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理了理拐杖上缠在一起的红线,道,“也好,真君的仙缘一直不错,许咱们求求情,玉帝兴许就把他的死罪免了。”
月老的小家子气除了月老本人天庭众仙全都有所耳闻或受教。月老之前那一起乱牵红线的案子到现在还有几桩事没了结,听说也都是一些扯不清的乱债。归根结底起来,这个大烂摊子还是南灵给他造出来的,此时他的态度却一点要报复的意思都没看出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天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饱含歉意道,“之前南灵和梅花那桩事儿,一个是我管教不严,一个……说来都有我的过错,我……”
还在肚子里杜撰着词,月老就把他的话给截回去了,没好气道,“你真当老仙我有那么小气么?”
天华直直地看他。
老脸发红,月老继续说道,“咳……就算老仙我有时候表现得……那也是想与大家伙开个玩笑。可是……”
他表情一换,端得老成持重,“老仙我整日坐在月老祠里,天天对着我那镜花水月看的都是天下的情爱。有人左拥右抱却始终难得一真心人,有人活过半生才偶遇一人相伴白首,有人说自己无爱无欲却为一人怒发冲冠……可能早可能晚,避不过躲不过,就算是这朝堂之上高高就坐的玉帝王母,西天极乐开经讲坛的如来佛祖,都是经过一番爱恨纠缠才上来的。只不过有人始终想不通,有人选择了放下。”
他满意十足的一笑,“老仙我是月老,促的就是世间姻缘。纵然他们做的事伤了天害了理,违天违地,可却都是为了心底一个‘情’字,既然是为情,到我这儿便只有对没有错。世间还有很多敢爱不敢说的人,比起那些,他们要勇敢得多。”
天华一时无言,良久才道,“可他们是神仙。”
月老拧着眉严厉道,“神仙要如何,妖魔要如何,难道就因为你身份与人不同便不能有情爱了么?无论是谁,遇到喜欢的人便赶紧喜欢,趁着能爱的时候便赶紧爱,否则错过了就是抱憾终生。”他又把语气缓下来,带着点语重心长的意味,“这世间还有好多人想爱不能爱,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的故事,只能一辈子守着遗憾。也有好多傻的人,不肯把喜欢诉诸于口,连个机会都不敢去争取。当然也有更傻的人,说起来可笑,明明相互喜欢,相互知道,也有机会,却畏首畏尾。”
他看着天华摇头轻叹,“能在一起不容易,他们却徒要浪费。真是个大蠢蛋。”
天华摸了摸手腕,不再吭声。
凌霄宝殿位于天庭的最中央,东南西北云路发达,天马坐轿马车牛车一应俱全。鉴于此点,玉帝便拿它用作自己处理政事要闻的办公点,每日丑时,山川海岳星辰日月各路仙家云集一处,历数自家芝麻绿豆而后择重汇报。
所谓无数不登三宝殿。丑时之后,凌霄宝殿门前多是可以蹴鞠的。
“天华灵君。”刚看见宝殿门口柱子上的两条石龙,自石龙下就走出一个影子叫着他的名字。
这小仙名字耳熟能详得很,天华回礼地笑了下,“全通仙人。”
仙如其名,全通虽是玉帝旗下一名小小的小仙,称谓上顶多是个“仙人”。却是好比人间皇宫里的太监总管,仙微言重。靠着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领,猜遍天庭各户八卦。以挖尽天界秘闻为杆,又成立出一个规模广大的小门派,“八卦小分队”。他志向高远,不甘屈居于平庸之流,呕心沥血发行了一本叫《天界全通》的小薄本,每月一版,内涵所有你眼睛一亮的杂文,“天界最美笑容”“天界十佳旅游景点”便是出此。
大名鼎鼎的全通仙人踱步走来,拱拱手道,“玉帝方才在御花园说灵君稍后会来,特令小仙在此等候。”
玉帝讲究情调,御花园里建了四处亭子,每一处按春夏秋冬各有不同的景色。天华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五百年前,差不多也是个秋冬之季,那日天庭刚布完一场大雨,云彩湿哒哒的,他和玉帝坐在秋亭里下了半盘棋,亭外有株九里香,花开起来像篆刻出来的纸花,很好闻。
秋亭里,玉帝坐在石椅上正放下一杯茶,石桌上盖着一块黄布,未到跟前,玉帝便转过头来,“月老也来了?”
