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如绘——喜乐小主

作者:喜乐小主  录入:03-08

手一挥,就要派身后两个鬼差前往,天华忽然伸手拦住,“青龙神君过会儿就要来了,他最近武侠小说看多了,打架打得正上瘾,我们还是快走为好。”

牛头悻悻地收了手,天华回头又看,桥上的老头子低头正对着手里一颗七彩斑斓的琉璃珠笑得开怀。

道教讲四大皆空,其实这些许多年前的事情,成仙的人是不应该再忆起的,只是今天已开了源头,就好比开了坛的美酒,哪有不喝的道理。

那之后,他听说那个老头子最终还是投了胎,等着的那个人,终究是没有来。

告诉他消息的牛头说道,“站在桥头站了五年,我们总不能一直由着他站吧,强灌着就让他把孟婆汤喝下去了,送上了轮回道。那个人,指不定早在先前就投胎了呢。”

“这次他投的哪?”

牛头嘿嘿一笑,“说来真是巧,他选的还是跟他上一辈子一个地儿。”

天华再见豆丁时,是在一个小门户的屋外。他这世充当了一个穷孩子的角色,父母也不是前世的父母,做着白菜土豆的小本生意,双方精打细算,算来算去赔了夫人又折兵。

前世的霉运仿佛还在他身上经久不去,屋子里砸锅摔碗的声响连街对面的小铺都能听见。鼻青脸肿的他偷偷从门内溜了出来,站在大街上,头高高往天上抬,翘着嘴角,一脸倔强。

不知何时小镇里又来了个算命先生。你问明天天气怎么样,他说好便是万里晴天他说坏就是狂风暴雨他说一般般就是风微凉雨滴答;你问姻缘怎么样,他说旺便是桃花不断却难得有缘人,他说难便是情路坎坷终得一心人,他说刚刚好就是情无怨爱相守。寡言少语的人,多是叫人深信不疑。

两父母投其所好,拿着一颗亮晃晃的琉璃珠来到他的摊前,搓着双手焦急地问道,“大师,您看我们财路如何?”

算命先生勾勾唇,似笑非笑,“好也成,坏也成。”

两夫妇听闻不解,又问,“可是有什么寓意?”

算命先生一指树下死死看向这里的小男孩,“家和万事兴。”

两夫妇顿悟,取回琉璃珠。

算命先生的话当真是灵验,回到家的两夫妇相濡以沫相待以礼,再吵起架也是不愠不火的态度,听起来就好像再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又过了几年,小小的城镇里有人开了个大大的酒楼,相中他家的土豆,就此掰着铜币花的苦日子一去不复返。

那一世的豆丁,慈父祥母,过得太太平平。叫人稍许遗憾的就是他未曾娶妻,无儿无女,伴他入棺的只是一颗斑斓的琉璃珠。

世间的事情于他仿佛就是不停的循环往复。第三世他是穷困潦倒的书生,第四世他是仕途不顺的父母官,第五世他是碌碌无为的小公子。周周转转五百年的光阴岁月,相同的地点,当初种下的槐树苗都长成了参天古树,树上槐花开开落落间不知见证了多少王朝的更换。也只有他,奈何桥头,六道轮回,嘴一翘又回到了原地。

巧合得连鬼差都起了怀疑,“他是不是刻意的?”

天华微微地勾了勾嘴。

人活一世,人世百年。百年之后,亲密的,难舍的,不能的,哭哭啼啼间一起聚到了奈何桥,奈何桥下彼岸花红遍了忘川水,热腾腾的孟婆汤暖到了心肠,众多翩翩的过去,俱留在了前世。

有缘他年再见,相逢一笑,只作路人。

山盟海誓转世就成为往事如烟,最后还记得这些云云絮絮的,也只有他们这帮老不死的神仙们。笔下的史册写满了形形色色关乎人世的记忆,而留给人世的记忆,却始终是庙堂之上那一幅被香炉薰得春光满面的画像。

