更加气闷:“我不是无能……”
冯天又安慰他道:“若师弟你确实心中过意不去,不如跟为兄一起学习道法。”
“道法?师兄你……习了多少年?成效如何?”
冯天沉吟道:“为兄已习了……二十多年……成效么……”
许少白见他沉默,自然明白,跟着叹了口气:“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冯天也摇摇头:“我只盼着小金日后不要太为我伤心。”
许少白怔然。
那么远的事,他还没有想到。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夫子会为他伤心么?
许少白想象不出夫子伤心的样子。
夫子待他……其实并不是全心全意……这样也好……真到那么一天,夫子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感觉……说不定,还没到那天,夫子就已经厌烦了他……
许少白想着,自嘲一笑。罢了罢了,他这个没出息的人,姑且也能只能使劲浑身解数来逗夫子笑一笑了……
虽然是这么想着,然而心里到底是不甘心。他以十分的感情对夫子,夫子对他不过两三分。当然只有两三分,不会更多,因为苦肉计从来对夫子不起作用。夫子对他……或者更多是占有欲吧?毕竟从小教到现在,最崇拜的人一直是他,夫子大概无法忍受他去崇拜别人吧。所以才会对谭风华那么介意。
自己伤心难过的时候,夫子从来不会来安慰他,一直都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甚至于情事上,大部分也是他主动去挑逗夫子。
有时候也会觉得累,很累。像是一个人拉着一只大乌龟,怎么样也不能轻快地超前走。总是要不停地停下来哄着,用力牵着,甚至求着,让大乌龟跟着他往前。
有时候也想过,自己也做一只大乌龟,两只大乌龟一起慢慢往前爬,就不会那么累。
可是做不到。
他只能不断拼命拉着那只大乌龟。累的时候就自己给自己鼓劲。伤心的时候就自己逗自己开心。
大概等到,他真的拉累了,才会不得已放手吧。
夫子修养疗伤,许少公子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他原是知府公子,家里佣人奴仆成群,何时轮到他亲自动手操持?那些端茶送水的小事,起先竟然还做不好。茶水太烫,他差点打翻杯子。冯天要照顾老爹,小金也没那个耐性教他做这些琐事,许少公子自己碰过几次壁,才渐渐掌握一点窍门。不然他一个人真是连烧水都做不清楚。劈柴生火挑水烧水,在小金和夫子手中,只要瞬间就能完成,到了他许少白手中,就是一上午的忙碌。
小金和冯天没空理他的时候,他连门都走不出去——他带在身上的盘缠已经用尽,暂时也没有别的门路去弄钱。想他在家的时候,何等风光,如今也不知怎么就沦落到现在这样。
许少白有时候望着湛蓝蓝的天,也会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句:一定是自己上辈子没干好事。
那天在他干累了这样仰望蓝天露出哀己不幸怒己不争表情的时候,夫子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这个只会把自己死死裹在屋子里被子里紧挨着暖炉的夫子居然破天荒下地了!吓了许少白一大跳,连忙拉着他问个喳喳不休:“夫子?出什么事了?哪里不舒服?要少白做什么?”
夫子拍拍他的脑袋,安抚住他的毛毛躁躁,淡淡问他:“你刚才在想什么?”
“想什么?”许少公子愣了一愣,“没想什么呀?”
“刚刚。”夫子看了他一眼。
“刚刚?”许少公子努力回忆着,“真的没想什么啊。”
“想家了?”夫子问他。
“想家?”许少公子有些惊讶,“没有啊。”
“等开春了,我们就回去。”夫子不动声色地做了决定。
许少公子还是愣愣地看着夫子,忽然哈哈笑起来:“夫子想多了,少白没有想家。刚刚是有只鸟飞过去,少白是想着怎么才能练得好身手把它射下来……”
“不要胡思乱想了。”夫子淡淡打断他的话,“你没有这方面的资质。”说完看了许少白一眼就移驾回屋了。
剩下许少公子继续愣在原地。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刚刚夫子不是在贬低他,而是……在跟他开玩笑……居然……会跟他开玩笑呀……
许少公子抽了抽嘴角,不自觉笑起来。
开玩笑的夫子,真是别有一番风情呢!
40、
夫子说到做到,很快就寻了个适合出行的好日子,要带许少白回家。
小金很是不舍,连连摇头:“夫子怎么不住到开春再走?”