月老停步,弯了弯腰道,“正是。”
玉帝道,“你最近倒和灵君真君走得近。听说你最近惹了点麻烦,可是解决好了?”
月色脸色一变,额头上开始冒出些些冷汗,诚惶诚恐道,“老臣我已将事情连夜分配下去,再有个两天就能好了。灵君和真君在梅花仙子帮了老臣我大忙,老臣我自然就与他们熟络一点……”
玉帝不耐烦地摆摆手,截口道,“朕不过问你两句,你这老头儿倒啰嗦得很,事情快解决了就好,那些仙子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若再缠你就让她们找朕说理来。”语气一转,抚着胡须冲天华笑道,“算了,不说这些烦心事儿了。朕还记得上次与你差了半盘棋,朕还让小仙给你留着,今日你来正好可以了结了。”
又看向月老,笑问道,“月老可要看看么?”
月老早已吓得丢掉一魂一魄,看了眼天华就道,“老仙我棋艺上实在不通,听说御花园又来了新的花,想去看看。”
玉帝道,“也罢。全通认路,你就让他给你带路吧。”
全通低头应下,转身向花园深处走去,月老向玉帝道个别,便紧随其后而去。
四周已无他人,玉帝掀开桌子上的黄布道,“当日一盘棋竟差了五百年,也幸亏咱是神仙。朕也不想再拖着了,咱俩今日就踏踏实实把这盘棋下完吧。”
桌面上,黑白纵横交错,各占半壁江山。
天华撩起衣摆应声坐在了石椅上,举起棋罐里一枚白子缓缓落在棋盘上,“也幸好臣记性不是太差。”
玉帝看了看他落下的位置,执起黑子“啪”地一声落在上面,“你太过优柔寡断,步步犹豫,其实最好的路数很简单。”
天华又慢慢落下一子,“可惜臣棋艺上资质较浅,参悟不透。”
掌管御花园的小仙十分爱岗敬业,隔段时间就要跑去天华宫汇报养花的心得,一来一去御花园的花树让他照料得枝繁叶茂。亭外那株九里香的树枝已经探进亭子里,白色的花紧簇着花在枝头,稍一回脸鼻尖就能蹭到。
一片白色的花瓣落在了棋盘上一枚白子上。
玉帝道,“五百年朕记得有朵九里香也这样掉了下来,正是这个位置。”
天华把花瓣顺手塞进袖口,落子道,“许是有缘。”
玉帝仔仔细细扫视棋局,道,“你就准备这样下下去么?”
黑白子起起落落,半壁江山的局势早已大改。入眼,只见得大片的黑,围堵着几枚身单力薄的白子。说话间,黑子又覆盖一角。
天华持子道,“臣在棋艺上的钻研一直不多。”
抬手刚落,又即刻被拿下棋盘。
局势实在惨不忍睹,玉帝徐徐道,“你若是肯舍弃那颗棋子,朕谅你初碰棋道,让你一步。”
天华顺着他的意思看过去,正是方才沾了九里香的那枚。沉吟一下,动了动它旁边的白子。
玉帝脸上立刻一寒,道,“这次你是真的要把自己搭进去了么!五百年就是这样,你主动找朕下棋,席间有朵九里香落在一颗白子上,你偏说这颗棋子对你意义重大,不肯动子,朕当时网开一面。现在局势已变,你眼看着其他白子吃尽,还是不肯动它。”
他顺了口气,又道,“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只要肯舍了那颗棋,朕就当这场棋局不在。执意妄为的下场,你只能是满盘皆输。”
天华摸了下手腕,把手里的白子放回了棋罐,正待玉帝脸色舒缓的时候,慢悠悠道,“看来这盘棋今天又要下不完了,臣得先回家翻书参考参考。”
玉帝微愣,问道,“你这是何意?”