这世间多的是沧海桑田,能留在原地的东西委实是屈指可数。

适时他才明白,人生最大的甜蜜不过是知道有个人始终都在惦念你。

开花的老铁树,让世事都变得顺利了许多。藏在树下的五百两白银,茶馆里谈天说地的达官贵人,乱世中攻无不克的战绩……罕见的好运顷刻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头,到最后,有人几百年都修不得的神仙也叫他轻轻巧巧地占了个名额。

“啪嗒。”

随着金钥匙转开抽屉上的锁眼,朵朵白色的小花好似漫天繁星映入眼底,白花底下的璀璨有些像那人的眼睛。

仙女湖上山花与绿水相映在眼中,青山里的微风呼呼地传进耳朵,小鱼儿围着扁舟甩起尾巴直打转,那人手掌拍上他的肩膀,如漆的眼睛睁得亮晶晶,“嘿,我问你,这船是在天上飞还是水里划。”

青龙神君坐在他的旁边,轻笑一句,“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然后,便是“扑通”的落水声。

他伸臂去拉,两手相触之时,只见那人把桃花眼弯成了拱桥,“你好,在下南灵真君,这届新到的小仙。”

第二十章

半个月前,天庭下了一场初雪,自那之后,雪花便再没停过。随着天气转冷,种在御花园里的梅花相继静悄悄绽放在整个庭院。

天华刚一进去,就闻到充斥在冬天里的梅花香。全通仙人识相地走了过来,“玉帝此时还在书房与几位老仙议事,还请灵君在亭子里坐等片刻。”

之前下棋的小亭子上铺了一层薄雪,亭外的七里香被白雪压盖,天华着手一弹,树枝上的积雪纷纷落在了石桌的黄布上。

掀起黄布的一角,棋盘仍停留在上次离去时候的位置。

“你可是想好对策了?”身后,有声音慢慢开口说道。

闻言转身,玉帝站在台阶上,明晃晃的黄袍上九条天龙栩栩如生,不怒自威。天华后退两步,弯腰恭敬道,“天华参见玉帝。”

玉帝今日心情看似不错,微笑地点了点头,继而又提起刚才的问题,“天华,你可是想好对策了?”

闻之,天华缓缓抬起头,道,“这局棋是我输了,微臣认输。”

玉帝眉头紧蹙,沉声问道,“你这是何意?”

猛地,只见天华跪倒在台阶下,眼睛直直对上玉帝,“微臣触犯了天庭法令,此番前来便是向玉帝请罪的,恳请玉帝责罚。”

玉帝冷着声音道,“你何罪之有?”

他声音悠扬,听起来竟像是带了连连笑意,“情罪。”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大概就是如此,早起还是连成海似的白云朵朵,仅仅一个下午过去,大风乍起,晦空如墨。全程守在玉帝身旁的全通仙人手掩着嘴,得意洋洋向八卦小分队的成员们彰显自己最新的情报,“天华灵君动了情丝,惹了帝怒,被罚往凡间。”

“诶?”

“弟子不听话,看来师傅也不省心。”

“这次是谁家的姑娘?”

爱八卦的小仙儿疾疾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从山下西村家的李姑娘说到山上猎户家的大小姐,说到某年某月某日天华灵君探望梅花仙子之时巧遇出门来的某家女,天雷勾地火自此两眼不相离。美貌少女多是引人侧目的,南灵真君同样看上这朵春花一样的姑娘,奈何满腔情怀化作东风,俱都打碎在天华灵君这桩老铁树上。冲冠一怒为红颜,与妖女暗度陈仓,方才有了之前破天门闹天宫这么一件大事。

戏文唱滥的词曲也不及它狗血。

凡间雪花纷飞,北城家家户户的青瓦上都落下一层厚厚的白雪,远远望去仿佛是建在大山底下的一座雪域城镇。这个时节阳春湖面已结下一层厚冰,偶尔还能见到几个不听话的毛孩子趁着大人不注意跑到白桥下的桥洞玩起了捉迷藏,再看湖畔上的花花树树一股脑儿都剩下一树枝枝杈杈,梳着双髻的小姑娘坐在爷爷的肩膀上笑嘻嘻地去够结在树杈上的冰柱。

