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以为自己可能会坏死在某个角落里的,如今回想起来竟然恍若隔世。
那些污黑的记忆曾经那样折磨束缚着他,而如今也只剩下轻的不能再轻的痕迹。像是久弥风沙的巨石,终于渐渐风化分解。
照例来看了下装修进度,确认没什么闪失之后梅远看了下时间,而后跟工人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今天约好去蒋老那里学画。
梅远最擅长的是水粉和油画,上次蒋老让他带回去的那副尚显稚气的水墨画却让他对国画生出些向往。
其实关于自己父亲和蒋老的故事,梅远根据乔允行断断续续透出的欣喜也猜到了大概轮廓,只是具体事情蒋老从来闭口不提。
除了那次给他那幅画。
偶尔想想,自己的父亲年轻时大概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听人说起蒋老的故事再联系到自己父亲身上,怎么也无法预料到那样的结局。
“蒋伯伯,我来了。”梅远推开院门,海棠树上的一笼毛色溜光水滑的画眉鸟立马朝他叽叽喳喳叫得无比欢快。
梅远看着它们笑了笑,心想今天就画这对画眉鸟好了。又朝里头唤了几声,还是没人回应,梅远有些奇怪,平常这个时候老爷子早就迎出来了。
“张婶?”张婶是专门请来照顾老人家生活起居的,就住在这里,怎么这会儿似乎也不在。
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梅远越来越不安,最后跑到蒋老的卧室,梅远敲了几下门里头没反应。
门没锁,他愣了下还是推门进去了。
蒋老就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的样子。走近一看才发现气息微弱,体温也高的很。
梅远被吓住了,他想这时候应该叫救护车,可是拿着手机怎么也想不起号码。
正好这时有人打电话进来,梅远下意识地就接了。
那边还没说话,梅远颤颤巍巍的声音就传了过去:“120的号码是多少……蒋伯伯……病了怎么办……我不记得号码了……”
韩镜澜愣住,在心里默默分析了下情况连忙先稳住他,“梅远,你别急别急,我是韩镜澜。听我说,急救车号码是120。你在哪里?把地址告诉我,我这就过去。”
听到韩镜澜的声音,梅远理智回笼不少,却还是有些慌。听话地报了地址,又挂了电话赶紧拨打120。
那边很快接起电话,问他病人有什么症状,梅远已经六神无主默念着症状症状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述清楚。那边很快失去耐心,叫他报了地址跟他说大概一个小时左右会到。
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怎么成呢,蒋伯伯都烧成这样了……
慌了好一阵他总算想起一些应急处理办法,忙用毛巾浸了冷水帮蒋老冷敷。蒋老躺在床在呼吸越来越重,梅远却是越来越慌。
几个月的相处早已让梅远将蒋老当成了自己的亲人,这个老人笑起来慈祥和蔼,会跟他讲有趣的掌故逗他开心,教他画画练字无不尽心竭力,有好东西总想着给自己留一份……他知道也许是移情作用,但那些好确实做不得假。
正因为对自己好的人寥寥无几,所以才更显得弥足珍贵。
“梅远,开门。”
梅远跳起来,忙去开院子门,就看到韩镜澜火急火燎地站在门外。
突然一下就找到主心骨似的,“你去帮我看看蒋伯伯……”
“别哭,没事的。”韩镜澜心一痛。
跟着他进了卧室,看到床上老人的情况皱眉道:“救护车什么时候来?我开车来的,直接送去医院吧!”
梅远只知道傻乎乎点头。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有医生等在门口,韩镜澜把老人抱出来立马有医护人员上来将人推进手术室。
看着梅远还在慌乱中没回神的模样,韩镜澜忍不住重重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会没事的。”
梅远只是木然地点头。
他脑子里钝钝的,空荡荡一片。
当初面对季芬的死,他明明冷静得近乎无情,为什么此时此刻会如此六神无主。
看着手术室亮起的灯,梅远终于真正地冷静下来。
这是他才想起韩镜澜来。
低头一看那人还握着他的手,脸上一热,手动了动想要挣开却又舍不得。
韩镜澜也察觉到了,并没有放开他,只是温声安慰:“老爷子福大命大会没事的,你别担心。”
梅远点了点头,眼睛却始终垂着,不知道看着哪里,好半天才说:“谢谢你……”
“太见外了。”韩镜澜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吧。”
梅远还是摇头,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老人被直接推到了重症加护病房。
“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扫了两人一眼,神气淡漠地开口:“感冒发烧引起肺炎,继而引发败血性休克,危险期还没过。谁是家属?去办住院手续吧。”
“……老人家会没事的吧?”