夫子望望四周光秃秃的枯枝,道:“走着就开春了。”
许少白还有点懵。夫子催他收拾包袱,他也不知道该拿些什么。他同小金一样,不明白向来怕冷的夫子,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跟他回凤城。
许少白犹犹豫豫地,一面担心夫子冻着,一面担心夫子片刻又会改主意,嘴上再三确定着:“这就走?”
“恩。收拾好了就动身吧。”夫子答。
许少白就忐忑地跟着坐上了马车。
一路上许少白不住拿眼瞟夫子,夫子只靠着车厢假寐,许少白轻手轻脚把火盆端近一些,见夫子的披袄滑下来几分,忙给他掖好。
许少公子觉得自己这一趟出门,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净看着这些小事了,反倒是对夫子的想法一点摸不着。
他偷偷打量着夫子神色,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夫子?”
“恩。”夫子困倦地敷衍一声。
“……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许少白斟酌着问他。
夫子半晌没应声,似是睡着了。
许少白默默叹了口气。两个人一直是这样,他想什么,夫子用脚趾头都猜得出,夫子想什么,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
夫子什么话都不肯跟他说。
说起来,他们甚至连一次贴心的交谈都不曾有过。
真是……许少白微微一笑,莫名其妙就这么喜欢夫子了。
“我以为,你想家了。”夫子突然睁开眼,吓了许少白一跳。
心脏还在急切地跳动,许少白用大笑掩饰过去:“夫子居然这样关心少白!”
夫子撑着手肘瞥他一眼:“你以为呢?”
许少白的大笑骤然僵在脸上,又迅速变换成一种略带羞涩的腼腆笑容:“少白,也是这样以为的。真是跟夫子心有灵犀啊。”
不对。肯定有什么不对。因为他想家什么的,就带他回家?这几乎到了宠他的地步了?这怎么像夫子的作风!肯定还有别的目的。会是什么呢?
“少白以为夫子不爱在冬日出门。”
“是不喜。”夫子淡淡道。
“那又为何……”许少白还是不能理解。
“我说过很多次了。累了。”夫子语气里微有几分不悦,许少白还来不及揣摩,夫子已经又闭上眼继续睡了。
夫子心底其实对许小白是颇为生气的。因为许小白对他的抗拒和不信任。
夫子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许小白想跟他欢好,他就耐着严寒的不适跟他欢好;许小白喜欢照顾他,他就装病让许小白多过过瘾,现在许小白想家,他就带他回家。他这般的对许小白好,为什么许小白还是一副不太相信他的样子?
夫子颇为恼怒。
当初明明是许小白死心塌地地要赖着自己,现在自己下手收了他,他反而又伸手把自己推开,许小白到底在想什么!
夫子虽然是乌龟,有的是耐性,为这个许小白能守好多年,可也没法这么无止境的一直守下来,尤其是,正要拉鱼上钩的时候,一向死咬着饵不放的鱼要松嘴,怎能不让夫子恼怒。
这与夫子的想象相距甚远。
在夫子的想象中,许少公子应该是要感激涕零地缠在他身上,多谢他带他回家的这般体贴之意,而后他再一副不过举手之劳的轻描淡写地喊许小白爬下他的身,可许小白就是紧扒着不肯放手,还在他脸上连亲几口……
总之,夫子不是很高兴……
许少白自然也瞧出夫子的情绪。许少白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
许少白很快就自我检讨起来。
许少白觉得,似乎自己确实是有些多话,一句话反反复复地问,换成别人,也肯定要烦的,何况是夫子。
他跟夫子在一起,总是常惹夫子生气,为此他总是小心翼翼,总怕夫子嫌他烦。
结果呢,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做好。
许少公子觉得自己怎么就那么笨呢?
他聪明一世,怎么就不能够将夫子玩弄于手心,让他高兴就高兴,让他吃醋就吃醋,让他主动就主动……
许少公子瘪瘪嘴,往边上靠了靠,心里颇为无奈,算了,他这辈子怕是都没这个本事,只能认命。只是以后要更加小心一些。夫子的脾气真是太难琢磨了啊!!!
