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姨瞪大了眼睛,十分后怕地说:“那场面,可吓人了!”
闹了这一出之后,医院紧急给他妈换了病房,由原来的普通病房换到了一间单人病房——这样的事情,医院很不希望传扬开来。
他妈眼睛都哭肿了,而且还很怨自己。
“……要说这事儿都怨我,好死不死地非得在这种时候闹肚子疼,都怨我都怨我……”他妈自怨自艾的时候,不时地瞅瞅他,又瞅瞅他爸,何诺知道他妈这话也是有心说给他爸听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何诺知道他爸心里不好受。
陈阿姨就劝他妈别这样,这刚动完手术,对身体多不好啊。
何诺除了毫无作用的劝慰,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时间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着,就这样乱七八糟地坐了一会儿,何诺才忽然反应了过来——陈阿姨已经跟着担惊受怕了一天了,这会儿早该请人家回家了。
陈阿姨回去之后何诺偷空给导演去了个电话,他得给导演请两天假,导演也体谅他这些天赶戏辛苦了,然而说请假就请假,连个预兆都没有——这也实在不成体统,何诺在电话里老老实实挨了导演一顿训,最后终于软磨硬泡了两天假出来。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肯定得陪着家里,尤其窦姑姑那些人似乎说打人就打人的,他爸年纪大了,可挨不住打,如果非得挨揍的话,他肯定得挡在他爸前头。
夜慢慢地就深了,病房里可以睡人的除了一张半长不短的沙发外,还有一个折迭起来靠在墙边的行军床,行军床睡起来估计要比沙发舒服,沙发虽然软,但是不够长,睡在上面得蜷缩起来,反而不如行军床舒服,何诺本来预备着要睡行军床,结果他爸一声不响地就把行军床打开,准备要睡了。
何诺想让他爸回家好好睡,明天不是周末,他爸还得上班呢,但是转念一想,窦姑姑是知道他家住哪的,他们情绪激动,搞不好还要闹上他们家门口去——要是在家门口撞上了,那可就糟糕了,还不如就糊弄着在病房里睡,安全系数还要来得更高一些。
——再说了,他的话,他爸估计是听也不要听的。
把灯关上之后,何诺便蜷缩着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他身体上很累,但是精神上一时还睡不着,他妈自怨自艾又愁眉不展了半天,现在也安静下来了,整个病房里,一时只有滴滴答答的空洞声响——那是墙上挂钟的声音。
在这种空洞的静默中,何诺忽然想起了一个有些哲学意味的命题,这个命题有些简单也有些深刻,它是这样说的——你相信命运吗?
何诺觉得这大概就是命运。
是那位病人的命运,也是他爸的命运。
刚才陈阿姨还告诉他,那些人已经扬言要让他爸好看——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要把这件事给捅出去,如果事情真的被捅了出去,那当真会非常好看,在这个医患矛盾如此突出的时代,出了这样一桩事——主刀医生在手术室里开溜了五分钟,然后,病人死了!
当真如此的话,别的不说,他爸这辈子的事业首先就算是完了。
何诺在黑暗里静静地睁着眼睛,他爸在他的专业领域里一直颇有声望——他是个好大夫,这么多年了,在治病救人这一项上,他爸从来没有懈怠过。
何诺不知道事情究竟会怎么发展,对于自己能做些什么一时也有些茫然无措,但是有一样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第67章:俩人是这样纠结滴(七)
第二天何诺他爸却没有上班,上午竟在病房里陪着他妈了——何诺这才想了过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许医院让他爸先歇上一阵,免得让病人家属堵住再大闹上一场,真闹开了医院也会很不好看。
他妈倒是不像昨天那样自怨自艾的了,人安静了下来,只是一直愁眉不展。
他爸心情不好,在病房里呆不住,说要到医院对面的公园散散心,何诺担心他爸会跟窦姑姑那些人迎面撞上,有心想跟着他爸,但是一来他妈这里离不开人,二来他爸那里他也不是很敢跟,——再说让他爸一个人静一静也是好的。
中午的时候他妈就喝了点鸡蛋汤——刚动完手术不能吃难消化的东西,何诺倒是可以吃,只是也吃不出来什么滋味。
下午的时候就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探望他妈了,人不多,都是一些和他爸共事了许多年的老资格的大夫,其中向叔叔也是一位。
提起他爸的事情,向叔叔就感叹说事情也赶得太巧了,又要他妈放宽心,说事情总会解决的——这样的安慰应该说是好意,只可惜丝毫没有用处,办法还得他们自己来想,而且这样的安慰一遍一遍地听多了,他妈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更加不好了。
何诺看在眼里,心里就希望不要再有人来探病了。
向叔叔回去之后,他妈就用眼神示意他快把门关上,何诺把门带上了,然后很快地过来他妈这边坐下,看他妈的意思,似乎是有话要说,又不想让人听见的。
他妈把身体稍微歪向他这边,小声地说:“看样子这回副院长的位置,八成要是你向叔叔的了。”
“啊?”何诺不晓得他妈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事妈以前没跟你说过,你爸本来是很有希望升上副院长的,因为院长前些天被调到教育局去了,副院长升院长,这不副院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吗?本来你爸资格是很够的,但是现在赶上这种事,恐怕是不能指望了,你爸没指望了,副院长的位置估计就要落到你向叔叔头上了。”
说着他妈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何诺看着他妈,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些什么。
他心里隐隐地觉得不可能,但是嘴里已经反射性地问了出来:“爸当不成副院长,这个位置就是向叔叔的了?”