医生盯着梅远看了一瞬,嗤道:“现在担心了?早干嘛去了?看这情况起码烧了一夜了,现在才送来算老人家命大。”
梅远被吓得脸色惨白。医生满意了,施施然走开。
第三十三章
老人家抵抗力本就比年轻人弱,正好最近又大降温。前一天晚上张婶家的女儿生产所以急急忙忙赶回家,原想着自己第二天就能回来,却不想就是一个晚上老人家就被推进了病房。
张婶好一阵自责,梅远安抚了几句却也词穷。
经过两三天的观察治疗,情况总算有所好转蒋老终于转危为安,梅远也松了一口气。
老人家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给你添麻烦了”,听得梅远鼻子一酸。
这几天蒋老一直危危险险的,所以梅远也没有心思去想韩镜澜的事。这会儿放松了再回想起韩镜澜的表现,不由地心头微暖。
梅远这些天都在医院照料老人,韩镜澜一有空就会跑来安慰自己,送些吃的用的。他话不多,总是陪着梅远默默坐在一旁,到点了就走。
这几天自然而然的相处简直是做梦都不会有的好事,而梅远自己却这么浑浑噩噩地错过了。现在想起来也只是觉得有些无奈有些好笑。
这大概就是梅远喜欢韩镜澜的地方吧。
他很正直,仗义,如果愿意他会是世上最体贴的人。
“小远,想什么呢?”蒋老坐在床上一边检查他的作业,一边问。
梅远回过神,“没什么,您累不累?还是好好休息吧,这些画改天再看。”
蒋老听话地点头,梅远扶着他躺下来,将点滴的速度调慢了点。
“小远,给我说说你爸爸的事吧。”蒋老闭着眼睛,像是在叹气一般。
梅远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蒋老问起关于父亲的事。
“我爸爸……他……”其实父亲走了那么多年了,关于他的记忆所剩不多。原本以为会剩下最后那几年暗无天日的片断,没想到此时此刻想起来的却全是童年那些被洒满了阳光的时光剪影。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冬天的时候常常把我裹在他的大衣里,带我去院子里堆雪人放鞭炮。他会给我做秋千,两根绳子一块木板,吊在院子门口的老树上。可是他也很幼稚,他自己想坐上去玩,结果抱着我荡啊荡啊绳子就断了,那一次我摔掉了两颗门牙……”
“呵呵……”蒋老笑起来,叹道:“从小就他玩心最重,师傅每天布置十张大字,他总是要先玩了才肯写。写不完就挂着眼泪鼻涕在那儿看着你也不说话求情,就是扁着嘴一脸委屈……没办法,只好把自己写的给他,为这我没少挨师傅的板子……”
梅远也笑了,对他来说父亲真是个遥远的词。现在听人说起来却又觉得那么亲近有趣,就好像自己曾经也参与过那段年华一般。
“你这性子跟你父亲一点儿也不像,他这人跳脱的很,没有你稳重可靠。”蒋老睁开眼,看着梅远,似乎是说话说得累了,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可是当年师傅最喜欢的就是他了,那么有才华那么灵性通透的一个人……怎么就……怎么就去的那么早……”
梅远不确定关于他父亲去世的事情蒋老知道多少,看着他伤心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是默默握了握老人粗糙的手掌,垂头不语。
“抱歉,看我这老头子……辛苦你了孩子,那么多年……”
梅远只是摇头,眼睛酸涩得厉害。
第一次有人说辛苦了,用疼惜又珍爱的语气,像是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那千疮百孔的心,突然就觉得委屈又伤心,同时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像个摔倒的小孩子,被人疼惜诱哄所以越发觉得痛得不行,因为有人撒娇撒泼所以哭得肆无忌惮。
而梅远,他连个撒娇的对象都有。
或者曾经有过,可是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了。
生活太早教会他品尝痛苦,却忘了让这个孩子学会温暖柔软。
早在来C城之前,蒋老就已经把梅远父亲的事情查清楚了,找到梅远,好好疼惜他照顾他,就是蒋老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最想要做的事情。
这样可怜脆弱的孩子,总要给他一些温暖呵护让他真正成长起来。
“去洗把脸吧,韩先生来了。”蒋老拍拍梅远的手,朝站在门口的韩镜澜点了点头。
梅远抹了把脸站起来,垂着头跟韩镜澜打了个招呼然后匆匆埋头走了。
“让你看笑话了。”看到梅远走开了,蒋老才坐起来朝韩镜澜道。
韩镜澜忙过去扶他,“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看着一老一少沉浸在回忆里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该进来打断。
“无妨。这段时间有劳韩先生了。”
“您太客气了。”
蒋老认真打量着韩镜澜,目光不算锐利,但是那种满是审视的样子还是让一贯居上位的韩大少有些发怵。这大概就是年龄阅历造成的差距吧,哪怕他做惯了决断领导之人,也还是无法再这样一个睿智深沉的老人面前心平气和。