天华弯嘴笑道,“微臣平日只顾着栽花浇水,棋艺一窍不通。所以微臣也不懂得输赢有何分别,若是能跟自己喜欢的棋子一起,输,微臣也觉得还好。”
树枝轻颤,白色的花瓣亲昵地贴在天华的鼻梁上。
玉帝把黄布一揭盖在棋盘上,站起身,背手走下台阶,停在那株九里香旁,他道,“也好你再翻翻棋经,想好了来这儿找朕吧。”
他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被层层叠叠的树叶埋没,又道,“南灵真君的事朕心中自有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天华心底忽地一震,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燃烧,停顿片刻才轻声道,“谢玉帝。”
玉帝冷声道,“不必谢朕,早上紫微帝君亲自替他求的情。紫微求情,朕必然给他个面子。有时候,连朕也禁不住要想,他可能真的是潜在的好命。”
又是紫微帝君。
天华还想细问,再回神,玉帝已经走远了,眼前只看得一小片九里香的疏影。
第十七章
南灵真君是在半月后的午时三刻审决的。
今年凡间过得不好,隔几里地的杂草堆里就能寻出一处乱葬岗,还有不计其数的断壁残垣。对此玉帝特颁旨于雪仙子,叫其筹备一场鹅毛大雪盖盖那满空气都散不尽的血腥气。天庭受此波及,南灵审决的那天,天界刚下完场小雪,天气转凉,罪仙台的梅花树长出了骨朵,就要开了。
南灵穿着一身干净的藏蓝袍子,跪在罪仙台的云地上,丝丝凉意透到了膝盖里,他眯了眯眼,说了半月来的第一句话,“真是个好天气。”
仙缘极好的神仙,到哪都是三五成群的架势。这次也不例外,偌大的罪仙台竟像起了凡间的戏台子,左右两边坐满了大仙小仙。大到紫微帝君这种不轻易露面的大神仙,小到南天门新招进天庭扫雪的小天兵,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借着这次因缘巧合都找到了契机。倒是青华帝君和青龙神君都不没有到场,一个说是海外有一条重大的八卦要去听,另一个更是干脆,直截了当地表明立场,“喝酒,我去。给他践行?不去!
天华独自来到罪仙台特定的位置上,席间也没有看见月老的红衣裳。
玉帝同王母坐在昨夜布置好的两把龙凤椅上,前者阴沉沉地冷着脸,后者笑得可亲可敬,反差极大,众仙在此时统一选择了噤若寒蝉。
“咚——”午时三刻的钟声一敲,玉帝旁边的全通仙人迈着八字步走上前,撩起半截袖子,灰蓝的袖子口亮出一道明晃晃的御旨,眼尾一扫众仙又抑扬顿挫地宣读道,“玉帝诏曰:南灵真君与妖道勾结,藐视天庭条律,引天下祸乱,陷苍生于水火,论其罪当诛。然念其曾助紫微帝君渡劫化吉,除恶扬善,顺应天道,战功显赫。纵览功过,免其一死,三界除名,承受万民苦难,永世不得再返天庭。钦此!”