“八成是,我也是听你爸说的,说这个位置不是他,就是你向叔叔了。”
“没有其他的候选人?”
“没有吧?有的话你爸就跟我说了。”
何诺默然。
“怎么了?”他妈问他。
何诺抬起眼睛,对上他妈关切的、病恹恹的脸,因为体内有炎症的关系,他妈嘴唇整个儿都发干了,看起来还要起皮,何诺神色自然地对他妈笑了笑,说:“我没事儿啊,妈,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吧?”
他妈说她不渴,不用倒。
但何诺还是被他妈倒了一杯温的,放在了床头上,自己则从大家探病提来的水果篮里随便拿出来一个什么,到沙发那慢慢地剥着。
他心里觉得不可能,毕竟向叔叔和他爸那么多年的交情了,两个人差不多是一辈子的朋友了——他不想这样想,但是又不能不想。
他想到只要他爸没戏,副院长这个位置就是向叔叔的了,他想这件事未免也太巧了,这边正竞争副院长呢,转眼他爸就出了这种事,他想到那个来传口信的小护士,小护士后来干嘛去了?为什么不把手术知情书给他爸送过去?另外他爸离开的那个五分钟怎么就让窦姑姑他们知道了?这种事情医院肯定要捂着不往外说的吧,是谁这么没脑子又不怕惹麻烦,非要把这事儿透给病人家属知道?
——或者这人不是没脑子,他是太有脑子了。
何诺昨天是没想过要怀疑什么,所以很轻易地就相信了,现在偶然发现了一个疑点,抽丝剥茧地细细想来,竟觉得处处都是疑点。
手里的水果本来是用来遮掩用的,他因为心思不在上面,所以竟然被他剥了个不成样子。
他妈见了,就有气无力地怪他浪费东西,说好好的一个芒果都被他给糟蹋了,又问他怎么心不在焉的。
何诺听了就只是笑笑,别的什么也没说,在事情没谱之前,没必要让他妈也跟着乱猜疑,何诺把手里给剥了个乱七八糟的芒果连皮带肉地扔进了垃圾筐里,又去室内的卫生间洗了个手,出来之后就问他妈,说要不要把水果拿去护士站分一分。
他妈觉得这样做很好,人情世故是要懂的。
何诺就去了,水果都是刚才别人来探病的时候带来的,他直接提着走就行,连买这道工序都省了,倒也方便。
何诺提着水果往护士站走,护士站里的护士长年纪说大不很大,说小也不小,何诺在没跟他爸闹掰之前,和这个护士长也是认识的,所以现在提着水果过去,倒也不显突兀。
何诺走到护士站的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
里面说“进来”。
何诺进去了。
他提了两个水果篮,外加一大袋子水果,里面各种时令水果都有,又新鲜,大热的天,水果到哪儿都受欢迎,何诺愉快地接受了护士长和护士们对他妈的亲切问候,与此同时,大家也适度地表达了希望这次的手术事件尽快结束的美好愿望——显然,这件事在医院内部已经传扬开了。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出奇的事情。
何诺紧接着应几个年轻护士的要求,给她们签了名,又很耐心地回答了她们各种各样的问题,顺便陪着八卦了一下娱乐圈里的事情,在这个话题上大家都很有话可以说,何诺和大家一起很是聊了一阵,末了何诺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就问到了那个负责传口信的小护士的姓名,以及此人现在何处。
小护士的名字叫张海灵,何诺记住了。
要把事情弄清楚,小护士那里就是个最大的突破口。
而这件事,非得弄个清楚明白不可。
何诺问到小护士的时候,一个年轻护士的眼神似乎是闪了一下,她看看何诺,似乎是有话要说——但是又没有说,何诺本来就有意在留心所有人的表情,这个欲言又止的表现何诺自然就看在了眼里。
这个护士应该是他的粉,虽然跟他说话她不是最积极的那一个,但她的眼神最亮,听得最认真,刚才她同事还爆料说她家里有好多张他的海报,有一张大的贴在墙上,说是可抢眼了。
何诺把视线对准这个护士,对她亮出一个据小夏说是特别有杀伤力的笑容,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人款款道:“我好像记得我包里就有一张海报,我自己的,你要是喜欢的话,不如跟我去拿?我签上名送给你?”