“梅远是个可怜孩子,以后还麻烦韩先生多多照顾了。”
韩镜澜愣怔不知道怎么回答才算合适,蒋老却咳了几声接着道:“我已经是过一年少一年了,这些年又是病痛缠身,真怕这一走那孩子又是孤零零一个人。年纪轻轻却形单影只的,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您老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蒋老笑了声,摆摆手,“什么长命百岁……他父亲欠了他的,我欠了他父亲的,活一年就替他父亲还一年的债吧。只恨我怎么不早点找到他,也让他少受点罪。”
韩镜澜沉默地听着,不知怎么的以前没在意的细节此时却纷纷涌回脑海。从上学的时候起梅远就没有朋友,课间也好午休也好他要么趴在座位上发呆,要每一个人跟个游魂似的满校园晃荡。很瘦很白温吞老实又孤僻,是韩镜澜对高中时期梅远的全部印象。
后来在公司重逢,他也总是一个人,明明薪水还不错却总是过的很拮据很凄惨,公司里别人嗑瓜子聊天他就一个人在位置上忙活,有人偶尔调侃到他也只是好脾气地笑一笑。他被人欺负戏弄就默默隐忍,喜欢也忍着不说,让他走他就真的走了……
再次重逢自己叫他出来吃饭就吃饭,聊天就聊天,韩镜澜不找他他也从不骚扰,可是每次见面都带着雀跃和不安,小心翼翼从不冒进。
韩镜澜还记得沈清出国前对自己的评价,残忍的好人。
现在一想,他对梅远偶尔心血来潮的好只怕也是在他心上剜肉。
韩镜澜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想清楚,他心疼了。两年前那一点点可有可无的同情,此时此刻越积累越多朝着他汹涌澎湃席卷而来让他喘不过气。为什么从前从不觉得难受,现在从第三个人口中听到对他的评价却这样受不了。
似乎又回到那个问题了,因为韩镜澜自己从没有真正地去认识过梅远。
他总是主观臆断地揣测他,猜忌他,远离他又靠近他……
如果不喜欢自己就不该这么恶心地反复无常,离得远远的就好。
如果喜欢……
如果,喜欢?
韩镜澜懵了。
第三十四章
君琇莹发现韩镜澜最近似乎总是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模样,这很不对劲。
女人的直觉向来是很准的,她不认为公司的事能够让韩镜澜这样失常。毕竟不是谁都能在短短半年里掌握整个韩氏的实际控制权,并且让一群老家伙口服心服的。
至于家庭因素,那就更不可能了,君琇莹和韩镜澜的父母关系很好,若是韩家真的发生什么事她不可能一无所知。
排除了种种不可能原因,剩下的就只可能是因为某个人了。
能是谁呢?
君琇莹将他身边可能的异性都过了一遍,结果是,应该都不是。
看着屏幕上的号码,犹豫许久她还是拨了出去。
“喂?”
“是我,琇莹。今天晚上有空吗?最近你好像很忙,很久没一起吃饭了,江北道不久前新开了家意大利餐厅,一起去吧。”
韩镜澜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往来的的护士医生好不匆忙。“今天可能不行。”
“是吗?可是我听说你最近都很少去公司,在忙别的事情吗?”
这么明显的试探口吻让韩镜澜终于失去耐心,一直以来对于君琇莹的主动他都是持观望状态,可是前几天蒋老一番话让他混乱了,刚好她又在这个时候黏上来,实在让人无暇应对。
“嗯,有点私事。”韩镜澜揉了揉眉心,“我还有事,先挂了。”
君琇莹危机感满满。
不管怎么说,在此之前韩镜澜都是个标准的绅士,他虽然从没正面表示过好感,却也从未如此干脆果断地拒绝过。听他电话里的口气似乎也算不上好,还很失礼地直接挂了自己的电话……
不行,她不能放任事情的发展,必须要最先掌握主动权。
想了想,君琇莹又拨通了韩宅的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韩镜澜的妈妈韩夫人,君琇莹笑了笑,柔声道:“韩伯母,我是琇莹。”
“哦琇莹啊,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有个朋友在新城那边开了家美容会所送了我两张金卡,不知道韩伯母改天有没有空,一起去给她的新店捧个场。”
韩夫人露出满意的微笑,“既然是你的朋友那我肯定是要去叨扰的,只是这金卡就……”
“韩伯母您别跟我客气,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我也是借花献佛作的顺水人情,您要跟我客气下次我都不好意思去您家里蹭饭了。”
“那行,下次来家里伯母给你好好炖两盅美容汤。”
韩夫人笑眯眯地挂了电话,她现在看这个准儿媳是越看越顺眼了。家世好学问好长相也好,光是外在条件就已经没得挑了。更没想到这人有知情知趣,礼貌却不生疏,适当地亲热却又很晓得分寸。
更何况君琇莹可是君家家主唯一的女儿,两家联姻的好处自然不用多说。
等周末儿子回来可要再好好地敲打敲打,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韩镜澜在躲他,梅远看得出来。
虽然他没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但偶尔闪避的眼神比什么都能说明问题。
我又越界了,梅远想。