弯下腰,把手里的御旨递到南灵的眼前,“真君,接旨吧。”
天地万物俱都有名,仙有仙名,人有人名,鬼有鬼名,山川湖海有名,草木禽兽有名。千年以前,斗战胜佛曾在生死薄上除名,自此不限生死。三界除名,同是如此,不限三界,不归于天,不归于地,不归于人,尘世镜无法寻其身,生死薄无法看其命,若生便飘零无根,若死便无轮回,直入无极世界。
说是洒脱,也可说是被苍天所逐。
嘴角像绘画一般一点一点勾出一个弧度,桃花眼里浓浓的笑意恨不得能把整个天庭的积雪都能融化,全通吓的手一抖,刺目的御旨顺势就掉在了下面一双手掌中。心惊胆战地缩回手,只见对面的人紧握手里的御旨,极快在云地上磕下一声重响,再抬起的时候,笑意不减,字字掷地有声道,“谢玉帝恩赦。”
紫微帝君这时缓缓自座位上起身,近到南灵的身前,沉声道,“还请真君摘帽。”
扬手,金黄色的束发冠随之落在脚边,青丝刹那披散。
罪仙台上面无人言语,众仙都在屏息静气地死死盯着跪在大台之下的南灵,仿佛稍一眨眼就要错过一场大戏。众目睽睽里,紫微帝君猛然一甩袖袍,长长的纸卷自袖口而出绕空三圈,众仙名号历历浮现于此,再而拂袖,一管判官笔赫然出现在手中。
“我可不可以有个不情之请?”南灵静心说道。
“朕给你的殊遇还不少么?”玉帝怒斥。
王母在他身侧道,“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你还不允他说说。”随后温柔地点点头,含笑道,“你说吧。”
南灵承情一笑,道,“名字也好,运气也好,我随便你们拿去。但就请把我的回忆留下吧……”他话间一个停顿之后,眼底骤然归于平静,无悲无喜,无怒无怨,一改往日轻浮随便的形象,“我带回忆而来,就自要带回忆而走。”
转目,牢牢盯住罪仙台的一角,“寻不到没关系,忘记了也没关系,既然不能拥有,我就自己记着。”
罪仙台上,谁能再说他南灵真君他没有真情?
玉帝长叹口气,点头应道,“好。”
紫微帝君执笔点入南灵的印堂,经开水煮泡的朱砂墨直烫进五脏六腑,脑门上冒起蒸蒸热气,硬生生把七魂八魄分离个七荤八素。一笔一笔沿着眉心、鼻梁、人中划过,如万火烧心,最后停留在咽喉处狠狠一点,直直烙下一块朱砂印。
一番刑罚下来,恍惚耗尽了半生的生命力,只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哆嗦着手扶着膝盖一寸一寸地跪起身。尴尬地想发笑,喉咙又仿佛是灌下了一壶煮沸的热水,如同刀割,想咧着嘴角笑一笑都成了困难。无奈地摇摇头,弯起双眼,桃花眼里登时饱含了无限的笑意,南灵轻轻一拱手,扬长而去。
罪仙台下而后刮起一阵强风。
漫天纸卷在此时盘旋不停,密密麻麻的方正楷书转成一圈黑白交织的屏风盖住众仙的视线,混乱之中,一条蟠龙呼啸而出追下罪仙台。
紫微帝君又一摆袖,“屏风”逐渐缩小,最终化作一本仙名册重新归拢于广袖之中。
众仙眼前一片清明,再回首,罪仙台下风声歇止,只望得凡间雾霭茫茫。
散场的时候,众仙相互拍拍肩安慰一番就藉此多出个举办茶话会的理由,天华表现得很主动,“就去仙女湖吧。”
全通仙人看了眼他,似有所思。
茶话会的根据地在仙女湖。
仙女湖细说也不在天庭,但离得很近,抬头一丈就是南天门,为此玉帝就把它划分到了天庭的地界。那里风景秀美,人烟稀少,极受仙家青睐。天华偶然去过一次,当时刚好是春分,日子是三月二十一,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仙女湖的冰水初融,流水潺潺的碧波映着蓝天白云,四周是铺天盖地的野花,殷红的,灿黄的,淡粉的,莹紫的,纯白的,混合在岸上的如黛青山里,美不胜收。湖上还有一叶扁舟,坐在里面感觉有点恍惚,当时还有个新来的小仙问他,这小船是在天上游还是水里划。
今年天庭里又新招进几位小仙,相同的问题再一次在仙群中被提起。
“笨蛋,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旁边,有仙朗声说道,话音刚落,又是“扑通”一下落水声。
循声回头看去,提问题的小仙显然不知被谁推进了湖中,四下狂乱地拍打水面,不一会儿就够到递来的竹竿爬上湖岸,湿哒哒的头发垂在肩头,样子好不狼狈。岸上的众仙见此皆捧腹大笑,天华同样也是嘴角一弯。仙女湖水天一色,常常有新来的小仙掉到湖里以身试真假,叫岸上的他们笑得尽兴,久而久之就成了个不成文的传统,每次前来都要连哄带骗乃至暗中作祟直到有人落水才肯作罢。五百年过去,这个胡闹的传统依旧流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