护士哪有什么不愿意的?幸福得发晕倒是真的。
护士跟着何诺慢慢走回了病房,路上由何诺主导,两个人也是有说有笑的,等来到病房,何诺在包里仔细寻找了一番,但是根本不见海报,何诺便带着歉意对护士笑道:“怎么办?我好像记错了,海报可能是在另一个包里,今天给不了你了。”
护士忙说“没关系”,心里也的确不是特别失望,能被偶像这样亲切友善的对待,还亲口说要送海报给她,还一起高高兴兴地走了这么一段路,她已经觉得赚到了。
何诺似乎是想了一想,随后微笑道:“要不我们到下面的花园里拍几张合照,算是我的一点小补偿?”
护士想不到有这样的好事,惊喜之余高高兴兴地就要跟他走,何诺回过头来跟他妈打了个招呼,说很快回来,他妈有些埋怨他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跟人拍照,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又不方便说些什么,只好嘱咐他快去快回。
何诺跟护士一起出去了。
外面虽然热,花园里的景致却还是不错的,他们请人帮忙,很是拍了几张,拍完之后何诺又问护士要不要到阴凉的地方坐一坐,护士现在满心里就剩下高兴了,不光是因为拍了照片,更是因为和偶像的关系无形间好像又拉近了不少,糯米大人跟她说起话来,就好像对待朋友一样。
护士心里一高兴,几乎连自己还在上班也忘了,乐陶陶地就跟着糯米大人去阴凉的地方坐了。
两个人聊起了天,何诺很自然地提到了手术的事情,就像在跟朋友谈天一样,他适度地表达了对手术事件可能会造成的后果的忧虑——以及疑惑,他奇怪传口信的小护士后来跑哪儿去了,为什么没把手术知情书送到,有心找那个小护士问一问。
护士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听着他说,这时她忽然开口说:“我……我好像看到了一些事。”
“哦?”何诺似乎有些诧异,但是神色认真地等着她说下去。
护士本来担心会惹事,但是此刻在何诺的这种眼神鼓励下,她一鼓作气地就说了出来:“那个时候我正好从那间手术室外头路过,我看见向医生和张海灵在手术室外头说话,向医生说‘你跟我来,我有事找你’,张海灵说‘一会儿我再去找您行么,我现在得给何主任拿东西去’,向医生拉着张海灵的胳膊就往楼梯那走,我也是要路过楼梯那边的,等向医生他们过去了,我才慢慢地走过去,向医生拉着张海灵下了一半楼梯,我距离他们有点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我看见向医生往张海灵的衣兜里塞了一迭什么,”她顿了一下,“我看到的就这些。”
何诺有一瞬间的沉默,他想这一迭“什么”,大概就是钞票了吧。
何诺把护士送回了护士站,回去的时候护士有点不安,不过她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所以不安之外,又有种隐隐的自豪,护士是个单纯的人,什么都写在了脸上,何诺临了向她保证说不管以后事情会怎么样,都不会牵连到她,护士听到这样体贴的保证,就好像整个人都被阳光给沐浴着一般,阳光扫去了阴霾,让人感觉既阳光又充实。
把护士送了回去,何诺回头就去找了张海灵,按照护士长的说法,何诺在医院里一个像是宿舍的房间里找到了她,她和其他护士一样,胸前别着胸牌,上面写着名字,很好认的。
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何诺在确认了她的身份之后,也很快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张海灵很吃惊,人马上也跟着慌张起来,为了掩饰这样慌张,她似乎是极力地要在手边找点什么东西来忙上一下,她摸了摸皮包,又摸了摸化妆盒——她想忙点什么,可能想借此来把他这个不速之客打发走。
何诺在静候了几秒钟之后,突然缓慢而清楚地出声道:“向医生给你钱了吧?”
张海灵手一哆嗦,她猛然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堪称惊骇——惊骇得相当精彩,然后下一秒,她竟然跑了——这里是她的宿舍,但她竟然跑了,她从他旁边窜出去,就跟后面有东西在追似的,很快就跑远了。
何诺没有追,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何诺转身回了病房。
病房里他爸也回来了,如果他爸不在的话,他妈大概是要数落他两句的,但是现在他爸也在,他妈就只跟他爸解释了一句,说他刚才给护士站送水果去了。
何诺见他妈的杯子空了,就给他妈倒了水,顺便也给自己接了杯凉水喝——他很想马上把事情说出去,但是大热的天出去跑了这么一圈,口水就要给烤干了。
补充了口水之后,何诺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了,说话的对象主要是他妈,何诺跟他爸已经太长时间只相见不说话了,刚开始以为只是一场简单而短暂的冷战,但是现在这场冷战持续时间太长太长了,长到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已经层层迭迭地阻隔了许多东西,以至于想要冲破这些东西重新开始对话,也需要勇气。
第68章:俩人是这样纠结滴(八)
何诺把刚才的事情讲述出来之后,病房里的反应是不消说的,他妈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震惊之余,一时连话也说不出了,等反应了反应,他妈瞅瞅他又望望他爸,还很是不敢相信似的。
他爸也受了刺激——虽说他老人家从头到尾都紧闭嘴唇,一言不发。
很快他爸突然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在病房里快速地踱了两圈,然后他盯着房门口,还往那个方向大步地走过去,似乎是想要打开房门走出去——也许是要找姓向的理论理论,但是最终他爸没出去,剎住步子又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