夫子耳听得许少白往远处坐,心中越发不顺,抬眼斜了他一眼。
“夫子?”许少白惴惴地,不知夫子有何示下。
夫子眼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火越发旺盛。夫子隐隐觉得自己的脾气比从前坏了许多,而且大多时候都是许少公子闹的。这于他的修行十分不利,然而一看许少白那副样子,莫名就是一阵火气。
夫子皱了皱眉头,且将不快按捺下,强自闭了眼修心养神。
许少白见夫子复不理他,自觉没趣,只好扒着窗口看窗外景色,看了一会儿,又担心马车外寒风侵入,引得夫子身子不适,忙将窗帘放下,再看一眼夫子,仍旧一副不愿理人的模样,便也跟着眼观鼻鼻观心。
马车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驶了许久。
41、回家
虽然两人心里都有那么些说不出的不顺畅,不过撇开这些鸡毛蒜皮,两人还是颇为融洽的。
夫子休息够了,便唤许少白近前,一手搂着他的腰便要温存,许少白自然配合得很,嘴巴忙里偷闲问夫子:“结界设好了吧?车夫看不见吧?”
夫子瞥了他一眼,对他如此不信任自己微感不悦。
许少白便笑着哄他:“夫子的法术真是厉害,少白方才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夫子施法。”
“那是自然。”夫子不以为然。
“前几日原还想着跟师兄学法……”
“为什么?”夫子打断他的话问道。
“好奇呀。”许少白轻描淡写地,“夫子的法术太厉害,少白学不来,想着师兄的可能好学一点。”
“然后呢?”夫子的唇离开他,安安静静抱着他。
“然后?就没有然后拉。我就跟你回家啦。”许少白笑着。
夫子沉默了片刻,道:“你想学,我教你。”
许少白笑道:“当真?那少白要夫子教我……恩,就教我怎么把夫子压倒吧?”许少白跃跃欲试。
夫子瞪他一眼。
许少白叹了口气:“算了啦,其实我也想通了,少白凡人一个,那些法术怎么能学得来呢,就不要费这个心思了。”
夫子闻言偏头看了看他,良久没有出声。
其实当夫子听到许少白想要学法术的时候,内心是十分高兴的。
可是笑意还没有来得及达到嘴边,许少白又说不学了。
夫子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懂许少白了。
之前夫子对许少白对自己的心意是非常笃定的。许少白非常爱他,事事顾虑他,虽然对他有点不信任,但不妨碍许少白对他的感情。夫子甚至还曾以为,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不再爱许少白了,许少白一定会非常伤心难过。
但是现在,夫子没那么笃定了。
因为学法术很难,许少白就不想学法术了。
夫子在想,或许许少白对他的感情,也就像这样——畏难,而后适可而止。
这于夫子的期待相距甚远。
不过仔细想想,他所期待的事,其实又根本不可能实现。
话说回来,他活了漫长的年月,对岁月流逝本没有感觉,所以先前,并没有想过所谓未来,所谓变故,所谓一辈子。他所想的都是现在,此刻,这几天。
他要和许少白在一起多久,他从未想过。
可是显然许少白想过了,所以许少白才会想要去学法术。
但是许少白最后决定放弃了。
虽然许少白现在还与他粘腻在一起,可是夫子知道,许少白最终是要放弃的。
放弃学法术,放弃他。
这个领悟让夫子骤然不舒服起来。
他看着眼前许少白热切的笑容,已经猜不出他为何而笑,准备笑到何时而止。
一路跋涉,终于到家。
许少白跳下马车,深吸一口熟悉而亲切的空气,扶着夫子下车来。
早有下人飞奔去通报。老夫人喜出望外,匆匆迎了出来,直把许少白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嘴里不停念叨着:“总算是回家了,总算是回家了。在外头有没有受苦了?都瘦了瘦了……”
许少白多久没有被人这样念叨了,所有毛孔都张开来享受这久违的爱子之情。
老夫人把许少白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打量过一遍,才渐渐从惊喜中恢复过来。忙唤厨房备上许少白最爱的几道菜。这才把精力转向夫子。
“夫子怎么与少白一道回来的?”老夫人颇感意外,回过神来又忍不住埋怨许少白,“你这不是跟谭公子一道出游的吗?怎的路上竟走丢了?谭公子来家里问过好几回了。对对对,快让许璇给谭公子报个信。谭公子说路上与你失散了,可把为娘吓坏了。怎么后来失散的?又怎么遇上夫子的?你们快跟我说说吧。我这几个月可是觉也没睡好,饭也没吃好,天天盼着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