狗血故事里的天华灵君正独坐在阳春茶楼厢房的一角,杵着下巴,顺着窗户将阳春湖冬日光景尽收眼底。

期间有人送来了茶水,还是那个叫小楼的店小二,时间仿佛还未来得及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依旧是那么眉眼透着机灵,那么年纪轻轻,巧舌如簧。

泛黄的茶水里飘着几粒枸杞。

记忆中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当阳春茶馆还是街边真真正正的茶馆的时候,他曾租下里面一个小小的位置,做着算命占卜的小本生意。

初雪后的第二天,四处都彰显着寒冷,茶水倒进杯中升起浓浓的雾气,往日排在桌前争先恐后的人影却在那天说好一般连半片衣袖都不肯露面。直至午时,他的摊位前才来了第一人,藏蓝锦服,穿着打扮都是雍容华贵,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生得很是英俊。

他只是看了看那人错综复杂的掌纹,便说了一句,“这天下有一人叫高左辰,乃当今天子胞弟,公子若能助他,扬名天下指日可待。”

那位风流贵公子闻之笑得开怀。

又过了数把个日头,城里的迎春就着绿叶开出嫩黄的小花,他听说将军府里的二公子从军了,从属的正是北王高左辰的名下。最后这些都是听说了,不过他倒见了那位小公子临走时的最后一面,仍然是在那间茶馆,小公子捧着大碗面绘声绘色叙说戏文里唱的黄土残阳下金戈铁马的大好风光。

上了年纪的茶馆老板不懂他的壮志凌云,只是把脸上的褶皱笑得减去许多条,“那你今后还来不来我这茶馆吃面啊?”

小公子撂下筷子,弯起眉眼笑答,“如果我找到了那个人,一定到您这茶馆小座。”

老板笑意更深,“是心上人么?”

天华坐在旁边一直看着两人的对话,老板问这话的时候恰巧小公子把头扭过来,不经意间就与他弄了个触目相对。

彼时相顾无话,连颔首一笑都不曾做到,只是恍惚间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世事变了个模样,关于对方的故事。彼时也都是经历了一番成长,个子拔高,轮廓锋利,内心成熟,当初那个青涩到容易叫人欺负了去的少年如今早已变得身强力壮到叫人害怕,却唯有胆子越来越小,连一句思念都不敢诉诸于口。

小公子离去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大金锭子道,“这么好吃的面,一定要越做越大才是。”

后来的后来……天华轻轻啜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有他的消息了?”

店小二垂头回答,“小仙还没查到。”

“凡间有逍遥城,福顺如东海,历经千年经久不衰”。

记载千年的史册里有哪本写过百盛不衰的王朝,又有哪本留下永远都是风生水起的人物?天长日久、千秋万代,不过是庙堂之上一个美好祈愿罢了,此起彼伏、福祸相依,那才是生活本身。

福顺如东海,堂堂东海龙王都不敢保证自己的海域能无枯无竭,区区城镇又怎敢猖狂?

归根结底,都是一起刻意而为。

比如这无论在混乱不安还是太平盛世里都安然无恙的小小城镇,比如阳春酒楼里不会变老的店小二,比如这颓后重建的将军庙……无非是知道他来到了这里,他还在这里。

时近午时,楼下已是座无虚席。年轻貌美的少女们兴致高昂地谈论街角新开的首饰店,好玩乐的公子哥勾着嘴角笑得像个登徒浪子,胭脂铺的老板娘与绸缎装的好姐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自己置办的新货,开茶庄的老板和卖古董的好哥们洋洋得意间把远在天边的朝廷说了个通透。

店小二忙得不亦说乎。

天华却始终再找不到一个熟人。掌柜的是个年轻人,眉眼间与上次见到的那个人有些相象,不过性格活泼了许多,总是拉着小二哥让他讲天南海北听来的趣闻。

道家常说“四大皆空”,他一直以为回忆是没用的,只不过是徒增给人的烦恼,叫人软弱,叫人犹豫不决。甚至曾经有人说他没有回忆,他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反问他一句“留回忆何用?”

时至今日,看着周围人都是陌生的面孔,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他想错了,你所有珍重的美好时光,时间会忘,他人会忘,只有回忆不会忘。

结账的时候,门外的布帘突然一掀,谈笑间一个管家样的中年男子推着一把木轮椅走了进来。轮椅上坐了个慈蔼的老人家,左手边拿了一卷纸书,右手握着一面小铜镜,一只毛色漆黑的乌鸦立在轮椅的扶手之上。

店小二赶忙放下手里的茶壶,恭恭敬敬地对着老人喊了一句“老爷子”,而周遭人亦是笑嘻嘻地跟着附和。

掌柜的于笑声中俯身问他,声音洪亮如雷,“爹,今天玩儿的好么?”

冬天里的阳光借着门缝照在他身上,看起来很暖洋洋。如今,他已经是个花甲之龄的老人了,时间有时表现得像个精明的小贼,猝不及防间就把他的身体一点点拿走,到了最后也要像他最轻狂挥霍时看到的那些坐在门口的老人一样任人对着耳朵大吼大叫,甚至连从家到茶馆的几步路程都不能做个独行侠,唯有一双眼睛得已幸免……忽然之间,身侧的乌鸦“啊啊”地叫了两声,镜子里把它的猖狂照得不可一世,茶楼中,只见老爷子嘴角弯起,笑得像他身上的阳光。

某些时候,留到最后的,同样也最是难能可贵。

今年冬天不算太冷,梅开时节很快就成了过去,取而代之的桃花布满树梢,随后桃花败稻田黄梅花香,转眼间凡间又度过了一个年头。

一年,史书上写来很短,细数着黄历又觉得稍长。当今天子聪颖好学,泽被苍生,天下太平,连青华帝君做客时都忍不住提及夸耀两句;又说太平之下的小小变故,紫微帝君断送了王母娘娘为他牵的一桩婚事,对着王母妹妹家的有嫦娥第二之称的侄女的闺蜜冷冷酷酷地说了一句“本君已有家室”后拂袖离去,小姑娘追到了他府上只看到粉色滔天的桃花,一颗玻璃心自觉受到了嫌弃,哭哭啼啼地跑回了家。

青华帝君晃着手里的小纸条,笑道,“我还知道梅花一些消息。”

去年春节刚过,梅花嫁的那位农夫上山打猎直至半夜也不见踪影,当时雪下得犹如鹅毛,意气用事的梅花不听劝阻提着灯笼只身就跑出了屋……再后来,据当地的村民说,那一晚夫妻二人谁也没有把家还,最终还是村长清晨领着大伙儿深入雪山,在一个抓熊的雪坑里发现的他们,彼时二人相拥而眠,抬回去费了老鼻子功夫。

青华帝君给的地址是离小城不远的一座小山附近,天华站在路口望着远山近村,白雪皑皑,中间是一条脚印走出的小路。他忽然想到,千里之外,也是一个拥有这样风景的地方,就在这样的气候里,曾断送了梅花的命。

可能是天华驻足得时间有点久,村里头打柴回来的农夫拍上他的肩膀,笑得一脸憨厚,“小兄弟,你是不是迷路了哇,我打柴前就看你站在这儿。”

天华看了看他,同样是微微一笑,“嗯,我不知道怎么出去了,可以去你家坐一会儿么?”

农夫眼睛小心地瞄过他们身后的村口,又看看天华一脸正直的表情,笑容变得很是牵强,“好,好啊。”

农夫住得是村里一个小角落,庭院都谈不上,看在眼里就是一座砖头盖的房子往外又圈出一块小土地,家里养了几只鸡一只狗,围在一株树底下追追跑跑,看起来过得并不富裕。农夫搓手紧张道,“我家里没什么好的。”

言外之意,竟把天华当做了心思不正的小人。

天华不以为然,大大方方抬脚坐在树下一把摇椅上,“嗯,还算干净。”

农夫无语,想来家中也没什么可惦记的,继而放心地闪进厨房。

摇椅旁边的那株树是株梅树,大片大片的梅花开在枝头,如火如荼,底下衬着满梢的白雪,看起来更像是一团在冰雪天里肆意焚烧的烈火。

“灵君……”冥冥之中似有声音自树里传来。

推书 20234-03-08 :笔下丹青(小痞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